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桑府。
他下了马车,很自然地提了要求:“我要沐浴更衣。”
陆子劲讥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阶下囚了?”
桑决高傲地回驳:“正因为我是阶下囚,不怕死,你才要顺着我的想法来。不然,皇上面前,我说你几句话,你比我死的快。”
陆子劲:“……”
他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不跟疯子一般见识,看向押解的人,说:“听他的。”
于是,桑决沐浴更衣,焚香上妆,开始打扮自己。
他本就生的好看,一打扮,哪怕在天牢磋磨了好些天,还是俊美逼人的。
陆子劲看他出来,白面红唇,眉眼精致,笑容生春光,一袭深色华袍,长发飘扬,端端是英姿勃发、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可惜,是个命不久矣的疯子。
疯子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去了迎烟小筑。
一路上,他的伤口都在被牵扯,后背隐隐透了血。
还好他衣服是深色的,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终于到了地方。
他的脸都痛出了汗。
不得不停下来,短暂休息,才迈步进去。
“素兮——”
他终于看到了心爱的人儿。
他唤着她,深情脉脉。
但素兮避开他的目光,往郁泊川身后躲。
她是怕他的。
在她眼里,越漂亮的东西,越有毒。
人也是。
桑决看得妒忌,却也只能压下妒忌,转向皇帝,下跪道:“皇上,郁泊川是叛军党羽,应当立时诛杀——”
他要亲眼看着郁泊川死。
贺赢不在乎郁泊川的贱命。
他想杀谁,都可以杀。
但他为什么要如江刻的意呢?
他还真当自己怕了他?
“你先说江刻的下落。”
他压下心中的杀意。
桑决也不傻,知道自己说了江刻的下落,会失去所有的筹码,就跟他谈条件:“我只能先说,江刻不在南方。”
这是个重要信息。
贺赢神色一凛:“为何这么说?”
他派去的人在荣州截获了桑烟的信,难道是江刻有意为之?
竟然敢耍他!
桑决看到贺赢恼怒的样子,就知道他想通了,继续说:“所以,皇上想知道我姐姐的下落,还是先把郁泊川杀了——”
“不!不可以!”
素兮跪下来,拽着他的衣袖,哭着哀求:“桑决,别这样,你说了放过我们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桑决讨厌看她为别的男人哭,因此,特别用力地擦她的眼泪:“素兮,我放过你们,谁放过我?在你们日夜厮守的时候,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不要我的爱,那就要我的恨吧。”
“我要。桑决,别,我要。我要……你的爱。”
她捂着肚子,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本就胎相不稳,这会情绪激动,有了早产的征兆。
鲜血已经流了出来。
“桑决!快去叫大夫!”
郁泊川抱着虚弱的素兮,痛吼:“桑决,他们母子出了事,你就是杀妻灭子的禽/兽!”
桑决一把推开他,抱起素兮朝外喊:“叫大夫!叫产婆!”
贺赢看着三人间的感情闹剧,觉得头疼欲裂:一群没脑子的玩意儿!
他骂过后,忽然想到自己、桑烟、江刻,心里一咯噔:他们三人竟然是那般的相似!
包括桑决。
贺赢俯视着他,继续说:“为了让老天施舍你一点福分,桑决,告诉我,你姐姐在哪里?”
桑决低着头,还是坚持:“我说了,皇上先杀了他。”
这个他,就是旁边的郁泊川。
一切的根源似乎都在他身上。
如果他死在那场叛乱里,哪怕素兮恢复记忆,也不会为他要死要活。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叛军党羽!
他该杀他!
但他不能杀!
“桑决,你的孩子马上出生,你确定要为他添一笔杀孽?或者两笔?你爱的人刚生产,就得知心爱的男人死了,应该也会生无可恋吧?”
“你别危言耸听!”
“桑决,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心里清楚。别再执迷不悟了,我承诺,不追究你的过错,只要你说出他们的下落。”
他在诱哄。
桑决也知道贺赢在诱哄,但他别无选择。
“再等等。”
他看着产房,妥协了:“等他们母子平安。”
贺赢陪着他等。
素兮是难产,生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生下了一个女儿,自己也累得晕了过去。
“恭喜恭喜呀,喜得千金。”
当产婆抱着小孩子出来,说了这句话,桑家父母的脸色就变了。
他们一直以为是男孩,结果是女孩。
重男轻女的思想让他们只是瞧了一眼,就走开了,连抱也不愿意抱。
桑决也没抱,直接推门进了产房。
相比女儿,他更想确定素兮的安全。
“这、这——”
产婆抱着小孩子,左看右看,一脸为难,不知道交给谁了。
“呜哇哇——”
小孩子哭声尖利。
产婆哄了一会,也没哄好:“那个,老爷,夫人,孩子估计是饿了,奶娘有安排好吗?”
桑母点了头,转头让丫鬟去叫奶娘。
产婆见了,便准备抱孩子进屋——
贺赢伸出手:“给我吧。”
他莫名想看一眼孩子。
孩子皱巴巴的,不好看,哭起来,就更丑了,但到了贺赢怀里,竟然诡异地止住了哭声。
“看来皇上跟孩子有缘呢。”
产婆讨巧地笑。
也讨巧成功了。
“来人,重赏。参与生产的人,都重赏十金。”
“谢皇上。”
产婆笑得合不拢嘴。
贺赢也笑了:“这是阿烟的侄女。”
他想着这层血缘关系,对孩子便另眼相待了:“就叫桑缘吧。小名团圆。”
承载着他的希望。
望他们能早日团圆。
“谢皇上赐名。”
桑坤忙下跪道谢。
贺赢想着他们不重视这个孙女,便抬高了音量,厉声道:“朕既赐了名,你们便好生照顾着,不得轻忽。如有差池,项上人头也别要了。”
“是。”
桑坤忙应了声,还伸手想去抱小孙女了。
他没想到这小孙女能入了皇帝的眼。
贺赢把孩子给他,让人叫了桑决出来。
“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的漠然,没有一丝感情。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耐心。
他想,如果桑决再拖延时间,就全部砍了吧。
好在,桑决识趣地说了:“北方战乱,南方是他的障眼法,西方山峦阻碍,交通不便,唯有东方,近海而混乱,鱼龙混杂,最宜藏身。因此,我推测他会去东方的全州。”
“只是推测?”
贺赢皱眉,不悦道:“我要确定的结果。”
桑决说:“没有确定。我从头到尾,都没跟江刻有过交涉、谋划。我只是……在发现他想做什么时,没有阻止,甚至……帮了小忙,解决了那些暗卫。”
他当时都不觉得江刻能成功。
但江刻运气实在好,真的成功了。
贺赢听他亲口说了所作所为,气得一脚踹他肩膀,喝道:“你最好祈祷你的推测有效!”
如果全州扑了空?
天高地阔,他要去哪里找她呢?
一夜之间,全城戒严。
全州长官高文亮亲自带着兵马,加入搜寻队伍。
“核对户籍,近半个月入住全州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核实一遍。”
“是。”
“民家、客栈、租赁所,都不能放过。”
“是。”
士兵们一齐应着,声音特别响亮。
高文亮骑在高大的马背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举起的手往下一压,士兵们迅速分为几队,持着火把,像是火河一样,涌入了全州的大小街道。
“砰砰砰——”
他们快速而急切地敲着房门。
等门开了,立刻冲进去,拿着户籍资料以及桑烟的画像,比对着、核实着。
桑烟正在睡觉。
江刻亦然。
他们交劲而眠,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直到房门被砰砰敲响。
江刻惊醒,满眼警戒,立刻坐起来,摸到了剑。
“谁?”
他握紧剑,准备一击毙命。
“是我。”
外面想起了谈云谏的声音。
江刻松了口气,点了灯:“进来。”
谈云谏进来后,一脸冷峻道:“快收拾东西走。皇上派人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
江刻满眼不可置信:“怎么会?这么突然?你不会——”
他怀疑到了谈云谏身上,随即,手中长剑就刺向了他的心脏。
谈云谏忙闪身躲开,气得破口大骂:“江刻,你脑子是被狗啃了?要是我泄密,你早就被抓了!甚至早在你去杀那个商人的时候,我就把她送回皇城了。”
江刻:“……”
这话在理。
是他关心则乱了。
“那个……对不住,下意识反应——”
“你是蠢!”
谈云谏的心被他“刺”伤了,本来想帮忙的心思也没了。
“我在明月楼的屋脊喝酒呢,就看到高文亮带着兵,满城的搜人。我好心来提醒,你还不识好人心。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就走。
江刻忙拉住他,笑得讨好:“谈兄,不,谈哥,帮我个忙——”
话音才落,楼下就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
伴随一句:“开门,例行检查!”
她的牙齿尖利,他的手瞬间就冒了血珠。
江刻吃痛,点了她的哑穴,还不放手,继续捂着她的嘴。
桑烟呼吸艰难,憋红了脸。
还是谈云谏发现异样,及时拉开了江刻的手,低喝道:“你疯了!你差点把她闷死了!”
“咳咳咳——”
桑烟重获空气,大口喘息,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来。
江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手了,心疼得很,忙道歉:“对不起,阿烟,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你的。”
他扶起她,帮她顺气。
桑烟满眼惊骇,眼泪流个不停。
她刚刚真的差点被他闷死了。
“行了,还墨迹,马上搜寻的人就到了。”
谈云谏看不过去了,觉得江刻某些时候,就是不靠谱。
现在是怜香惜玉的时候?
江刻经他提醒,回了神,问道:“你说现在怎么办?”
“立刻出海。我来冒充你们。后门有马车。”
谈云谏说着,扯一条桑烟的裙子,放进被子,随后卷起被子,蒙上黑布,就下了楼。
江刻明白他的意思,很配合,在谈云谏跟楼下的士兵打斗时,抱着桑烟从后门离开了。
后门果然有马车。
马车上还有吃食、银两等物资。
江刻没想到谈云谏准备得这么齐全,心里这会是真的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通风报信,他现在估计就被抓住了。
“阿烟,我们这就出海,你别怕哈。”
江刻把她放进马车里,说完这话,就驾着马车而去。
桑烟在颠簸的马车里流下绝望的泪水。
怎么办?
她又要错过逃生的机会了吗?
贺赢,贺赢……
贺赢收到飞鸽传书,在全州发现了桑烟的踪迹,但很可惜,没找到人。
这下他是坐不住了。
立刻整顿兵马,亲自去了全州。
全州近海。
贺赢坐在州官府衙的长榻上,看着全州地方图,指着海口说:“你们这些天都没找到,自然是出海了。可有派人去海上搜寻?”
高文亮擦着冷汗,战战兢兢道:“已经派人去了。只海上的船只往来频繁,可能、可能要费些功夫。”
“自是要费些功夫。”
贺赢还算满意高文亮的作为,起码给他提供了搜寻的线索。
他等了太久,要求一低再低,如今,有消息,便让他很感恩了。
“上点心。你高家,在祖帝的时候,也是都城高官。”
他会给他封赏。
但不是现在。
高文亮明白皇帝的意思,激动地下跪:“臣必为皇上寻回娘娘。”
贺赢点头,站起身,叹息道:“带朕去发现她的地方吧。”
“是。”
高文亮带皇帝去了全和客栈。
小声传达着当日的情形:“那是晚上,我们搜寻到全和客栈,就见一黑衣侠客,扛着被子,逃了出去。他剑术高强,伤了我们很多人。我们追了很久,还是没追上,但也射伤了他的腿。想他肯定要用药,就一直派人盯着药店……”
贺赢安静听着,想象着那画面,跟他们一样,觉得被子里裹着的人是桑烟。
他的阿烟啊!
“让客栈的人都过来。”
“是。”
高文亮确定人在全和客栈后,就第一时间关押了全和客栈的人。
包括客人。
不管他们知情还是不知情,肯定是见过娘娘的,便是为了娘娘的名声,也不能放他们出去。
“去,把见过娘娘的人,都带过来。皇上要问话。”
他吩咐身边的近卫。
贺赢则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面还保持着江刻他们离开的样子。
因为走的匆忙,很多衣服、首饰都没带走。
他坐在床上,看到了皱巴的床单上,有几根乌黑的长发,便捻起来,一根又一根放在掌心,最后紧紧抓住了。
裴暮阳见了,适时地递上了一个荷包。
他早发现皇帝有收藏癖了,尤其是有关娘娘的东西。
果然,皇帝接了他的荷包,将头发放了进去,还满床捡头发。
高文亮也在,看得目瞪口呆。
裴暮阳觉得他眼神不规矩,扫他一眼:还看?
他收到暗示,讨好一笑,赶紧移开视线,点点额头,摸摸鼻子,心里慨叹:皇上……莫不是有病?相思入骨了吧?竟然干这种事!
贺赢终于捡好了桑烟的头发。
他放进怀里,闭着眼,像是能感受着她头发拂过他脸颊的触感。
可惜,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咚咚——”
外面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门口传来声音:“皇上,高大人,客栈里见过娘娘的人,都带来了。”
高文亮听了,看皇帝一眼,得了示意,又看向门口,点了头,发了话:“进来。”
那些人便浑身哆嗦地进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在牢里关了几天,也不知什么罪名,吓得厉害。
“皇上,草民什么都没做。”
“皇上,草民也是,草民连只鸡,不,连只虫子都没杀过,皇上明察啊!”
“皇上,草民——”
他们跪下来,痛哭流涕,争相说着自己的清白。
场面很吵闹。
贺赢皱起眉:“安静。”
场面瞬间安静。
他们哽咽着,闭了嘴。
贺赢继续说:“朕不杀你们,叫你们来,只是想问问住在这间房的人的情况。”
此话一落,他们对视一眼,想说也不敢说了。
他们就是因为这房间的人,才被下了狱。
天知道那些人是犯人,还是贵人,尤其还跟皇帝有关系,他们一句话说错都是要诛九族的。
贺赢看出他们的顾虑,温和一笑:“大胆、如实说来。朕说了,不杀你们。朕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但你们如果据实不报,那就别怪朕手下无情了。”
他恩威并施。
那些人便犹犹豫豫说了:
“我是见过几面的,那姑娘似乎是个哑巴,行动也不方便,总是躺在床上。”
“不是,不是,你错了,她会走的,我还见过那男人带她出去逛街呢。”
“对的,我也见过。”
“其实我好像听过她说话。”
“反正怪怪的。”
“那男人也怪,整天什么不做,就窝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那句“就窝在房间里,也不知干什么”可太刺激人了。
贺赢握紧拳头,面色冷凝,眼睛发红,咬牙切齿:江、刻!掳我妻,辱我爱,待我找到你,必将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平日里,也都是待在船上的客房。
今日难得出来逛逛,主要也是想着打听下消息,结果就在船头遇到了齐九。
齐九坐在小桌前,正跟韩陌下棋。
他是黑棋,韩陌是白棋,而棋盘上,黑棋被白棋围杀得可怜。
“你也让让爷。”
韩沉坐在弟弟身边,不满他的行为,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韩陌不以为意:“强者间的厮杀,可没谦让的道理。”
齐九点头认可:“没错。对敌人谦让,就是对自己残忍。聪明人,绝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
他说着,余光看向从船舱里走出的男人——
“又见面了。江少。”
齐九已经查出了他的身份。
他姿态自信、从容,这种从容透出一种高傲,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江刻立刻怀疑是他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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