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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我已经小小地教育了他一番,这会儿他应该很惭愧,打算找个时间同你道歉了。”他如此这般劝慰陆银屏,“阿四也不要因为担心他生气而改变自己的性格。我觉得你已经很好啦,说话不好听又怎样?起码与人拌嘴不吃亏。”
陆银屏捂着胸口道:“我一不说话便浑身难受,眼下碰到这个人,感觉练了一身的武艺都没了用武之地……太一,你莫要在中间调和,搅屎棍子向来得不了好。”
凌太一一脸的嫌恶:“我若是搅屎棍子,那你和他是什么?”
陆银屏哭丧着脸道:“他刚刚那样说我,我感觉自己好没有用。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凌太一又道:“你刚刚不是还说教育过我说这世间不好不坏的普通人最多?大家都是一类人,没到最后那一步,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到底有没有用。”
陆银屏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白比你年长三年,还劝你呢,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都不懂了……”
凌太一见她容颜开始舒展,知道她是个能抗打击的,此刻也渐渐开朗起来。
二人一大一小,如姐弟一般说笑打闹,不再纠缠慕容擎。
慕容擎有时也看她一眼,偶尔撞上陆银屏投来的目光,也装作是在打量。
都说九王山中有野兽,从昨日到现在也没有见过一只。
都说九王山中有阵法,却只是沼气吸入体后暂时没有方向感罢了。
只是三人一路沿着沮水河岸向南,走了两个时辰之久,都没有见到下一座桥。
凌家堡的人果然是勘探过周围地形的,若是从九王山后绕去凌家堡,只怕要等上半天了。
而这半天的时间足够凌家堡的人收到消息后从断桥撤离。
凌太一叹气:“要不……咱们折回去?向北走找找?”
慕容擎和陆银屏同时投来一个「你可能脑子不大好用」的表情。
陆银屏端起了她慈母的架子,摸了摸凌太一的脑袋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矿工的故事?”

凌太一仰起圆圆的脑袋,边走边听,态度极为恭顺。
陆银屏十分满意他这一副充满求知欲的模样,便对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陆银屏声音清脆,比之九王山溪水更为泠泠。
慕容擎也忍不住,侧过眼瞧她。
“从前有两个人,名字已经不可考……姑且称他们为张三和李四。他们听说某处发现了一座极为罕见的金矿,于是拿了矿镐一起来挖矿。
两个人同时向地底挖,一下接着一下地刨,就为了能寻到黄金。
张三在这处挖得很深,然而挖了几日都未见到黄金的影子,他便觉得自己脚下根本没有黄金,便要换个地方去挖。
他挖了一个坑后,又去挖另一个坑,这些坑有深有浅,无一例外地都未寻到黄金的影子。
于是张三便断定消息是假的,此处并没有什么金矿,所以他扛着矿镐回家了。
而另一边的李四从开始便只挖一处,挖的坑极深,也是久久未寻到黄金。
但他与张三不大相同
一想到自己曾下过不少的功夫,李四便有了干劲。他不分白天昼夜地挖了好几日后,终于看到了黄金。这便是矿工的故事啦。”
讲故事时候的陆银屏同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陆贵妃大不相同。
她说到「金矿」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好像她自己便是那个挖矿的人一样;
她讲到张三离开时,话语中满是惋惜,似乎又为张三觉得不值;
她讲李四最后终于见到黄金的时候,像是突然拨云见雾,一双羽玉眉也跟着扬起来,神采飞扬。
她不像个讲故事的人,她像是在作画。她摊开自己的画对你说:“这处是青山,这处是碧水,这处被树林挡住却冒着炊烟的是人家。”
慕容擎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讲故事时候的陆银屏瀛州口音没有那样重,其实她的官话能说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骂人时口音极拐,带着浓重的瀛州腔调。
听完故事的凌太一豁然开朗。
“阿四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坚持下去……兴许再走一会儿便能碰到下一座桥,但折回去后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陆银屏点头:“我的确是这么个意思,虽说我也很累。”
她瞟了慕容擎一眼,见他刚好转过脸去。
只是他停下了步子,靠去了旁边的一棵树下。
这意思便是可以歇会儿了。
毕竟男子体力比女子要强上一些,鲜卑人更是天生体力惊人。
陆银屏去了河边,小心地脱下了自己脚上的缎鞋。
脱下来的那一刻,亵袜像是与缎鞋黏连在一起,有些细细密密的痛。
陆银屏想着,自己的脚大概是磨出血了。
果不其然,脚掌和脚趾的袜子已经一片殷红。有些地方甚至凝固发黑,新伤旧伤都有。
她本想清洗一下,却不敢脱袜子。一来怕痛;
二来怕慕容擎突然说走,她跟不上;三来也是担心慕容擎看到自己的脚。
女子的脚算是比较私密的部位,她这一路上除了让慕容擎背了那一会儿,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反倒是希望慕容擎能看在她同慕容樱长得相似的份上对她多些照顾和怜悯
陆银屏觉得有些奇怪,想着等自己回去后定要找个机会问一下天子,慕容擎与慕容樱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好。
揉了揉脚,又穿上缎鞋,感觉脚掌好像肿了一圈儿,穿鞋的时候差点没穿进去。
陆银屏叹了口气
可是她当初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掳来。
世事无常,若是每个人都能预见以后,人生便不会有这样多的波折。
也不会发生后来之事。
自打出了咸阳行宫,陆银屏便吃得不多。走了这么久,早上吃的那几个果子早就被消化殆尽。
要不说想吃冰就下雹子呢,有的人天生便是福运连绵。
在陆银屏又饿又累之时,慕容擎警惕了起来。
他朝陆银屏道:“去树后!”
九王山这处多灌木丛和树林,陆银屏听他这样讲,知道前方可能有凌家堡余孽或是什么野兽。
总之若是没有危险的话,慕容擎断不可能有这样凝重的表情。
她与凌太一对视一眼,闪身躲进了一旁灌木丛。
慕容擎则立在岸边,死死地盯着远处来人。
马蹄声渐近,为首之人看到慕容擎,高兴地冲他挥手。
“慕容将军!”
慕容擎卸下了防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中常侍……”
李遂意马术极差,若非一旁有虎贲时时看顾,恐怕早已经摔下马折了全身骨头。
虎贲军见首领一身狼狈,前襟漫上的大片已经干涸了的血渍,又惊又惧,只能硬着头皮单膝下跪:“末将来迟。”
李遂意废了好大劲下了马,指着他胸前道:“这……这是……”
慕容擎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此刻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他指了指旁边的灌木丛:“娘娘在那里。”
说罢,庞大身躯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躲在灌木丛中的陆银屏带着凌太一一道走出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地上的慕容擎。
“刚刚人还好好的……”她道。
李遂意看着陆银屏,顿时哭爹喊娘:“我的娘娘!您就是我的亲娘!您不知道行宫那边乱了套了!”
等陆银屏离得近了他又看到她额头上的血窟窿,面色瞬间雪白。
“您的额头……您……”李遂意哭丧着脸道,“奴回去怎么交差啊……”
“人回去不就好了,买一赠一,送个血包呢。”陆银屏蹲下身探了探慕容擎的鼻息,“幸好还有气儿……你们死了不成?就这么看着你们主子躺在这儿?!”
虎贲被提了醒儿,将人七手八脚地抬上了后头马车。
未曾料到慕容擎会晕倒,陆银屏不得已,只能与他共乘一辆马车。
李遂意将她扶上车,这才注意到旁边呆呆愣愣的圆润可爱的小少年。
少年望着那辆马车,似乎还未从震惊情绪中将自己抽离。
“阿四……她……她是……”他结结巴巴。
「阿四」掀开车帘冲他一笑。
羽眉杏眸翘鼻尖,殷红朱唇鹅蛋脸儿,只是一头长发乱糟糟,额头还多了个大血包,即便如此也难掩浓艳丽色。
“凌家堡的人中了彩,好巧不巧偏偏劫了我来。”她轻笑一声,嘴角弯出个似曾相似的弧度来,“本宫便是他们口中的妖妃

秋冬没忍住,踮着脚在行宫的牌坊处候着。
“有了消息他们自然会来报,脖子不用伸这么长。”熙娘从后面走过来,安慰秋冬道,“他们若回来,你就是躲进寝殿也拦不住,何苦在这里晒着?”
秋冬鼻子一酸,低头搓弄着自己束带。
“熙娘您不知道,我本是贵妃外祖母的人,因着爱说爱闹才入了贵妃眼。”她想起之前,几乎想要流泪,“前面有位姐姐,名唤「春夏」。春夏秋冬,她排在我前头。春夏姐姐事事靠谱,我们都喜欢她……只是当初陛下将贵妃……「请」进宫时,春夏姐姐逃出来报信儿,到现在都没寻到她人。”
熙娘不说话,怜爱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秋冬抹了一把眼睛道:“所有的侍女里,我最没有用。整日里只陪着娘娘说说话,逗逗狗。我办砸了不少的事儿,连同这次也是……
我若当初就不答应小姐,兴许这事儿就不会发生了……若是我们四小姐回不来,熙娘,我不想活下去了……”
熙娘抽出帕子替她拭泪,劝慰道:“哪有什么「若是」。你要往好处想想
秋冬擦了擦眼睛,又擤了通鼻涕,看得熙娘面上一阵嫌弃。
“多谢您,我这会儿觉得好多了。”秋冬转身道,“我这就去帮忙……”
步子还未迈开,便听到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秋冬猛然回头,见那队熟悉的人马朝着她们奔来。
为首的李内臣依然马术极差,在马上被颠得东倒西歪。旁边的虎贲军时不时帮扶一下,唯恐他会落马。
“熙娘!秋冬姑娘!”李遂意欣喜地道,“找着了!找着了!”
秋冬甩下手里粘了一把鼻涕的小手帕,提着裙摆迎上去。
马车里下来的那位让多少人放在心上寄挂了两日?依然是走时的那身衣裳,却换了一副狼狈的模样。
即便额头多了个血包,也难掩她风华。
“备水,沐浴。”陆银屏有气无力,“再来点儿吃的,本宫今日还未用膳,来头牛也使得。”
她停下脚步,看着跟前面容颤颤的秋冬。
“您吓死我了……”秋冬离她三丈远时便已经泪流满面,一个没忍住扑进她怀中。
陆银屏道:“这不是回来了……莫哭莫哭,可是陛下吓唬你了?待会儿本宫收拾他……”
“收拾谁?”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陆银屏身子跟着一僵。
牌坊后立了一人,皂黑广袖,黛蓝内衬,瘦削挺拔,如松似玉。
“贵妃要收拾谁?”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陆银屏正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不去看他。
天子以为她依然在同他置气,只能迈步向着她走去。
秋冬赶紧离开陆银屏的怀抱缩去一边。
诸人也司空见惯,各司其职
天子走到她身前,想要牵她的手。
陆银屏背着他不让他碰。
“四四……”拓跋渊低低地唤她,“你回头看朕一眼……”
总有人能准确地掐住你命脉
两日以来所吃的苦受的委屈顷刻便决堤,陆银屏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回头扑进他怀里。
“元烈……”她难受得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前读《采葛》,里面有几句话让陆银屏久久不得其意
从前她不懂,为何说一日不见,便如三秋呢?一日有那样长吗?睡两觉不就过去了吗?
如今她才明白,原是心头放了重要之物,拖累得每一个瞬间都在无限延长。
拓跋渊紧紧拥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胸中的气体挤压殆尽一般。
陆银屏委委屈屈地将自己最在意的事儿说了出来。
“元烈,我破相了……”她摸了摸额上的大包,虽有些难受,却不后悔,“我要变丑了。”
经过这么久的修炼,天子早便知道什么话该对她说,什么话不该对她说。
“你来时便看到了,不要紧,四四什么样子朕都喜欢。”怕她说自己油嘴滑舌,便指了指一边的墙道,“朕也撞一个,跟你头上那个凑一对?”
“千万别呀。”陆银屏这才破涕为笑,“伤了龙体老天要降罪于我的。”
知道她心结已解,他也放下心。
“你不见后,朕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他声音嘶哑,想来也没喝多少水,“现在既然回来,以后不准你离开朕半步。”
陆银屏摇头道:“不成,臣妾要沐浴,还要出恭,做不到不离半步。”
天子又道:“沐浴可以一起,出恭又如何?你浑身上下哪处朕没见过?”
“登徒子!青天白日你净想那些不人蹭的事儿!”陆银屏脸红了个透,却又想起那几个女人,便拼命挣扎起来,“你前儿晚上不是同那几只野鸡玩得挺猖?快放开我!”
拓跋渊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说的「野鸡」是谁。
又来,又来,醋劲这么大,别说,他心里居然还觉得挺舒坦。
天子揽过她的腰继续哄道:“那日郡守刚将人送来便被你瞧见了……你早来半刻便不会有这种事,这不是巧了吗?”
陆银屏嘴巴撅得老高:“还不是你下车不喊我。”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天子的妻奴属性已经被完全开发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朕错了,以后谨遵贵妃旨意,处处以贵妃的意思为先。”
陆银屏满意地点点头:“谁让本宫是个良善人呢……这次就原谅陛下。希望您以后说到做到,若再将臣妾丢下,或者同旁的什么不三不四女子呆在一处……”
“那就罚跪搓衣板。”天子道。
陆银屏觉得稀奇,瞬间被他带偏了思绪:“搓衣板?”

拓跋渊轻笑:“民间有女子谓之「胭脂虎」,常命夫婿跪搓衣板。这类女子异常彪悍,却生得极貌美,令夫婿又爱又恨,不敢违逆,只能下跪……”
陆银屏总能从他无数好话里挑拣出最不利自己的那一条出来。
“你说我彪悍?”她怒道。
天子头皮发麻,只得再哄:“四四如何是彪悍?四四这叫……”
这叫什么?不还是彪悍么?!
想了半天,依然觉得彪悍最适合她。幸而天子读过书,倒也不至于词穷,便换了一个说法道:“这叫性情,朕爱极了四四的性情。”
一番哄劝后,胭脂虎这才消了气。
熙娘等人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行礼;“娘娘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御医已经在等着了,寝殿后头也已经备好热水和膳食,不妨先看看额上的伤,再沐浴更衣用膳?”
熙娘稳重,事事早便安排好,令陆银屏十分满意。
但她是个踩着梯子能上天的人,眼下知道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便勾着拓跋渊的脖颈哼哼唧唧不想动。
天子知道她意思,打横抱起她向寝殿的方向走。
等人走远了,风中凌乱许久的凌太一瘫在地上。
虽然不知这小少年是何来路,但既是贵妃带来的人,便也不敢怠慢。
李遂意扶起他来:“小公子怎的脚软了?腿上有伤?”
凌太一怔怔道:“刚刚那人是……”
李遂意「哎哟」了一声,用看傻子的关切眼神看着他:“您是跟娘娘回来的,天底下还能有谁敢对娘娘又搂又抱?”
虽然早便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可凌太一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不久之前他满腔豪情壮志
从小立下的誓言近在眼前,跟着阿四,好像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只是传闻中修为高深沉溺美色专于杀戮的暴虐天子标签似乎只剩下了修为高深和沉溺美色,且这美色还是来自于同他在一个桌上啃过炉饼的阿四。
凌太一无法接受
李遂意以为他有些害怕,便笑道:“莫怕,您是娘娘带回来的人,即便刚刚未曾行礼也不会被追究什么。这么久了您也累了吧?先去沐浴还是先用膳?”
凌太一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劳驾您带我去探望一下慕容将军。”
李遂意命人领他去,自己去寝殿等候吩咐。
御医战战兢兢地帮贵妃看了伤,人倒是没什么问题,却因为伤口太大而有些无奈。
“这处伤口实在太大,不好修复……”
天子一道目光射来,御医如坐针毡,当即便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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