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沉看一眼,都心里发毛:“我得去赶马车了。马上天黑了,再不进城,我们会冻死在外面。”
没有回应。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
韩沉吓了一跳,忙去摸她的鼻息:“哎,何红昭?”
何红昭没出声,眼泪倏然落下来。
热热的。
滴在他手背上。
她很少哭。
韩沉给吓到了,手背像是被烫到了,特别难受:“你哭什么?”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何红昭竟然会哭。
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原来也会掉眼泪。
不,应该说,原来她也有眼泪。
何红昭不知韩沉的想法,眼泪落下来后,就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算是吃过很多病痛的苦了,但从没像现在这样难熬。
她有那么一刻真想死了算了。
可她唾弃这样懦弱的自己。
她不该哭的。
哭泣的自己太弱了。
所以,她说:“我想阿酒了。”
他们在全州东躲西藏,雪猴阿酒太显眼了,就被她放生了。
其实,放生也好,阿酒本就属于广阔的天地。
它不在她身边,只会活得更好。
她也不算多想它,但不妨碍她拿它当一时软弱的借口。
韩沉没多想,算是信了:竟为一只畜生哭!
他无法理解,也不多说,直接往外去,重新赶起了马车。
“咳咳咳,韩、韩沉——”
不多时,里面又传来何红昭的声音。
韩沉冻得暴躁:“什么事?”
“我、我吃了……太息丸。”
“……哦。”
他知道太息丸能隐匿气息,也就是假死的药。
她这种状态,也该吃点,不然,能把自己咳死。
马车里安静了。
好一会没听到咳嗽声。
“哎,何红昭?”
没有回应。
估摸吃了太息丸,是假死的状态。
这下真的安静了。
足足安静了半个时辰。
这安静无端折磨人的心神。
他到底还是不放心,进去看了眼,先摸她的鼻息,自然是没的,再摸她的脸蛋,凉冰冰的,再再摸她的身体,略微显得僵硬……像是真死了?
骤然传出长公主祁冰霜谋杀亲夫、豢/养面/首的消息。
“对对!怪不得长公主跟太子来往密切,原来是把人藏在太子府里了!”
“是啊!我在太子府的兄弟说,长公主还偷偷打过胎呢!”
“岂止打过胎!可怜那霍家小公子,就是被那不要脸的女人害死的!”
“说到霍小公子,虽说胎里带的弱症,看着也不像长命的主儿,但公主嫁进去第三年就撒手人寰,也是蹊跷!”
“本就是个病弱身子,稍微动点手脚,哪里还有命去?可怜了霍小公子,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流言快速遍布大街小巷。
恰逢国丧,全民服丧,禁豪奢,禁作乐。
百姓们没得乐子,就聚在一起闲聊。
不出一天,就聊到了太子府。
长公主祁冰霜还在太子府照顾太子。
她知道百姓这么编排自己,气得又摔了茶杯:“一群蝼蚁!竟然敢议论本宫的事!来人!”
外面立刻有两个近卫冲进来。
他们分别是雷家兄弟,哥哥叫雷照,弟弟叫雷泽。
兄弟俩相貌相同,都生的高大俊逸。
“参见公主——”
两兄弟上前一拜,默契问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祁冰霜一下下拍着胸脯,气得面目狰狞:“去查!是谁在散播流言!抓起来!凡议论的,都抓起来!本宫要杀了他们!”
“公主三思——”
碧禾觉得长公主太冲动,忙出声劝道:“法难责众。那么多人抓起来,事情就闹大了。还容易被人抓住马脚,说公主心虚。公主且冷静下来,想想明天的事,那才是大事!”
祁冰霜一经提醒,才想起明天要逼宫。
相比逼宫,这件事实在微不足道。
“对,你说的对。明天的事才最重要。”
她冷静了,坐回软塌,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又气了:“本宫活这么大,从未受过这般委屈!肯定是祁无涯的手段!他想毁了本宫的好名声!可恨!”
碧禾听了,觉得她智商回来了,附和道:“是啊。公主千万别中了他的计。”
说着,想到了霍家:“希望霍大人也别中了他的计。”
祁冰霜听她说霍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明天以霍定远为首的三大家族要逼宫。这会儿传出这种流言,如果霍定远相信了?他会不会临场倒戈?
越想越有可能。
祁无涯这是在破坏她组织起来的同盟!
不能这么等下去。
她脸色一变,看向雷家兄弟:“快!去安排马车!本宫要去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
霍定远听着下属传来的消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幺子霍煜的死亡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因他那时在战场,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所以——
“我的阿煜走的很突然。”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自责又痛苦:“他那时让我别走,会不会是向我暗示什么?阿煜没那么黏人的。他还给我写信,让我早些回来。说他想我了。”
现在细想,那时的阿煜确实很反常。
他的一封封信是不是在求救?
他想到信,站起来就去翻找。
找了好一会,终于在书架的一本兵书里找到了。
他拿出信件,打开来,一字一字地看,想要寻找蛛丝马迹。
老管家李中祥侍候在侧,看他这样子,也是心疼:“老爷,您别这样,那时小公子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才不舍得您去打仗。后来,您走后,他身体越发不好,才给您多写了几封信,催着您回来见一面。长公主——”
长公主怎么会对自己的夫君下手?
他想着那流言,也是怒了:“这种时候传出这种消息,散播流言的人,显然居心不良。”
霍定远也知道背后之人居心不良。
他应该不予理会,甚至抓到那些人,杀个干净!
但……有没有可能……阿煜的死……
他的眼泪落下来。
这一刻的他只是个怀念亡子的慈父罢了。
“阿煜走了三年,从不入我的梦。阿燃还梦过他,说他想喝雍州的梅花酒。那孩子不能喝酒的。”
他钻了牛角尖,轻易出不来了:“祁冰霜还纵着他喝酒。她怎么能纵着他?”
如果她少给他喝些酒,他会不会多坚持几年呢?
起码让他这个父亲多陪陪他啊!
李中祥看他一直把罪责往长公主身上推,便知他是迷障了,忙劝:“老爷,小公子最后那段日子特别快活。长公主天天陪着他,他笑容都比以前多了。小公子走的时候特别安详,老奴就在他身边,您不相信长公主,难不成还不相信老奴吗?”
霍定远自然是相信他的。
李中祥是家生子,从小就在他身边伺候。
两人几十年的情意,非一般人可比。
他对幺子的疼爱,他都看在眼里。
但他还是接受不了幺子的死亡。
哪怕他已经死了三年。
“阿煜喜欢女孩儿。”
他知道阿煜喜欢长公主,想跟她生个女儿。
在他的信里,他提了很多次她,还要他保护好她。
“唉!”
他合上信件,重重叹了口气。
他得完成他的遗愿。
“老爷,长公主来了。”
外面传来下人的通传声。
霍定远听了,忙收好信件,整理好心情。
几乎才把兵书放好,长公主就进来了。
“父亲——”
祁冰霜走进书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甚至还对老管家李中祥点了个头。
“见过公主。”
李中祥笑着行礼问好:“公主千岁。”
祁冰霜微微一笑,随后,目光看向了霍定远,见他面无表情,深呼吸一口气,直接开门见山:“父亲,您可听到一些流言?”
霍定远坐在椅子上,听着祁冰霜的话,不自觉捏起了拳头。
“听到了。”
他忍下钻心的痛,面上平静如常。
祁冰霜见他一脸沉静,反而有些不安,语气也透着点冲动跟浮躁:“以父亲的智慧,肯定知道这是祁无涯那小人的算计。他想是看我们来往密切,就设下阴谋,离间我们。”
霍定远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是祁无涯的手段。
没办法,太巧了,显然是应对他们的合作计划。
但祁无涯拿这事来做离间计,会不会有些证据?
如果他有证据——
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的阿煜,他最爱的孩子,他必帮他报仇雪恨!
霍定远哪里知道祁无涯是无中生有?
祁无涯哪里知道无中生有,后面竟是真的有?
可见,连上天也在帮他!
祁冰霜慌得等不下去了,就勉强挤出点笑,催问道:“父亲,您在想什么?”
霍定远看着她,像是透过她看什么人,也终于出了声:“我在想……霜儿,你真的爱阿煜吗?”
祁冰霜听到这话,心里一紧,面上则笑了出来。
那笑容很温柔,带着些许怀念跟眷恋。
“父亲不该问这些。”
她说:“阿煜是我的夫君,他温柔敏慧,心地纯良,是世间最好的少年郎,我怎么能不爱他?”
霍定远审视着她的微表情,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的演技太好了。
他点了头,神色柔和了些:“最好如此。”
下一句,语气骤然加重:“祁冰霜,你要一辈子爱他。”
祁冰霜:“……”
一辈子?
他还想捆绑自己一辈子!
真是可笑!
她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则笑得更温柔了:“自然。我会爱阿煜一辈子。父亲要注意身体,这些天我在照顾太子,不能亲自孝顺您老人家,还请您原谅我。等太子醒来,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蛮山看阿煜吧。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阿煜还念叨着梅花酒呢。”
霍定远听到梅花酒就皱了眉,也不想跟她多说,挥手道:“嗯。你去忙吧。”
祁冰霜也不想多待,见他神色如常,便告辞离去了。
她出了将军府,面上是带着笑的。
负责监视将军府的人立刻把消息传去了北祁皇宫。
颂德神殿
北祁皇宫内最高的殿宇。
呈放着北祁历任皇帝的牌位。
祁无涯照旧拜祭过先皇,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灿烂。
但不暖,依旧是寒气凛洌。
他穿着白色的狐狸大氅,带着帽子,一头银发全藏在了里面。
只两鬓各散落一绺银发,随风飘扬。
“带着笑离开的啊……”
他扶着汉白玉石制成的栏杆,俯视着巍峨磅礴的北祁宫殿群,也笑了:“看来长公主得偿所愿,又把霍大将军哄住了。”
韩陌陪同在侧,点头表示认同:“是的。毕竟没有证据。又是这时候曝出流言,霍大将军怕也猜出是您所为。”
他暗示离间之计失败了。
祁无涯不以为然,摇头一笑:“他既知道是我所为,我不再做点什么,岂不辜负了他的心意?”
韩陌听得皱眉:“九爷想怎么做?”
祁无涯笑得玩世不恭:“添把火呀。”
他眼神、语气无辜纯良的很,但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阴狠:“据我所知,霍大将军爱屋及乌,对幺子身边的人都很优待,这么多年了,还好好照顾着呢。你派人去杀几个。总要死点人,他才会上点心,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韩陌明白他还是在嫁祸。
长公主前脚才离开大将军府,后脚霍煜身边的仆人相继去世,像极了杀人灭口。
祁无涯这是让她有口难言。
“是。”
他立刻去安排。
明天国丧罢朝期结束,长公主很可能会上朝带人发难,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霍家庄子
霍煜的两个奶娘就住在这里。
她们都是寡妇,在霍煜死后,就被霍定远安排到这里养老。
其中一个奶娘有一个儿子。
那儿子曾在霍煜身边当贴身小厮。
另一个奶娘则有一个女儿。
那女儿曾在霍煜身边当贴身丫鬟。
小厮、丫鬟在霍煜死后,都被霍煜给了卖身契,得了自由。
这一自由,便各找各娘,也都来了庄子。
两个奶娘相处多年,感情也好,就做主让他们成了亲。
随着成亲,两家四口人过得有滋有味。
但祸福相依。
一个温馨的中午。
一家人正吃着饭。
大门被踹开。
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剑闯了进来。
他二话不说,一刺一划,两个奶娘就倒在了地上。
“娘!”
年轻小子痛叫一声,就想去保护年轻美丽的妻子。
可惜,半路被削掉了脑袋。
鲜血溅在了妻子的脸上。
“我怀孕了!”
年轻美丽的妻子惨叫一声。
她看着黑衣人,捂着大肚子,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她没有躲,也没有求饶,就站在那里,傻了一般不停说着:“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好像怀孕是她的保命符。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竟是真的没有杀她。
妻子还站在原地,流着泪,傻傻说着:“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怀孕的女人带着一身的血倒在了大将军府。
等醒来后,披头散发,两眼红肿,满脸泪水,像是吓傻了,反反复复说着:“都死了。都死了。小公子来索命了。小公子死的冤啊。”
霍定远看着这一幕,也要疯了。
他踹倒了桌子,砸碎了花瓶,嘶吼着:“查!去查!把照顾小公子的人,全部给我带过来!”
祁冰霜第一时间得知了大将军府的变故。
霍定远开始彻查幺子的死亡,吓坏了她。
她张着嘴,踉跄两步,跌回软塌,手心发凉,浑身发抖:“不可能!不可能!”
碧禾看她吓到了,忙扶着她,安抚着:“公主,公主,冷静,冷静,对,您说的对,不可能的。”
那事她们做的隐秘,绝不可能有人知道。
她摸着长公主冰凉的双手,立刻端来了热茶:“别怕,公主,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祁冰霜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根本端不住茶杯。
热茶倾泻,洒在她手上、身上。
她被烫到了,痛叫一声,却也顾不得处理,而是抓着碧禾的手,寻找着力量:“碧禾,你知道的,我是为他好。他活得那么痛苦,我是为他好。”
霍煜本就不是长命之相。
他病恹恹倒在床榻,瘦的皮包骨,早就下不了床。
“我好难受。”
他气息微弱,无数次拉着她的手说:“我要死了。霜儿,你救救我,我要死了。”
她是救他啊!
所以送了他一程。
他走的那么安详。
他应该谢她的。
“我没错。”
她到底还是端住了茶杯。
随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热茶灌入喉咙,流入胃里,没一会就暖和了身子。
她也恢复了冷静,染着丹蔻的双手揪紧了裙摆。
她呼出一口气,目光坚定地说:“我是为他好。霍家应该感激我。”
祁无涯品了一口温好的梅花酒,摇了摇头,吐出四个字:“不过如此。”
他不知霍煜为何喜欢喝这种酒。
韩陌坐在他对面,也喝了一口,觉得清冽甘甜,余味醇香,也算好酒。
“还好吧。”
他又喝了一口酒,分析道:“霍小公子身子病弱,性情温和,喜欢喝些爽口绵软的,也很正常。如果是烈酒,怕是身子遭不住。”
祁无涯听了,点了头,也算认可。
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爽口绵软的酒,多了去了,为什么独独喜欢这种?”
祁无涯又喝了两口梅花酒,品了又品,也没品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站起来,勾唇一笑:“走吧。去将军府。或许将军府的梅花酒大有不同呢。”
韩陌听此,眼眸一转,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没说什么,跟他出去了。
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
两人坐着马车出了皇宫。
宽阔平坦的主街上
寒风呼啸,行人稀少。
两辆马车朝着对方驶来。
一辆豪华。
一辆简陋。
简陋的那辆马车上
韩沉驾着马车,一手拉着马缰绳,一手拿着羊皮酒袋。
羊皮酒袋里还剩半袋酒。
他咬掉塞口,咕咚咕咚喝起来。
烈酒入喉。
燃烧着肺腑。
激荡着热血。
他兴奋地大叫:“草他奶奶的!我们终于到都城了!”
就这么猝然相逢。
祁无涯掀开车帘,看着简陋马车上熟悉的男人,笑道:“停车!”
豪华马车瞬间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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