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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是你将我逼到绝路上,一切都是你的错。”拓跋澈伸手指着他恨恨道,“原就是你拿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也是你将我们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现在来想说什么?运道不错?我若运道好,该在你之前出生,堂堂正正地同大哥太后斗一把;我若运道好,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发泄完心底的愤怒之后,本来应感觉痛快,然而不知为何却只觉一阵空虚袭来,伴着似有若无的心悸之感。
惯会操控情绪之人,即便心中积郁的是数年的不满,从愤怒到平静也只用了一刻。
然而自己这位手足似乎更加深不可测,从头到尾也不曾见他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
待气息也平稳之后,终于听他张口。
“父皇立我为皇储前,我从未想过与你和大哥争夺位置。”
拓跋澈眼眸微睁,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昏黄的灯光打在天子侧脸上,恍惚之间那半面秀美的容颜又像是让人想起了从前。
“那时日夜骨痛,若再隐瞒下去父皇早晚知我秘密。”他平静地道,“我那时想,与其等父皇下诏处置,不如自行请罪。于是主动前去太极殿寻父皇。只是,父皇早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只等我前来替他找出凉主遗腹子……总之,我出去一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十年少。
父皇总觉得你过于偏执,而元叡则太刚勇,你二人皆非太子人选,所以一直在等我去寻他。若那件事办成,我为皇储;若是不成,便要将我赐死……
元承,我没得选。”

摇曳的灯火等不及最年轻的王公开口便被周遭气流所扑灭。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说罢,天子拂袖离去。
拓跋澈立在原地。
其实一早便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纵然兄长并未打算留他性命
他以为拿母亲临死前的请求会换得一丝生机,没想到却是因为一个「好运道」。
有六名禁军入内,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大礼:“陛下已查明朝臣被虐杀一案,为殿下洗刷冤屈。卑下等奉陛下之命送殿下回府。”
“噢……”他伸展长臂,一边由着人替他更衣束发,一边在想是谁替他求的情。
宇文馥?不,他被自己派人下毒手,眼下是生是死还不知。
赫连遂?应该不太可能,他如今自身难保。
那还会有谁呢……
走出禁军府的时候已经入夜,因是天子亲自派人接出,所以宵禁守卫并未敢阻拦。
只是禁军府外便是阊阖门,拓跋澈在登上马车时,隐隐约约看到阊阖门外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有多在意,径直上了车后打道回府。
府上依旧和以往一样,只是之前招募而来的黑衣卫士已经全然消失。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枭见他平安归来,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枭劝道,“殿下是有宏图大志之人,只要您等得,卑下等自然也等得……”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端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抬脚正要离开时,忽然回头问,“夫人呢?”
他虽风流,府上除了浮山却再无任何女子。
提起浮山,李枭面上明显不太好看。
“您被关的时候,夫人广邀她那些垂花楼的「旧友」出入府上,让王府成了笑柄。”他暗暗咬牙道,“今日下午乘车也不知去了哪里,想来是又是去哪里游玩,至今未归。”
拓跋澈想起浮山时常酗酒的习惯,猜测她大约真的跟那些「旧友」一起饮酒,以致于忘了回家。
他嗯了一声,想起此时正值宵禁,纵然他身份再贵重也是刚脱罪之人,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寻人。
还有一点是,他如今事败,想起浮山为了他去求张浒等人,只觉得对不住她。
“无碍。”他道,“明早再去寻她。”
说罢,他转身进了府内。
同浮山在一起时,夜间他只觉燥热难当。兴致上来便拖着她一起纵情,饱色后又觉得她身上太热,于是便常常夜里起身在院内走走。
然而或许是习惯了浮山在身旁的日子,今日她不在,他总觉得有些心慌。
这一夜间醒了又眠,眠了又醒,好不容易捱到五更才披上衣服,打算亲自去接浮山回来。
为什么这么想寻浮山,大概是之前一直在意的东西失去之后,那些次要的便成了最在意的了吧。
他一站起身,只觉天地一阵眩晕。
从昨日开始便未曾停止过的心悸在此刻放大,巨大的恐慌侵袭了他
他极力稳住心神,厉声唤来李枭。
李枭见他面色不好,拱手问:“殿下有吩咐?”
拓跋澈抚着脖颈上的项圈
“备车,孤要去寻夫人。”
“可是……”李枭蹙了蹙眉。
“快!”他突然吼道。
李枭服侍他已久,深知他性格阴晴不定,便吩咐人备车。
一番草草梳洗后,端王出了府。
然而刚迈出大门,便见刚刚散尽的夜色之下站着几个娇娇弱弱的身影。
端王蹙眉一看,见是往日同浮山要好的几个垂花楼的小班。
李枭见是她们,直接出言训斥:“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该是你们来的?!”
几个姑娘被他这么一吼倒是吓了一跳,迎着初冬冷风颤颤巍巍不知如何是好。
拓跋澈想着她们应该是为浮山而来,而自己又打算要去寻她们,便制止了李枭,便直接问她们:“浮山在哪儿?”
她们中走出来个胆大的姑娘,朝着他行了一礼,摇头说不知浮山如今在何处。
端王自然没有耐心同她们耗,转身打算离开。
“殿下且慢!”刚刚那名姑娘唤住了他。
端王偏过头,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那名姑娘定了定神,随后颤颤道:“昨日浮山突然将我们几人邀进府,给了我们好些金银钱财,让我们赎身,去个安宁的地儿落脚。
我们昨日回去后便同垂花楼断了干系,打算今早便走……今日……今日便是想来同浮山道谢……”
端王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听浮山说过这些事情。
“她不在,孤也要去寻她。”他摆手道,“你们随意。”
姑娘们略有些失望地垂下头,揪着衣摆难过地道:“这样啊……”
“还以为能当面谢谢她呢……”
“那过段时间再回来寻她好了……”
“没事儿,反正我们也打算去罗浮山,就当是谢她了……”
端王一只脚尚还停在车與上,听到这句话后猛然回头。
“你们刚刚说什么?!”他厉声质问,“罗浮山?!什么罗浮山?!”
那些姑娘见他面色狰狞,又给吓了一跳,就差团抱在一起。
“浮山的姓氏,殿下不知道吗?”依然是刚刚胆子大些的姑娘开了口,“我们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姓氏的,可浮山偏就有。她姓罗,名浮山……”
拓跋澈只觉得自己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逼近了她们,再次出声发问:“怎么会姓罗……她难道不是姓金?”
那姑娘稍稍退后了一步,缓了缓神后,又道:“浮山不姓金,不过我们听她讲过,她小时在岛上,有个玩伴倒是姓金。天底下姓金的不多,殿下是不是记错了呢?”
倏然间,端王感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地浇下。
原来她并非金曼璋之后,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让她去寻那些汉臣,她看上去那样为难……
他什么都猜到,却怎么未猜到若她真是金曼璋之后完全可以要挟那些人好生供给她衣食,又怎会沦落到垂花楼为妓?
“说你运道好,只因为我本不想保你,却有人替你求情。”
他脑中突然浮现出来时兄长对他说的话。
“去太极宫!”他坐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冲李枭喊,“快些!快!”
李枭不解
不过见殿下神色癫狂,他也不敢问缘由,驾车沿着铜驼街方向而行。
一路上,端王不断催促他「快」、「再快些」,好像慢一步便赶不上什么似的。
然而路上却飘起了雪,起先只有盐粒大小,待抵达阊阖门时已如鹅绒一般。
阊阖门前围了不少人,正聚在一起像是指指点点着什么。
“这女人不是先前同大司马有一腿?原来接近端王殿下为的是谋逆……”
“啊……都是这女人作祟!早说婊子无情,偏生殿下被她欺瞒……”
“可恨端王殿下被蒙在鼓里,让这俩人耍得团团转,差点儿背上罪名……”
“真是造孽,死了也是活该……”
“她是不是也会吃人啊……”
声声议论如暴雷入耳,拓跋澈跳下了车,脚底却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诸人闻声转头,见是他来,纷纷跪地行礼。
他们围在阊阖门前的正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身。
拓跋澈再次站起身,然而被绊了这一下之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尽了,最终一步一个踉跄地来到那具尸身跟前。
脸依然是那张娇俏的脸,时下也少有人梳齐眉头的,不过因为浮山貌美,便由着自己喜好来打扮罢了。
她从来不是个浮华奢侈之人,穿戴上并不用心,可眼前的她却穿了赤红掐金宽袖短襦,软金大带下是同色辟积裙。她不爱穿鞋,今日却也难得地穿了双笏头履。
她头上还簪着那支他着人去打的金梦冬。
只是往日微醺的那双醉眼已然紧闭,唇色发白,整个人早已没了温度。
“浮山……”
拓跋澈颤抖着双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替她拂去面上雪片后拥进怀中。
从前只觉得她浑身滚烫,今日怎么抱都不习惯了。
“浮山……”他拍了拍她的背,一只眼睛已然模糊,另一只眼睛却有泪水不断涌出。
“浮山……你醒醒……”
他哽咽着,已然破了音。
“浮山……只要你醒过来,日后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知道你姓罗,这次我不会再弄错了……”
怀中人无法回应他,却得到了时间最久的一次拥抱。
“浮山……我错了……”
他面部止不住地抽搐,连声音都已经不成调。
“你以后都可以不听我的话……只要你现在醒过来……你要我怎样都好……”
“浮山……我都这样求你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看我一眼……”
雪势渐盛,围观之人从开始的愤怒也变得唏嘘,最终零零散散地只剩下端王心腹几名。
耳内一阵尖锐长鸣袭来,让他头痛不已。
然而神志恍惚中,却好像听到她在说话。
“你不在时,我常做梦。”
“她们说梦冬枝系起来,能驱散噩梦,好梦也能成真,我便一直留着。”
他将那支金梦冬拔出,发现尾端居然被拧出一个小小的结。
他还记得那一日,正是重阳前后,他进宫与崔灵素商议谋反事宜,不曾想另一位嫔御却提着蟹前来。
他躲在殿内闻见蟹香,因好口舌之欲,回去便置了数斤蟹,又带着蟹去垂花楼寻浮山。
那时浮山说她做了噩梦,他还记得那日二人间的对话。
他搂着浮山,发出一声似泣非泣的悲鸣。
天地只剩一片浮白。

景和七年十一月初一,诸事不宜。
安抚死去的朝臣家属、提拔新人,光这两样就能让天子忙得脚不沾地。
雪下了一天一夜,不曾有停过的迹象。
赫连遂被召入宫,在东堂呆了两刻钟后,才被准许出宫。
而后他走出永巷,无一人阻拦。
他向前走,慢慢地,慢慢地……
今日依然在下雪。
元京的雪同吐谷浑不同,匹播城西南便是至高之地,便是夏日也是终年覆盖着积雪。
传说登上那座山,触手即见仙人。
但赫连遂知道这是没有来过过匹播的人的臆想
直到后来随公主入魏,先帝极为赏识他这柄自异域而来的杀人刀。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声伴与功勋一路高升。
他未见过仙人,直到那一日……
眼下胸口的痛楚变得麻木,就连呼吸也带着淋漓不尽的绵长的剧痛。
天子赐下鸩酒,他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赫连遂摊开手心,见一片雪花落在上面。
还未来得及看到它的形状,便消失无踪。
他苦笑了下
即便能走出去,城外的禁军也会让他无处可去。
“大人?”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赫连遂身躯一震。
他僵直着身子,慢慢地转过头。
“大人?真的是您!”
王晞挽着一个小包袱,欢快地小跑着走上前。
她圆润的面上带着一抹惊喜,像是高兴极了,眼尾弯得几乎成了个勾。
王晞奔到他跟前,笑着问:“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罢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份羞赧并未维持片刻,她又抬起了头。
“您瞧我,都忘记告诉您我是谁了。先前太妃还在时,我见过您几次,您约摸不认得我。”王晞柔柔地行了一礼,含笑道,“我是琅琊王晞,此前是天子嫔御,如今已是平民之身。先前求了陛下,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竟然允我归家……
我家人就在宫外等着我,陛下也说可以风风光光地将我送出宫……
可我啊,我只想想自己慢慢走出去,毕竟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魏宫了……”
她说罢,丰润的两颊浮起一层淡淡粉色。
“您觉得我很怪吧?”她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包袱,“您又不认得我,我却同您说了这么多……”
赫连遂指尖动了动。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只是第一次见她,并非是在慕容太妃那,而是在她进宫那日。
辇上下来那样多的姑娘,人人面有哀容,只有这小姑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脸涉世未深的好奇。
但凡一见钟情之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它不似伤口,却能让你大汗淋漓;
它不似梦境,却足以让你在夜间辗转反侧。
它像佛祖的慈悲之相,让你见它便对从前过往充满悔恨;
它又像心跳,深潜在肺腑之内,却只有你一人知晓。
“不……”赫连遂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吐出这个字来,兴许是觉得自己过于冷淡,便又说,“我记得你。”
王晞听后,因过于紧张而耸起的肩膀轻松地放平。
“大人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她甜甜地笑,将手中纸伞高高地举着,罩过他的头顶,“下雪了,您怎的未打伞?”
赫连遂愣愣地望着纸伞上的兰草纹路,心中无比局促。
怎未打伞……
该怎么回答……
谁能告诉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
“我……”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有伞……”
说罢又觉得自己的答案实在蠢。
他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她。
王晞又笑了笑,举着伞问:“您要去建春门?那我和您一道,我替您撑伞吧?”
赫连遂又是一怔。
“好。”他说。
她努力地踮脚好将伞罩住他头顶。就这样,二人一同慢慢向前走。
赫连遂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这个姑娘在宫中待这样久,却还是同最初的时候一样。
“我在宫中日子不短,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家。若不是家中就我一个女儿,父母是断断不肯将我送来的。”
她撑伞道,“先前父亲就说,争宠万万不可,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事……若有朝一日陛下有了宠妃,便去求个将自己放出宫的恩典。”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您别嫌我话多。今日要出宫,又这样巧遇见了您……”她又抬起了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赫连遂又是一怔。
“您大概不知道,我自小便知道您。”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建春门,咬了咬唇,颤着音调开口,“您是吐谷浑匹播城人,十二岁随慕容太妃和亲入魏。最后却跟着先帝征南,十八岁便做了大将军……您是咱们大魏最年轻的大将军。”
说到这里,她自己心底也淌了蜜似的
“您若是不嫌弃,我便多说些。因为一旦走出建春门,恐怕日后想见大人就难了……”王晞举着伞,语调也放柔和下来,“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有见识,只知道您最厉害,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进京看看您是什么模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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