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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陆银屏这才相信了他。
“珍惜生者,敬畏死者。”她一个没忍住,摆出老母亲的谱来教育咬着手指的凌太一。
凌太一将手从嘴里抽了出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慕容擎仰头看了看天,难得地发言了:“天黑路难走,不妨在此地呆一晚。”
陵寝中有守陵人歇息之处,一般在地下不远处。
慕容擎早就习惯了三人像鹌鹑一样缩在他身后,没办法只能再次打头阵。
顺着阶梯向下,陵寝内的光也越来越亮。
陆银屏道:“您莫害怕,汉人王子都是极为讲究的,见了您只觉得惜材,断然不会对您怎样。”
慕容擎冷笑道:“你也莫怕,汉人王子不像鲜卑人那样好色,见了你不起色心,也不会对你如何。”
“您可真会说笑。”陆银屏牙齿打颤道。
几人下到守陵人住处,才发现陵寝内燃了长明灯。
王陵中的灯油皆是用「人鱼膏」制成。东海有鱼长百尺有余,雄曰「鲸」,雌曰「鲵」。「人鱼膏」顾名思义,其实是鲵鱼脑油。
一打人鱼膏可燃五千余日,这位王公的确富有,长明灯不知在此燃了多少年。
陆银屏赞道:“我以后陵寝内也要用上这样的灯。”
这话听着属实不大吉利。
阿韦道:“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长命百岁不好吗?”
陆银屏不知道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我倒是想呢。”
地下墓中守陵人的石室并不大,分了两间。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积了不少的灰。
慕容擎让陆银屏去了最里的石室,自己则在她门口搭了个简易的地铺守着。
阿韦与凌太一在外室床上一躺,凌太一年纪小,早早地便闭了眼睛,鼾声微响。阿韦一身疲惫,也慢慢地睡了过去。
见他二人真的入眠,慕容擎才放心闭上眼。
里头的陆银屏不老实,实则是饿得肚子有些难受。
矫情的人最容易饿死,想起昨日的丸子和今日的烤鱼,她便有些悔不当初。
最悔的还是同天子置气,如果自己不与他一般见识,也不至于此。
想起白日里听慕容擎说他有些疯癫症状,陆银屏的心头有些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痛。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会不会还在找四处找自己。
“只要我能平安回去,肯定再也不跟你生气了。”
她在石床上蜷成了一团,闭眼睡去。
李遂意与熙娘等人在行宫寝殿外守着,秋冬更是伸长了脖子看向大门处,企图能看四小姐平安归来的盛景。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直守到二更都未见人来。
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天子已经醒了。
醒来不见人,没准又要发脾气。
李遂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趁着天子穿衣裳的时间对熙娘秋冬和玉蕤道:“我李某人侍驾数年未曾行差踏错过,今日算是欺君了。若今日交代了性命,还望几位姐姐看在平日里共事的份上帮我个忙。”
玉蕤听得泪水涟涟,点头道:“除了借钱,其它都好说。”
李遂意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小时家里穷,家中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我便一人出来做事。宫中待遇高,家中不知我入了宫,只当我是在大户人家为仆。这些年我攒了些体己,你们回头帮我给家人捎去,便说……”
他咬咬牙:“便说我是个阉人,给他们丢脸了,让他们以后当没我这个儿子。”
熙娘难受地道:“好孩子,这怎能是你的错?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你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秋冬感动不已,擦了擦眼泪道:“说得在理!你看,你虽然少一根那物,可人是整齐的。蛇有两根,不还是冷血之物?”
李遂意差点吐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秋冬姑娘深得娘娘真传,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我真是要谢谢你了。”
秋冬道:“不客气。陛下好像在叫你,你快去吧。”
李遂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她们,最终仍是走到天子榻前。
他咬牙一跪,等候发落。
天子睡了这一觉,做了不知道多少梦。
梦中凄风惨雨不断,昨夜的从前的无一例外全是陆四离开他的场景。
精神饱受蹂躏的他坐在榻上,嘴唇有些发白。
他望着李遂意的头顶道:“还没找到?”
李遂意一听,便知道天子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将头深深地伏在地面上。
“虎贲军来禀报,说娘娘有可能在东北方向的凌家堡,慕容将军已经先一步前去救人……奴命人去围剿,无奈唯一通往凌家堡的断桥已经被黑火药炸裂……”
天子道:“说重点……”
听他话音似乎并没有责备自己欺君的打算。
李遂意燃起了生的希望,抬头继续道:“奴建议
天子点头:“昨夜应有消息传到元京,朕不能离开行宫……你带人去凌家堡,务必将贵妃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若是做不到,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李遂意连连叩首道:“奴定不辱命。”

一日中有十二个时辰,五更平旦,万物复生。
“采立秋后的第一茬晨露酿酒,灌入空心竹中封好,来年取出时甘甜清冽,醇厚无比。”
凌太一抖了半天的露水回来,虽说只抖出来一丁点儿,只占竹筒筒底的一层,却是兴致勃勃
陆银屏半睁着惺忪的眼睛,脸色显而易见地差。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她烦躁地问。
凌太一道:“世家爱茶爱酒爱熏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讲究。”
陆银屏打了个哈哈,倒头栽在石床上。
“世家不喝露水,也跟你一样会刨食。”她闭着眼倒了二回,咂摸着嘴道,“世家女宁愿啃炉饼,也不会大清早地起来刮别人坟头旁边叶子上的露水酿什么酒喝。”
凌太一顿时感觉有些恶心,犹犹豫豫了一番后,还是将竹筒扔在一边。
慕容擎道:“饿?”
陆银屏眯着眼看了看他,难受地道:“您若是在问我,我就告诉您
慕容擎没说话,走到外间推醒了睡得四仰八叉的阿韦。
“跟我走。”他道。
阿韦睡梦中被人推醒,正想说不去,然而一睁眼便看到慕容擎撸起的袖子下结实遒劲的肌肉。
阿韦瞬间清醒。
“有肌肉了不起?”他慢吞吞地披上袍子,又揉了揉脸,“不吹牛地说,咱俩如果能练上一练,最后你肯定要跪下来求我不要死。”
陆银屏一伸头便能看到他们,耷拉着脑袋伸长了脖子问他们:“去哪儿?”
慕容擎道:“去帮你找些吃的。”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陆银屏眼睛瞬间睁开,同时闪过一道绿光。
“随便弄点儿就好,不要大鱼大肉,太腻了。”她翻了个身翘起了二郎腿,“别忘了弄点儿饭后水果……”
慕容擎冷笑道:“若哪日闹了饥荒,头一个饿死的便是你。”
说罢便走出了石室。
阿韦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凌太一坐在外间有些心神不宁。
“阿四,我有些害怕。”
陆银屏以为自己又能多睡会儿,没想到刚闭上眼,这少年便出声绕她清梦。
“有什么好怕的。”她烦躁地问。
凌太一道:“我们现下同那位九王不知道有多近。”
陆银屏翻了个身背对他。
“若这世上有恶鬼,那人如何转生?到最后岂不是人人是恶鬼。”
凌太一又道:“阿四说得对,可我仍是害怕。”
陆银屏垂下来的一头青丝此刻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你之前怕过什么?”她背对着他出声。
凌太一想了会儿便咬牙切齿道:“三爷毒死了我爹娘,我看到他便又恨又怕。”
陆银屏「嗯」了一声:“害怕时就多想想他。”
凌太一照着她说的去做,果然没再怕了。
但是他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三爷不是死在我手上,阿四,我有些不甘心。”
陆银屏简直不胜其扰,便有气无力地道:“佛家讲求因果。三爷杀你父母,种下了恶因,可又因为你的介入,使得本不该死的三爷被慕容擎踢下沮水……
这一环接着一环,若是缺了你,最后的结果都会不一样。所以你父母的仇仍算是你报的,不过别人也参与进来帮你忙罢了。”
说完半晌没有听到凌太一讲话。
她狐疑地扭过头,睁眼便看到凌太一红了眼睛在看她。
“阿四,你真好。”他开口有些哽咽,“我现在感觉豁然开朗,不忧不惧。”
“那就好。”陆银屏扭过头去,“我要睡觉了,你快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要生气了。”
“你继续睡,继续……”凌太一抹了眼睛道。
陆银屏侧了侧身子,安然闭眼,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扰她睡眠了。
凌太一轻声慢步地走出石室,拾级而上后蹲在陵墓入口处放放风。
松柏丛立,有些阴森。但他心结解开后心境开阔,看什么都只觉得可爱。他也不敢走远,担心自己出去后只留阿四一个女子不安全。
然而坐在王陵入口后没有多久,便见慕容擎和阿韦二人匆匆走来。
阿韦见只有他一人,愣了一下道:“阿四呢?”
慕容擎皱了一下眉头
凌太一道:“阿四还在睡,她不许我发出声音,否则便要骂我了……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慕容擎径直下了陵寝。
阿韦道:“别提了……我们刚出了竹林上了一道坡,大老远地便看到凌家堡和沮水。凌家堡那边像是失火了,我们下了坡一瞧……你猜怎样?”
“怎样?”凌太一好奇道。
阿韦兴奋地道:“下坡没走多远便又回到了沮水边上了!”
凌太一一听,觉得简直就是想吃冰就下雹子的好事儿
昨日他们为了躲避凌家堡的人钻进林子,结果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还碰上了同样没有走出去的阿四二人。
眼下能走出九王山回到沮水边上,又逢凌家堡失火,想来应是别人有意为之。
凌太一对凌家堡的感情早便在父母双亡后众人冷漠的眼神中消磨殆尽,除了常来送饭的阿韦有些照顾外,其他人对他这挂名的小堡主根本漠不关心。
凌太一又道:“这么说咱们能走出去了?”
阿韦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慕容擎也从陵寝中走出,背上还背了个人。
他实在没办法,陆银屏死活不肯起床,还差点挠花他的脸
鲜卑男子好容色,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在意这个。可眼下不趁着早晨凉爽时走,担心一会儿太阳一晒后几个人又像昨日那样受林间腐朽沼气麻痹精神,以致于绕半天都出不了林子。
于是他索性将人背着走。
石床冰凉坚硬,睡上去硌得浑身疼。而男子的背则与它大不同
除了趴上去的时候有些热,倒也没什么缺点。
“陛下和我大哥都没背过我,今日是你的运气好,可要感恩戴德呀。”
陆银屏勾着他的脖颈,将脑袋搭在他肩头,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下位置,闭眼继续睡。
慕容擎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臂却紧了紧她的膝弯,好叫她不会滑下去。

四人一道出发,穿过竹林向坡上走。
阿韦道:“快些走吧……我们入九王山时正是日落前后,那时天热,林中渐起山岚沼气,想来是吸了进去,有些难以分辨方向。现下趁着早上沼气未起时出去,应该能走出这片林子。”
凌太一道:“还是你们有见识。不过我从未出过堡,刚刚同阿四谈了一番后只觉得心头开阔许多。阿韦,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走吧,我要同阿四一起走。”
阿韦怔住,随即不高兴道:“原以为你年岁还小,定然不会开窍。是我错了,天下男子本就一个样,看到貌美的姑娘拔不动腿。是我高估你了。”
凌太一摇头:“我本就是个墙头草的性格……起先我崇拜魏天子,想着以后若能出堡定要进京寻他,为他效力……”
慕容擎扫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阿韦嗤笑他:“你这样莽莽撞撞去寻天子,只怕还没走到阊阖门便会被禁军捅成刺猬了。”
凌太一道:“所以后来跟你走了嘛……”
阿韦挑眉,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带了些自豪的神色。
“冯翊郡虽不如咸阳阔绰,可好歹没咸阳这边当官的脏。当初若不是初来此地被坑后求告无门,我也不会走投无路入了凌家堡。”
凌太一抿唇一笑,眼睛圆钝可爱。
几人下了坡后又入了林间,不几时便看到沮水水岸。
“阿四虽然多数时候凶了些,又喜欢骂人,可她念过书,懂得多,见识也多。”他瞧了瞧伏在慕容擎背上的陆银屏,又扭过了头,“阿韦是个好人,这两年多亏有你照顾。”
阿韦也有些不舍,留在原地与他话别。
慕容擎则背着陆银屏,沿着沮水继续向南。
陆银屏睡得懵懵,咂摸着嘴道:“饿……”
慕容擎沉默了一下,而后对她道:“我怀里有吃的。”
陆银屏瞬间清醒,可昨日走得腿脚酸胀,眼下趴在人背上不是很想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守妇道的女子,不会乱摸别的男人的胸的。”
慕容擎道:“那你饿着吧。”
陆银屏道了声「得罪」,伸手探入他衣襟内。
里面像是有几颗圆润的果子,因慕容擎着胡服的原因,倒没有显得很怪异。
陆银屏恶狠狠地道:“吃我一招恶虎掏心!”随手掏了两出来。
果实红艳,圆润可爱,有些像李桃。
她随手在慕容擎的胸前蹭了蹭,咬了一口。
果肉酸甜,汁水丰沛,竟比平日里在宫里吃的还要可口。
陆银屏问他:“你吃过了吗?”
慕容擎喉结一动,「嗯」了一声,算是答了。
陆银屏将果核远远丢进沮水,开始啃第二个。
“你刚刚心跳得好快,伤还没好吗?”
慕容擎眼神扫向沮水,不动声色地又「嗯」了一声。
“除了「嗯」你还会说别的吗?”陆银屏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跟慕容樱也是这样说话吗?”
话已经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犯了口无遮拦的毛病。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道,“对不住,我刚刚……我不是故意想提起的……”
然而慕容擎却道:“无妨……”
陆银屏道:“我还以为你一生气就要将我也踹进水里呢,可把我吓死了。”
慕容擎没理她。
陆银屏又道:“你啊,你要是多说说话,多笑笑,肯定能招不少姑娘的喜欢……你成婚了没有?”
“没有。”慕容擎言简意赅。
陆银屏又问:“二十五了还不成婚?陛下同你一样,你看佛奴都这么大了。”
慕容擎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宁僭不滥。”
陆银屏「啧啧」赞叹:“都说你们鲜卑男子好色,没想到大将军人间清醒。”
慕容擎蹙眉:“偏见……”
寻常汉人对鲜卑人的敌意比较大,不过倒也能够理解
汉人受儒家教化已久,君子有大道,忠信以得之。蛮夷戎狄虎视眈眈,若不是凉主无用,谁也不愿意北地来的白虏做他们的君主。
陆银屏又道:“我对你们可没偏见。”
“你说「你们」的时候,就已经有偏见,只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慕容擎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
陆银屏觉得自己的嘴到他这好像无用武之地
陆银屏使出女人的杀手锏
她揪了慕容擎一撮头发,随手薅下来几根。
慕容擎头发粗黑茂密,她多薅几根也不会让这位青年将军有秃顶的危险。
陆银屏舔了舔嘴唇,又去他怀里摸索。
掏出一颗果子后,好像碰到什么纸张一样的东西,涩涩的,有些剌手。
“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摸了摸后便要抽出来。
慕容擎如临大敌,丢掉她一只腿去摁她的手。
陆银屏一个没防备单脚着地,一阵腿脚酸痛感袭来,整个人歪到地上。
“你欺负她干什么?!”凌太一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入眼便是慕容擎将她甩在地上的一幕。
陆银屏手肘撑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冲着他道:“郎心似铁。”
凌太一将她扶起来,小声道:“我只能帮你说这句了……这人块头太大,我可能打不过他。”
慕容擎将怀里最后的果子掏出来,又整理好衣襟。
他转身面无表情地道:“可还能起来?”
陆银屏不知道他刚刚发什么邪疯,只认为自己刚刚无意中提到慕容樱,言语之中被他指出自己也没发现的偏见,所以生气罢了。
她点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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