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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风月(温十九)


“噢?女人?”程有松舔一舔下嘴唇,对桃色绯闻充满兴趣,“难道尖东坤也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死在女人手里?阿劲,什么女人?什么时机?衰仔!讲清楚!”
对比他的兴味盎然,梁家劲依然惆怅,仿佛是鳄鱼吃人前,在为愚蠢人类做最后祷告,祈祷他下一世不要如此倒霉,再走这条河,“她还未到最后时刻,还没能下决心对付陆震坤,不过……也许我们能帮帮她…………”
他浑然天成站在正义一方,无论过程如何,手段一定是“帮”,而不是“害”。
毕竟正义无敌,牺牲也是理所应当。
当下这两人聊天内容的女主角正在扮演母亲一职,照顾因感染而发烧的孙家栋。
陆震坤一走就是两天一夜,乌鸦基本不管事,肥佬人肥胆小,未得到陆震坤首肯,并不敢给孙家栋喂药。
燕妮只能让高烧昏迷的孙家栋躺在自己怀里,不断喂水,试图用爱鼓励他体内免疫细胞不断与病毒作战。
因此等陆震坤玩够二十四个钟头“大风吹”游戏,带着摄氏三十九度体温回到屏下村时,从门缝当中看到的就是孙家栋在燕妮怀里,不断喊着“妈咪妈咪”,而燕妮则一改对他的冷脸冷眼,温温柔柔握住孙家栋那只凭空乱抓的手,安慰他,“没事,我在这里…………”
陆震坤当下体温自三十九度攀升至四十度高峰,一张俊俏的脸不知是因气冲会海还是体温过高,红得好似楼凤门前的那只灯。
他气得喉咙发抖,压低声指挥肥佬,“你去……去把这个水性杨花的贱女人带到阁楼!”
说完摇摇晃晃,拖着疲惫脚步,一个人孤苦伶仃走回阁楼。
对比墙内少男少女你侬我侬,情深意切,着实像个被青春抛弃的孤寡老头。

陆震坤发烧烧到脑中只剩下一锅热粥,正在太平洋海风中咕嘟咕嘟冒泡。
他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阁楼,再将自己仿佛超过三百磅的身体扔向小床。
他只庆幸自己没在半途晕倒,搞得自己颜面扫地,大佬威严难保。
阁楼的窗大开着,湿热的海风把淡蓝色旧窗帘吹得摇曳生姿,窗外是落日与海的温柔缠绵,从轻触到深吻,每一步都在拨弄晚霞的心弦。
风里飘着海货的咸香,是再熟悉不过的故乡。
他陷在四十度高烧里,身体不断下坠、下坠、再下坠,最终落到九龙城寨的逼仄劏房里,他的床是一张狭窄的鸟笼,禁锢所有与童年相关的梦。
阿妈还是老样子,在过人都艰难的厕所内洗洗刷刷,她的腰永远下压,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她挺直背的模样,不——
除开被陈子富掐住喉咙整个人向上提。
阿妈仿佛一只上吊的鬼,咧着长长的舌,被陈子富那只黝黑粗短的手,不断向上提,向上提……
梦里他走到阿妈背后,正想伸手去,碰一碰阿妈瘦削单薄的背,却在距离花衬衫一寸远时,阿妈突然被按倒在那张狭窄肮脏的床上,陈子富正脱光衣服骑在她身上,他那野猪一般粗壮的身体不断蠕动,伴随着脏污的叫骂声,用他四十块购来的阿玛尼牌皮带,不断抽打着阿妈雪白柔软的身体。
“阿坤,快走,快走啊…………”
撕心裂肺,是阿妈的哭声,一声接一声不断撕扯着他的耳膜,要将他的神经与理智都撕碎,撕到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阿妈,阿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幼小又无助的那个自己在门口哭。
而陈子富扭过脸,夜叉似的五官,野猪一样雪亮的獠牙,每一帧画面都成为他的终生噩梦。
他看着陈子富咧嘴大笑,露出世间最令人作呕的表情,一面用皮带缠住阿妈的脖子慢慢收紧,一面说:“走什么走?就让他留下来,好看看,看他老妈是怎么被人搞的!等他长大,就让他在我后面排着队搞你!怎么样?臭表子,听到这个是不是更爽了?”
阿妈已经被皮带勒到窒息,根本讲不出完整的话。
他愤怒至极,立刻就要去斩死陈子富,但一低头,却望见自己一双孩童的小手,全然没有能够撼动陈子富那座肉山的力度。
他无能,弱小,惴惴后怕,不敢上前。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永远只能站在门口,看阿妈被陈子富反复折磨,经历非人酷刑,却还要听陈子富叫嚣,“叼你妈嗨,不是我赚钱养家,你们两母子早就被饿死!你阿叔两千块把你卖给我,你就是我的狗,母狗!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你我就继续玩你个细佬仔,你知道啦,童男子最嫩……好多人花钱都要排队搞……”
陈子富此时已松开皮带,让阿妈重返人间,得以大口呼吸,继续忍受生活扔下的苦痛折磨。
他看着阿妈,流着泪,哑着嗓,一遍一遍求陈子富,“老公,你要玩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我都可以…………你不要看阿坤,你玩我,求求你玩我呀…………”
转过头,看见仍然站在角落当中的他,眼里明明含着泪,却要努力挤出凶悍面孔,叫嚷着,“衰仔!看什么看!滚出去,滚啊你!”
他好疼,胸口一阵收缩又扭紧,疼得他脑中空白,无法呼吸。
梦中无转场,他忽然开始在放学路上奔跑,那条充满了海味与道友的老街,他跑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终点,也不知疲倦,直到他喊出来——
“阿妈!”
睁开眼,迎来一片深蓝夜幕。
月光洒落窗台,风也与温柔无限接近。他恍惚间伸手摸了摸床单,掌心攥到一片柔软布料,好像阿妈的衣摆,永远带着洗衣粉的粗糙且廉价的香。
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正努力睁大眼,唤醒身体知觉。
直到他看见窗边一道单薄的影,正吹着风,低头认真翻一本《通识教育》,显然对于他是醒是睡,她根本毫不在乎。
但他想到刚才少男少女你侬我侬的拍拖场景,气不过,一定要令她在乎。
哪怕只是表面在乎。
于是他保持虚弱状态,捏着沙哑嗓音,向窗边少女发出求救讯号,“水……水…………”
少女沉迷课本,两只耳功能关闭,仍然一动不动。
他不得不调整音量,大声咳嗽,“咳咳咳……水……我要喝水…………”
大概是他突兀的咳嗽声打扰到她温书。
燕妮轻叹,“啪”一声合上书,从窗台上下来,走到小桌旁拿起一瓶未开盖的纯净水,敷衍地扔到床边。
陆震坤十分确信,他刚才在她脸上看到了明确的不耐烦情绪,翻译成文字则是“他怎么还没死?”
都说生病的人格外脆弱,现如今他终于体验,不但是脆弱,是极度脆弱,似林黛玉转世,风一吹就倒,话一重就要落泪。
他瞥一眼冰冷水瓶,继续哀叫道:“没力气,打不开,劳驾你帮帮忙。”
“…………”
燕妮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将他拉回春田剧院地下室,她决心开枪前的画面。
说不怕也是假。
但此刻病中的脆弱情绪击败一切,他直挺挺躺着,两只眼望向燕妮,乌黑发亮的瞳仁喊着一层薄薄水汽,将他衬托成一只无人照料的幼兽,可怜又可爱。
燕妮无奈,沉着脸走到床边,拿起纯净水,拧开瓶盖递给到他面前。
谁知他得寸进尺,居然敢进一步提要求,“我也发高烧,要你喂我喝。”
燕妮眼底冷光四溢,捏着塑料瓶的手不自觉加大力度,警告他,“你想被水呛死?”

香江风月 58
陆震坤仿佛屏蔽所有冷酷讯息,在他高烧四十度的脑袋里,只能接收燕妮对他那薛定谔的情意。
他好心同她解释,“这三个月你和我深度绑定,向天父保证,我出事,你也不会好过。”
“天父都不信你。”
“伙计信我就足够。”他挪动身体,居然把肩和头都枕在燕妮大腿上,几乎是与孙家栋躺在燕妮怀中一样的姿势,甚至用头顶住燕妮小腹,抬眼即是“山峦起伏”,闭眼即是少女幽香,已入人间至臻享受,“我口很渴,你喂我喝水。”
“…………”
房间静悄悄,燕妮根本没反应。
实际她未将他一把推开已经是百忍成金,修炼成佛的结果。
但陆震坤是谁?
本港死皮赖脸外加死缠烂打第一人,立志要将得寸进尺戏码演绎到极致。
于是他躺在燕妮怀中,闭着眼睛,一脸享受地发出威胁,“不答应我大不了再切孙家栋一根手指咯,反正他已经没中指,他那位光头老豆想叫他做外科医生,今生今世都没可能…………呜呜…………”
话还未讲完,燕妮手里的瓶装水已经准确无误地塞到他嘴里,虽然没能粗暴到撒满一床,但也足够让他暂时闭嘴。
在呛死陆震坤之前,燕妮拿走水瓶,随手放到床边小桌上。
陆震坤擦一擦嘴角,仍然闭着眼,嘴角上扬,仿佛喝到米其林四星饮料,从舌尖到心口全是美滋滋。
然而正当燕妮以为他要偃旗息鼓,专心养病时,耳边再度传来一声健康人装病弱的虚伪呼唤,“头痛……头好痛…………”
燕妮坐在床边不自觉翻了个白眼,暗地里动一动手指,告诫自己务必克制住此时此刻想要掐死陆震坤的冲动。
她无奈,吞一口气,眼望窗外,以碧蓝海面当她的精神镇定剂,“建议你叫伙计去买退烧药,毕竟高烧时间太久也会死。”
“那不是刚好?我死,你美梦成真,皆大欢喜。”
燕妮只觉忍无可忍,“你现在讲话同四十五岁被老公抛弃的黄脸婆也没区别。”
陆震坤仍然可以厚着脸皮讲,“我老婆在我面前都不愿意照顾我,我同四十五岁被老公抛弃的黄脸婆之间确实没区别。”
燕妮说:“我不得不提醒你,陆生,你老婆现正在榕树湾别墅内养胎。”
他继续睁眼胡说:“她养的是谁的胎,你不是比我更清楚?我绿帽从头戴到脚啊阮小姐,你竟然不肯拨一分同情给我?那等我病好,一定满腹愁怨对待我太太…………”
燕妮再一次服软认输,伸手为他按摩太阳穴。
陆震坤嘴角带笑,自喉咙深处发出哼哼唧唧的享受声音,不知是在单纯享受燕妮生涩的按摩手法,亦或是在享用驯服一匹野马的成就感。
过后还要说:“你可以主动照顾孙家栋,凭什么不能心甘情愿照顾我?这两天我也受很多苦。”
奇怪的是他早已经习惯人前无事,背后养伤,但不知为何,他总能从燕妮身上窥见母性,讲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他居然无形中依赖她——
或许是因为她对生活的坚韧,又或许是因为她对未来的笃定,更或许是因为转身时一个细微眼神,总之他已在他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对一颗强大而心,俯首称臣。
而燕妮的回答冷静又……求实,“孙家栋是我同学,我出于友谊当然要照顾他。”
“那我呢?”他几近迫切地问,话一出口就觉后悔,哎,急于确定关系,寻找安全感,是蠢女人才会做的事。
遗憾他许久不曾去情场纵横,情感官能居然退步至此等程度,着实令人唏嘘。
万幸燕妮似乎没能咀嚼出问题背后的附加情感,径直回答:“你是最蛮横那类上司,好在工作时长仅仅三个月。”
单这一句话就足够把陆震坤体内刚刚下降的温度又烧起来,令他捏紧拳,皱起眉,极其幼稚地反击道:“最讨人厌?我认为你对‘最’和‘蛮’的程度都存在错误认知。”
燕妮说:“你是我boss,你说什么都正确。”
陆震坤翻过身,一把将她压倒在床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身体机能生龙活虎,根本不似高烧病人。
他在她身体上方,皱着眉,阴沉着一张脸同她说:“我现在就让你认识清楚,什么是‘最’,什么是‘蛮’。”

香江风月59
燕妮看抬起眼皮,向他的眼,冷冷说:“你就只会这招?”耳后不等陆震坤回应,嗤笑一声,接着嘲讽,“真够无聊。”
原以为会得到一场狂风骤雨,却不料等来的是陆震坤渐渐发直的目光,还有涣散的精神。
很快,他脱力,昏迷一般跌在她身上,一百六十磅的滚烫身体重重压着她,一瞬间让她提不起气,胸腔被挤压到极限,肺叶收缩,大脑空白。
很快,她卯足力气,弯曲双膝顶起他下半身的同时,双手用尽全力推他肩膀,总算将他从身上推开,顺势让他仰躺在床上。
“同死猪没区别。”她抱怨着,保持刚才的姿势,两只眼盯住天花板,打开双肺,如同一条重归水底的鱼,重获新生一般,尽情呼吸。
陆震坤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大约是高温卷土重来,在体内烧一把火,烟熏得他根本睁不开眼,只能在黑暗当中寻找美梦的踪迹。
他竟然带着哭腔,哼哼唧唧说道:“阿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没所谓……我把你们都杀光…………个个都杀光…………”
燕妮瞥他一眼,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可怜至极的小男孩与先前面目可憎的尖东坤存在任何相关性。
她更愿意相信眼前一切都幻象,是她吃错药,正半夜发梦。
鬼使神差,她中邪一样句句都要气死他,“你越是这样,越是没人要。”
话刚出口就后悔,因为死猪一样的陆震坤突然有力气翻过身,同刚才一样死死压住她,让她一口气上不来,差一秒去见上帝。
“喂!喂!”她试图推开他,但力气都在上一次用完,当下咬牙试一试,身上的陆震坤都是纹丝不动。
她绝望,被压得两眼发花,只能死盯天花板。
而他好似酒醉的人,烧得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胡话,一遍又一遍喊她,“阿妈……阿妈……我不想走…………我想读书……我想搵钱……阿妈…………”
“我不是你阿妈……”她低声反驳。
但陆震坤胡搅蛮缠,坚称,“你就是我阿妈,你闻起来同我阿妈一样……”一面说,一面还要埋在她肩颈处深深嗅闻,试图寻找燕妮就是他老妈的“铁证”,“真的好像……BB,你不要像我阿妈一样,走到半途不要我…………”
燕妮试着推他,无奈他好似一座山,她那点力道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她只得换个方式,“你先起来再说……”
天父作证,谁都想象不到尖东坤居然会撒娇,双手双脚都缠住她,山一般的身躯与她娇小纤细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但肉体强大的此刻弱小可欺,缠着她不断恳求,“我不起来,我起来之后你就要走……”
“我不走。”她无力地向天花板翻着白眼,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你先起来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你压死了。”
小鬼陆震坤似乎终于理解燕妮的话,膝盖发力,稍稍支撑一点身体,为燕妮留出两分呼吸的空余,但双臂仍然如藤蔓一般将她紧紧缠住,很有些到死方休的意境。
“不行,女人都是大话精,不可以信。”他声音越来越小,有就此呼呼大睡的趋势,“除非你抱抱我——”
“痴线……”燕妮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
陆震坤当下油盐不进,要想不被他缠死,眼下只剩唯一一条路——陪他玩角色扮演。
于是燕妮忍着恶心,慢慢伸展双臂,徐徐环住他后背,给了他一个又轻又柔的环抱。
而“死猪”则十分满足地在她肩头拱了拱,咕哝说:“阿妈,我好想你……”
燕妮则不带感情地回答:“嗯,我也很想你…………”
谁知她发觉耳边一热,居然是陆震坤无声无息在滴泪。
这下哪怕她是冷血动物也要被眼泪暖成温血类,对陆震坤原本敷衍的态度也变严肃,更尝试着用环在他腰上的手,轻抚他后背,企图安抚他那段破碎滴血的童年往事。
他说:“阿妈,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他……你要信我……一定要信我…………”
燕妮无奈,长长舒一口气,语声温柔,“嗯,我信你。”
“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长大,我带你远走高飞,带你吃九头鲍,住半山别墅,做人上人……”
“我每一天都在等。”
“阿妈,对不起,你日日求我叫我不要去做古惑仔,我一个字都没听,阿妈……我没得选……我想出头,想搵钱,靠卖体力没未来的……我只有去拼命…………”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连贴着耳的燕妮都听不清,“我知道,出来混,迟早要还……可是阿妈……我也好怕…………”
怕死,怕断手断脚,怕破产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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