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改也好税改也罢,当时掣肘他施政的人多,如今却都死了。”司马晦攥紧了那双枯瘦的大手,质疑道,“李内臣也觉得,这次的事真就这样简单?”
李遂意的笑停在面上,略有些尴尬地瞄了一眼拓跋珣。
司马晦也看到了他,俯身将拓跋珣拉到跟前。
“殿下。”他看着拓跋珣问,“还记得老臣对您说过的话吗?「君不利臣,求臣为己所用」,下一句是?”
“「君不利臣,求臣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拓跋珣朗声道。
司马晦赞许地点头:“那殿下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记得。”拓跋珣道,“君主不使臣子得利,而要求臣子为他所用、为他牺牲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司马晦讶异于他还记得这几句话,几乎要流出泪来。
“殿下是鲜卑人,以后若是做了皇储、皇帝,难免会有许多抗议您的臣民。柔然与大齐虎视眈眈,日后您不会轻松。”
司马晦又道,“对民施以仁政,对臣施以小利,再以法为度,才是真正的乱世之君,明白了吗?”
拓跋珣却眨着亮灿灿的眸子,疑惑道:“可父皇说,「民富之后国富,国富后民则重家,重家后则虽变俗易习、驱众移民,至于杀之,而民不恶也」。太傅,想要改变别人对我们的偏见,对他们好难道也是错的吗?”
司马晦不曾料到这样小的孩子居然已经琢磨得这样深。
“太傅,人都是慢慢改变的。太祖不改、皇祖父不改,若父皇再不改,下一任君主依然在所谓「胡汉有别」的牢笼内。”
拓跋珣说罢,退后了两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了司马晦磕了一个响头。
“从前孤处事无礼,多亏太傅教诲。孤虽与父皇想法一致,但太傅教导孤的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司马晦怔了一瞬,家仆便上来将他搀扶而走。
拓跋珣站起身子,目送太傅走远。
“殿下要长大了。”李遂意在旁一脸欣慰之余还不忘替他拍干净身上的土,“殿下知道为陛下着想了。”
拓跋珣摇头:“孤不是为了父皇着想,孤只是觉得还是父皇说的有道理。”
“陛下曾经吃过很多苦,自然不会让您吃他吃过的苦。”李遂意笑着将他抱起,“走,奴带你找陛下去喽!”
拓跋珣手脚并用地骑在他脖子上,指着雪后的太极宫道:“快!出发!”
李遂意扛着他上了月台,见天子站在东堂前,沐在朝晖之中。
听他们欢声笑语地赶来,他终于抬起了头,极力地扯出一个笑来:“佛奴又这样早?”
“父皇!”拓跋珣朝他伸出了双手。
随后,拓跋珣被李遂意小心地放到地上,看着他朝天子奔去。
“陛下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是真的长大了。”李遂意笑着将刚刚拓跋珣同太傅司马晦所说的话重述了一遍。
天子听后,将拓跋珣抱在怀中,真切地笑道:“还好,朕有这么个儿子,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
李遂意看着眼前父子其乐融融的模样,叹道:“如果能多来两个皇子就好了……热热闹闹的多好!”
“今日派人去接你母妃。”天子抱着儿子道,“你想不想她?”
拓跋珣欢呼雀跃地道好,正想问他为何不亲自去接,却突然想起他政务比以往多了数倍,完全抽不开身去接人。
天子将他抱去东堂,然而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宫人来报。
“陛下,陆国舅求见。”
天子抬头,见他今日依旧是穿了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袖衫。
许是因为来时路上尚有积雪的缘故,及地裳被挽高了一尺,露出一双宽大的金色祥云笏头履来。
天子扫了两眼后说:“朕不是封赏了国舅不少东西,怎的还穿这间旧衣裳?”
陆瓒平视着他,慢慢道:“家父常言「克俭于家」,衣裳新旧与否臣并不在意。”
天子又想起陆银屏。
“贵妃从前铺张奢侈,治好耳疾之后倒是简约起来。”他淡笑道,“可见泰山大人家训原是刻进骨子中,不过是因为意外才改变罢了。”
每次一想到她,便总想要笑。也不知道这女子除了相貌好还有哪里好,竟能让他装满整颗心。
“贵妃侍奉有功,国舅从龙亦有功。”天子执笔琢磨道,“如今国舅已是公爵,未免日后朝臣进谏,朕不好再加封。开国以来有几位异姓王,此次不如追泰山大人为广平王,到国舅这也算合理……”
“陛下。”陆瓒出声打断他道,“陛下,臣想辞爵离开元京。”
天子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国舅应当知道,如今朕正是用人之际。”他放下笔,慢慢站直了身体,“国舅沉稳温厚,朕有心提拔你。待朕百年之后……”
他靠近了陆瓒,嗓音压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待朕百年之后,国舅想拿回什么岂非探囊取物?”
陆瓒依旧平视着他,良久后才叹气:“那半块虎符,是陛下派人取走的,对吗?”
拓跋渊面色不改,爽快承认:“是。琢一在禁军府时,是朕派人将虎符取走。”
“陛下本就不信臣,虎符自然也不会真赐给臣。”陆瓒垂手看着他道,“不过,臣能理解陛下所做的决定……当初小四进宫时,臣发誓要三年内将小四接回。您信不过也在常理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从未想过,小四爱慕陛下。”陆瓒无奈道,“既然她愿意跟着陛下,那么臣做得再多只会让她伤心。”
「爱慕」这个词,从自己心里想出来和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天子面上泛起笑,又问:“既然你已知晓,为何还要离开?”
“臣幼年时误饮覆蕉,家父带臣上葱岭寻高僧医治,用秘法将药水纹在身上以压制药性。如今药效已过。”
陆瓒老实答道,“陛下应当知道覆蕉的厉害,臣现下日日食不知味,身躯有如烈火灼烧,实在苦不堪言。”
天子恍然大悟:“你打算去葱岭?”
陆瓒点头:“是……”
“葱岭在疏勒以西,你若想要去那里,要穿过大魏和吐谷浑、于阗。”天子道,“那里少有城郭,居民追逐水草而行,可以说得上是居无定所。且他们同我们语言不相通,你去了能找到人都难说,更不要说上葱岭寻那位高僧……如此这样艰难,倒不如留下,朕替你一起想办法。”
陆瓒笑着摇了摇头。
“若放在数日前,臣的确会考虑留下。可如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容变得柔和,“宝姿说,她会等我……所以我想去葱岭试试。”
“原是如此。”天子会意一笑,突然又问,“当日外祖遇袭,是你将宝姿救走?”
陆瓒道是:“的确是臣……可臣当日只见宝姿与贺兰问情,其中贺兰问情重伤,已由臣送去荥阳医治,然而臣并未见大司空大人。”
天子遗憾道:“元承行事偏激,说到底还要谢你救了他们二人。中郎将贺兰琦正在搜寻爱子踪迹,你不妨卖他一个人情。”
陆瓒躬身道是。
说罢,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小四……”
“朕……”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陆瓒笑了笑:“陛下先讲。”
天子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而后道:“等贵妃回来,朕也要将立后之事提一提了。”
陆瓒要的正是这句话。
“小四被外祖母惯得无法无天,可她看似跋扈,实则聪慧纯善。陛下在宫中难得知心人,还望日后善待她,莫要伤了她的心。”
“自然。”天子点头,“今日起,她便是真真正正的后宫第一人。”
陆瓒得了准信后便不再同他闲谈,请示之后离开了太极宫东堂。
他在廊下缓缓而行,一偏头还能看到式乾殿的宫檐。
还记得小四被端王掳进宫的那日,他是怀着惊诧愤怒之心进宫。如今已经过了半年,再次看式乾殿却已是一片平和之心。
那时本以为自己已是被逼到一处绝境,却不想一路走来收获这样多。
最终浮现在脑海的是四个字
拓跋珣跑到他面前,伸着小手道:“陆舅舅,抱抱!”
陆瓒笑着俯身将他抱起,颠了颠后说:“比前些日子沉了……再长大一些舅舅便抱不动你了。”
“等佛奴长大了可以抱您。”拓跋珣舒舒服服地靠着他,过了一会儿后又问,“父皇说您要去葱岭,是真的吗?”
陆瓒点头,嘱咐道:“舅舅不在时,希望佛奴能照顾好你母妃,多包容她些,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去,可以吗?”
拓跋珣有些不舍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瘪嘴道:“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就不能留下来陪父皇吗?朝中现在少了好多大臣,父皇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做,佛奴看他好累的样子。”
陆瓒踩过雪后的青石板,望着上面未曾干涸的水渍道:“佛奴现在还小,要学的还有很多。亲力亲为固然累些,可对于帝王而言,再没有比权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好的事。”
他放下依然懵懂的拓跋珣,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切记,无论您将来为臣为君,首先是一个人。您有父母,甚至将来可能还会有手足。即便有朝一日凌于万众之上,也请善待那些离您最近的人。”
说罢,陆瓒转过身,随着拓跋珣的目光渐渐走远。
陆银屏因前一夜想得多,睡得晚,这日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虽说苏婆不允别人打扰她,一早就将人赶得远远的,可鸡鸣狗叫声还是将听力极为敏锐的她吵醒。
醒了又睡,睡了又被惊醒,加之阳光顺着窗纸泄入,让她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坐在一座丈高青玉辇上,隔着纱帘隐隐可见前后有红衣侍女簇拥着辇前行。
陆银屏一惊,正要坐起唤人,却见怀中骨碌碌滚出四颗硕大的明珠。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几颗珠子跟宝贝似的,一个伸手将它们捞回来后才稍稍安定些。
“来人,来人。”她出声唤道,“你们要将我送往何处?”
侍女们停下辇,撩开纱帘恭敬回:“女君想要去何方?向东还是向西?”
陆银屏觉得奇怪,反问道:“向东是何处?向西又是何处?”
“向东仍是大魏,一瞬便可到达元京。”侍女们齐声答,“向西则是……”
不等她们说完,陆银屏便喊道:“向东!向东!”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身着红衣的侍女看着她微笑,唇齿轻启,声音像是就在她耳边。
“起了……该起了……”
陆银屏猛然睁眼。
青玉辇变成了土坯房,貌美的红衣侍女变成了矍铄的老太婆。怀里的明珠不知道去了哪儿,让她觉得空落落的。
她的起床气儿腾地一下便上来了。
“人家睡着呢!你喊我作甚!”她扯过被子怒道,“怪不得没人跟你讲话!”
老太婆嘿嘿一笑,扒拉着陆银屏的被子道:“今早山鸡下了三个蛋,这么冷的天下蛋还是头一回。我煮了三个,给小宝留了个,剩下俩给你呢。”
这要放在平时陆银屏连看都不会看,然而一夜未进食又睡了半个白日,她也觉得有些饿。
不情不愿地洗漱之后,老太婆用布将煮熟的山鸡蛋擦拭干净后,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慢悠悠地搓弄着,好将蛋壳搓下来。
陆银屏实在饿了,等得心焦,拿起另一个山鸡蛋往眉心一砸,便破开了一道裂缝。
老太婆看得目瞪口呆,毕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等连剥蛋壳都要自损八百的人物。
见陆银屏剥得更快些,便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冒冒失失了。”
陆银屏一口一个地将山鸡蛋塞进嘴里,又灌了两口温水,最后才说:“老太婆先管好自个儿嘛。”
老太婆又被她噎了回去,这次却没同她拌嘴,只是将剥好的鸡蛋又递给她,乐呵呵地看着她问:“你长这模样,你夫君该是什么样子?”
说起天子,陆银屏立马便不困了。
“他相貌好,人也好……他的好处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总之,他是这天底下第一等的人物。”
老太婆又捱近了她,道:“可你这面相啊,若是离了男人还少操心些。这次若是你夫君来接你,回去又要操心这个那个,倒还不如不回去的好。”
陆银屏打定了主意认为这老太婆是来拆散他们的,横眉道:“歪理!你倒是会相面,你怎的没提前给自己相相,一把岁数了都没人理你?!”
说罢她从鼻子眼儿里哼出一声,绕过小几走出房门。
走出来后才发现已是下午,苏婆和熙娘正在说话,秋冬不知道死哪儿,慕容擎则站在院门口,好像在等什么。
见她出来后,苏婆和熙娘走过来围着她,一个捞起她昨日受伤的那只手,一个细细地打量她。
陆银屏被她俩看得发毛。
“我长得丑怎的?”她不解地问,“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苏婆将她手上又涂了一层药膏,随后摇头笑道:“四小姐姿貌绝伦,丑字断断于您沾不得的。”
陆银屏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又问:“陛下来信了不曾?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苏婆和熙娘相视一眼,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答:“京中还未来信,兴许要在等上一等……”
陆银屏听后,面色立马沉了下来。
“一日一日又一日,我还要等多少日?”她拧眉道,“若是忙得很了,咱们就自个儿回去,也不劳他这大忙人派人来接。若是怀了别的心思,不想要我回去了,直接说一声,我们世家出来的女儿识趣,也不让他为这个难。”
熙娘知道她是误会了,赶紧调和道:“您说的什么话!如今京中无人,陛下既要筛选新官员,还要重建掖庭,忙里忙外少不得劳神一番。奴觉得他约摸是有些事还未处置好,担心您去了不自在,这才未能按时派人来接您。”
陆银屏也不是少不更事之人,嘴上图个痛快罢了,心中也是知道分寸的。
“那便再等两日。”她道,“若两日之后他还未派人来接,咱们就自己走……天天穿皮袄,弄一身的腥膻,熏得人怪想吐的。”
苏婆眼神一动,又打趣道:“这会儿倒嫌羊皮膻了,往年冬日里的羊肉馕羊汤可没见您少吃少喝过。”
陆银屏心情略舒适了些,又问她们:“秋冬去哪儿了?”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院门被人用屁股顶开,原是秋冬提了两尾大鱼和一只老鳖进来了。
“小姐想不想吃鱼?”秋冬兴奋地拎起那两尾鲜活的肥鱼给她看。
陆银屏跟天子久了,渐渐失了对荤腥的兴趣。且她本也不爱吃水产,如今看到鱼更觉腥了。
“拿走拿走!”她连连摆手,“要吃自个儿吃去,离我远些。”
秋冬略有些遗憾,又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鳖:“那王八呢?”
陆银屏更不想搭理她了,只说自己饱了便又钻回屋子,只留秋冬尴尬地站在原地。
熙娘帮她将鱼和鳖泡在木桶里,叹道:“若真是有孕,看这脾气怕是个皇子了。”
“本就是这个脾气,况且有没有还难得一说。”苏婆摇头道,“仅凭这老太伸手一搭,什么都还说不准。究竟有没有,得回了京再说。”
“可……皇室的规矩……”秋冬眼神复杂地道,“这要是回去了,万一真生了位皇子,保不齐连命都要丢。这就跟小孩儿生下来要剪肚脐眼儿一样
秋冬说完,又贼眉鼠眼地看着几人,小声道:“左右除了咱们四个和那老太太也没人知道,要不同小姐商量商量,趁着现在还没回去将胎打了吧?”
“你说得轻巧!”苏婆咬牙看着秋冬低声训斥道,“年轻女儿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那是一块指甲一根头发,说掉就能掉的?”
秋冬自然不懂,委屈道:“太祖那会儿开始掖庭里不是便有好多嫔御为了活下去,自己偷偷摸摸下了胎的?”
“娘娘跟她们那些人不一样。”熙娘终于开了口,只是音调带着遗憾,“娘娘同陛下感情好,这肚子里的哪是孩子,分明是他们的心尖肉。若你跟他们说打掉,这不是为难他俩吗?”
“什么规矩,陛下是至尊,还不能破了这规矩?”秋冬替自家主子叫起屈来,“四小姐……她可怎么办……”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时,慕容擎走了过来。
“皇室寿命不长,为防外戚挟幼帝掌权摄政,去母留子的确是目前来说最有效的手段。”他道,“陛下首先是大魏天子,其次才是他自己。若他想要守卫祖上打下的山河,就必须遵循传统,杜绝一切有可能危及拓跋氏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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