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想过,孙达光与雷耀东一战,竟然如此惨烈,惨让他的噩梦都格外鲜红。
他也怕自己死在停车场,开膛破肚,胃和肠都流满地,塞都塞不回肚里。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陆震坤的声音渐渐消失,燕妮也意志模糊,恍然间他自己翻过身,还记得扯过被子,把两个人都裹住,一同稀里糊涂地去梦各自的理想人生。
在梦里也不能有交际。
这是他与她注定的命运。
燕妮鲜少做梦。
她每一日都过得踏实充沛,全力以赴,既没有空闲畅想未来,也没时间回望过去,任何伤心事都只停留五秒,没心没肺程度堪称是这世间头一号无情人。
等她醒来,身旁位置已经空空无人。
海鸟落到窗台上,发出“呜呜”的叫喊声,仿佛在催她起床。
她坐起身,身体醒了精神还在睡,两只眼空空发愣,直直盯着前方一张空桌发呆,以至于根本没发现,窗台边还有一位皮囊优秀的男士正在低头翻她的课本。
他裸着上半身,下半身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条宽大睡裤,灰色格纹,皱巴巴,松松垮垮挂在腰间,随时都有掉落走光风险。
他嘴里叼一根牙签,随时随地保持浪荡不羁形象。
“其实我都好好奇,为什么你对念书这么痴迷,我见过几千几万人,只发现道友对‘打针’会这么痴,我都怀疑你中了念书的毒,一刻不读书会死。”她读书时两眼放光,全神贯注,令他见到都忍不住“吃醋”,没想过尖东人人追逐的“靓坤”,竟然会沦落到不如一本《国文通识》魅力大。
陆震坤发声,燕妮这才被彻底唤醒,不自觉半眯着眼睛看向他。
近来她发现自己视力模糊,人或物隔得远,都只剩大概轮廓,需眯起眼才能看清,迟早要戴眼镜。
但转念一想,看不清陆震坤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诸多时候可以选择眼不见为净,比如现在。
“读书让我头脑空白。”燕妮答。
“嗯?”这显然不是陆震坤预料当中的答案,让他听得一愣,从书页上抬头,看向她。
燕妮掀开被子下床,一面整理自己,一面解释说:“让我全心全意去学,不被外界干扰,没时间想其他事。”
说着,她伸个懒腰,淡淡瞥他一眼,亦不得不在心中对他的巧克力腹肌加以赞许。“要不要我去拿热毛巾给你敷一敷眼睛。”
“什么?”他没听懂。
燕妮好心地指一指自己的眼,“你哭一整夜,小心肿成核桃眼。”
“我?我哭?”大约是由于话题内容过于耸动惊人,陆震坤神经反射未达标,憋了半天竟然只憋出两个问号。孱弱的气势等于变相承认燕妮随口捏造的谎言,他气得脸都充血,耳根通红,抬手指一指燕妮,再指向自己,带着一脸不置信神情,浑然成为电视屏幕里的标准傻仔。
“嗯。”反观燕妮,神色平静,目光淡漠,更贴近于陈述事实的形象,“你哭哭啼啼一整夜,我整只耳朵都快被你的眼泪淹死,还要死缠着我叫我帮你找阿妈,不找到阿妈不肯闭眼。”
“大话精。”他一个字都不会信,所有与他高大威猛形象相悖的事都不可以存在,他陆震坤必须永远是尖东最靓那颗星,“你要讲大话也拜托你编得像一点,我陆震坤会哭?开什么玩笑?你讲给猪去听,猪都不信。”
对比他的跳脚反驳,燕妮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作风,“确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陆生会有这一面。不过你放心,我既然收了你的钱,就不会出去乱讲,一定在伙计面前维护好你的光辉形象。哦,对了……”她指一指天花板,提醒他,“我有没有讲大话,天父会为我作证。”
说完转身下楼,打算用食物填补她内心缺口。
一楼空无一人,只有隔壁一幢新建的三层楼内闪过人影,走进去才发现一楼人员齐备,连梁家劲也在。
她一出现,梁家劲立刻摁灭香烟,扬手朝她示意,“燕妮——”
她顺势坐到梁家劲对面,“你怎么来了?不怕被孙家栋看见?”
梁家劲避过这个话题,翻开茶杯,替她倒一杯热烫铁观音,“饿不饿?厨房还有早餐,我去拿。”
燕妮点点头,茶还未喝两口,梁家劲就已端着叉烧包同云吞面走到桌前,“这里简陋,你将就吃。”
燕妮瞥他一眼,反问道:“我几时挑过食?有的吃我就感谢上帝。”
梁家劲微微一笑,“你确实乖……坤哥!”
叫一声“坤哥”分分钟变脸,马仔当得入心入神,堪称影帝。
燕妮都要为他的生理反应喝彩。
梁家劲随即起身,把座位让给迟来的陆震坤。
燕妮依旧不动,捡起筷子去夹叉烧包,抚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都饱受折磨的胃。
而陆震坤没占梁家劲的位,选择坐在梁家劲与燕妮之间。
刚一落座就抢走剩下那只叉烧包,一口塞下,也不怕被面皮噎死。
燕妮懒得理他,闷头吃自己面前这碗云吞面。
梁家劲开始与陆震坤闲聊,“熊师爷说,差佬那边他会搞定,不用担心。”
陆震坤端起燕妮的茶杯,猛灌一口,“我不担心这些,你怎么样?昨晚也挨打了?”
梁家劲尴尬地摸了摸下颌,笑着说:“没事,都是小事情。”
“记得找财神爷领红包。”陆震坤拍一拍他肩膀,对下他比警察都大方。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发出一阵尖锐声响,陆震坤接起来,嗯嗯啊啊一阵,放下电话又盯上燕妮那碗吃剩的云吞面,“医院的人来电话,孙达光已经死了,雷耀东估计也撑不了几天,我还要去医院露个面,替他两个打点后事。”打点完后事,当然就是打扫战场,摘桃掘金,勉勉强强被逼无奈去做话事人那个位。
赵匡义黄袍加身也不过如此。
此时燕妮已经放下筷,拿纸巾擦嘴,随时准备逃跑。
陆震坤大喇喇端过她面前那碗云吞面,毫不在乎地吃起来,似乎刚才仅仅宣布一场宴席一样简单。
梁家劲显然一愣,未料到孙达光死的这样快,连三天都没撑过去。他不自觉转过头,向关押孙家栋的房间望一眼,回头问:“坤哥,那……孙少爷怎么办?”
可惜陆震坤只顾低头吃面,耳聋一般忽略梁家劲的疑问。
心存疑虑的还有燕妮,她不信陆震坤听不见,“你的目的达到,可以放了我和孙家栋了吧?”
陆震坤放下碗,带着无赖的笑容说:“你两个是被雷耀东绑走,要杀要放都由雷耀东话事,问我?我也没答案。”
梁家劲不敢说话,只偷偷去瞄对面的燕妮。
燕妮仿佛初生牛犊,一日重启后,对陆震坤的恐惧在清晨锐减至冰点,径直说:“我现在就回学校。”
“谁决定?”
“我。”
“不给你船你怎么走?”
“游回去。”她眼神坚定,决心下得又快又狠,让梁家劲都相信,只要陆震坤再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她就要跳进海里,游泳回港岛。
陆震坤压低身体,握住燕妮放在桌面上的手,转头四下看一看,确定伙计个忙个,没人关注大佬拍拖,才低声讲:“你想游泳,等我从港岛回来也不迟。”
“什么时候?几点几分?”她竟然向他索要工程时效,仿佛她才是幕后Boss。
陆震坤被问得一口气上不来,差一点被当众噎死。
他愤愤地盯住燕妮,企图送达眼神警告,但无奈她从来不吃这一套,两只眼横行无忌,魅中带狠,比他都要凶悍。
一头漂亮母老虎,玫瑰带刺却靓得滴水,分分钟眨一眨眼都在引诱他犯罪。
他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气,放平心态向她保证,“至多再扣留你四十八小时,你放心,我比差人讲信用。”
“好,时间一到,我自己想办法走。”说着,抬起眼皮瞥一眼正扭过头刻意看风景的梁家劲,“阿劲作证,我两个都说到做到。”
梁家劲梗住脖,不敢回头,两只耳放空,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陆震坤再瞪她一眼,敲一敲桌提醒梁家劲,“阿劲,你跟我一起回去。”
“哦哦,好。”他即刻起身,一秒都不想多停留。
而陆震坤才往外迈出两步,却又似舍不得一般回头,犹豫两三秒,原打算抱一抱她,但晓得她人小脾气大,最恨大庭广众亲昵,于是最终只是伸手摸一摸她头顶,“风大水冷,乖乖等我回来,嗯?”
最后一个“嗯”,尾音上翘,实在性感,荷尔蒙断桥的人都没办法抵御。
燕妮也不得不臣服在这片刻的高浓度沙哑魅力里,低低应一声,“嗯。”
他志得意满,拍拍她后脑勺,最交代一抹笑,回港岛收拾战场。
梁家劲跟在他身后,脑中却迅速盘算,没料到他两个发展成当下状态,入戏过深无法自拔那个居然是陆震坤,清醒自如,准备时刻抽身的则是燕妮,讲出去个个都要以为是天方夜谭,系一千零一夜都编不出来的离奇故事。
他坐在床边吹海风,心里也有一只算盘,拨来拨去响个不停。
很快到圣保罗布道医院。
六楼ICU住两位死对头,雷耀东身上还插着管,花钱吊住最后一口气,孙达光已经盖白布,等生前好友做最后道别。
赵五爷同字头几位有头面的大佬都在,坐孙达光的高级病室内饮茶谈话,听见脚步声个个抬头看,仿佛等新皇帝登基。
“阿坤,正好你来,同阿光道个别。大家兄弟一场,有今生没来世。”仍是赵五爷先发话,十几天不见,老爷子又憔悴许多,显然癌症让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并不好过,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眼皮也耸拉,初一看与睡天桥的垃圾佬也没区别。
只是身边还站一个瘦高后生仔,显然是太子爷,特意带过来见一见大场面。
陆震坤点头打招呼,“五爷。”
随即缓缓走到床边,拉开白布,露出孙达光那张已经被缝合完整的脸。
他注视许久,心中默念,“但愿你来世不要遇到我。”不带丝毫愧疚。
继而拉上白布,走到人群中央。
他的西装与白衬衫显然出自西岭街意大利裁缝的手,与肌肉线条严丝合缝,衬得他笔挺好似一棵松,狠狠扎在默然无光的人群里。
他问:“耀东怎么样?”
赵子胜站在他老豆赵五爷身后,三十几岁仍然像个没经过风浪的中学生,接过陆震坤的话回答:“情况不是很乐观,医生说就在这几天。”
“嗯。”陆震坤低头,下意识地要找烟,尔后意识到氧气瓶就摆在床头,点火就爆,才不得不放弃。
大飞也站着,今日同样是黑西装配白衬衫,只是外套宽松不够合体,比不过陆震坤劲窄腰身,别样勾人。
他一改往日大声公形象,到医院也得压低声音做人,“我听说他两家搞事情,把你也牵扯进去。坤哥,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两个斗到你死我活。”
声音不高,问话内容却切中要害,令陆震坤都不得不抬头,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他,好在他早已经将答案写好。“上礼拜光哥联系过我,说是阿东绑架他细佬仔连同我家阿妹,不提赎金,只要求我两个都不去选话事人。我是没所谓,早就宣布退休,所以绑匪多问我要五百万赎金,我原本打算给钱消灾,也劝过光哥,不一定是阿东绑走人,大家兄弟,出了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但没想到光哥同阿东会动手,最后还搞成这样…………”
他越说头越低,到最后似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抬头时两眼泛红,嘴角紧绷,在教堂练就的演技终于派上用场。
“哎……真是死蠢!出门不带脑,一点点小事,被人一挑拨,就搞到两个人都没命!”雷耀东明明还在呼吸,却已经被判死刑,在赵五爷眼里已经与死人没区别,却从来不想,假使他身后的赵子胜被人绑走,切掉手指,他是否能像当下一般气定神闲骂其他人“死蠢”。
陆震坤悄无声息瞄一眼赵子胜,心想人人都有软肋,就连曾经九龙城寨风云叱咤的赵五爷也未能幸免。在座的谁不怕祸及家人?除了他。
他孑然一身,潇洒来去,天不怕地不怕,因此谁能斗得过他?
内心狂过这一阵,却忽然咯噔一下,一颗小石块投进心海,激起一片绵延不绝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却找不到根源。
大家东讲西讲都没头绪,最终是坐在赵五爷对面的德叔出来发话,“事情已经发生了,是谁不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礼拜选举,要不要改期?不改期的话谁出来选?再选要不要改规矩?趁今天大家都在,把大事定下来,才好收场。”
陆震坤与德叔之间交换眼神,各自心照不宣。
一贯沉默寡言的邓伯也出来说话,“阿德讲的没错,阿光死了,耀东又只剩废人一个,字头里能够出来选的人还有谁?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退一步讲,选举搞成这样,剩下的人敢不敢出来选都讲不定。要我讲,从现在就定规矩,谁再敢动对手屋企人,查出来立刻三刀六眼,杀无赦。”
德叔也点头,深表同意,“马上到新世纪,出来选就要讲民主,不是靠背后打打杀杀,五哥,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已经将他架在火上,只能从火中看。
赵五爷叹一口气,只得承认,“你们讲的都有道理,距离选举只剩一个礼拜,大家都和和气气不要再搞事,否则就是同我、同整个字头作对,再被我发现有人私底下搞小动作,我赵五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讲完龙头拐杖敲一敲地面,用以增强威慑。
但也不知有没有用,从前他扶孙达光,孙达光两眼一闭死了干净,余下同他一条心的只剩下大飞,但大飞是个低B仔,从小烧坏脑,字头的人选头猪都不会选他。
至于潮州仔,成天闷不吭声,从前镇日跟在陆震坤身后跑,靠靓坤手指缝里漏一点利吃饭,现在想出头?
难上加难。
英雄末路,他只剩一个半月好活,家庭子女都未打点好,难道要向后生仔低头?
他一双浑浊的眼,也不得不看向西装笔挺,官骨仔仔的陆震坤。
其他人看见一副好皮囊,而他看见的是满身兽性,满眼野心,藏都藏不住。
赵五爷长叹一声,喊:“阿坤——”
“五爷。”
“你上次办宴席,搞金盆洗手,要退休,没经过长辈同意,不算数。”
“五爷……我都已经在家乡建房,打算下半生就住海边捕鱼钓虾……”他抬头赔笑,俊俏脸庞也挤出十万分为难,“我有家有事,现在的情况叫我出来选,我也怕……”
赵五爷沉下心,仔细端详陆震坤,似乎是要从他的眼里看出这段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坤,刚才我亲自做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我赵五的这张脸,还不够保你全家?”说着说着板起脸,扮黑面阎王,给陆震坤压力的同时,也要震慑全场,“叫你出来选,又不是指定你坐话事人的位,选得中选不中其实不重要。你的能力大家都知道,你年纪又轻,字头以后要发展,伙计要吃饭,几个叔叔伯伯要养老,都还要靠你。”
一番话将他描述成兴义中流砥柱,不论将来话事人是不是他,都要叫他为兴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惜他从不给他人当垫脚石。
他抬头,快速瞥一眼仍旧躲在赵五爷身后看戏的赵子胜,恭恭敬敬说:“我活着是五爷的人,死了是五爷的鬼,五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没二话。”
他肯表态,赵五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无论如何面子上过得去,能求一时安宁也好,其他的话私底下再说,赵五爷对陆震坤也不是没有恩情。
连同在坐邓伯与德叔两位大佬都暗暗松一口气,庆幸陆震坤是以退为进,倘若他当真要退休,他两个放在他公司账户搞金融借贷的钱还怎么以二十分高利收回来?
一起赚钱才最重要,情和义值几毛钱?
赵五爷环顾四周,再度叮嘱陆震坤,“时间不早,我要先走。阿坤,阿光的身后事就交给你,你够稳重,你办事,大家都放心。”他撑住拐杖,并不要求任何人伸手帮忙,自顾自艰难地站起身,个个都知道他够硬颈,到死都咬牙不求人,“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希望你们不但带两只耳,还带上心,用心听,用心记,否则不要怪我赵五不讲情面。”
大飞在一旁应和,“规矩就是规矩,谁坏了规矩,我第一个斩死他。”
潮州仔仍然沉默,仿佛一只白日行走的鬼。
赵五爷向外走,陆震坤在身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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