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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她牢记的面孔的主人已经不记得她,这没关系,谁能记住年少时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呢?
只是宫中日月长,在呆了数年都毫无变化的魏宫,却因陆银屏的到来而掀起一阵热潮
原来他那张看似寡淡的面孔也有松动的神色,原来他那双金瞳之下暗藏的是痴绝的狂热,原来从前种种不过是隐忍的伪装,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位无德的掌上明珠。
除了家世样貌,陆银屏究竟还有哪里好?
这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好在如今证据确凿,天子为制衡鲜卑大臣时常要仰仗汉臣,如今他们一起联手,不愁搬不到陆家。
马蹄声嗒嗒,天子策马渐渐行至众人跟前。
“你说的那个「奸夫」不是旁人,是朕。”
崔灵素倏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那张面孔浮现在她瞳仁之中,往日漠然的神色也多了几分讥讽。
“朕与贵妃感情甚笃,纵然分别一日也难捱。”他言辞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她的心,“朕趁夜出城行至鹿苑见贵妃,因皇子年幼,唯恐他发现端倪,所以移驾偏殿……直至天亮前才离开。”
见诸人一脸不相信,李遂意又上前拱手补刀:“奴还道怎么一晃一个人影过去,瞧着有些像陛下呢,原来还真是……当时奴还同王侍中说,陛下政务繁忙,怎会这个时候来鹿苑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谁不信?
可重点是如今他们搞了一出大动静,抓奸居然抓到天子头上
这厢拓跋珣还在琢磨那次去鹿苑父亲半夜什么时候来的,那边的裴慕凡已经笑折了腰。
“崔旃檀是个妙人,没想到全家的心眼儿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
他随口问玉姹,“你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痴傻之人,竟心甘情愿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也要扳倒别人?她图的什么呀?”
没听到玉姹回话,他扭头去看,正好瞧见玉姹托着腮再看他。
裴慕凡眉头又是一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过去。
“我看你可以,你别看我,省得我再刺挠。”
一旁的王晞见了这场面,有些指着外面跪在地上的崔灵素忐忑地问他俩:“这女人同端王和小李嫔是一伙的,差点儿叫人杀了全嫔,如今见陛下回来她倒是装起好人来了!我这就下去告她的状!”
不等她提裙摆下车,裴慕凡便拦住了她。
“这会儿还不到时候。”他道,“等时机到了你再去,给他们添一把火,不愁烧不死这些人。”
王晞点点头,继续等着看好戏。
陆银屏这事儿还未翻篇,诸臣已经看得出天子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
可人已经跪在了阊阖门,此时还能说自己是被人要挟逼迫才来上谏不成?如此一来,从前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全家上下都要跟着受连坐之罪。
“可镇南大将军藐视君威,纵火焚宫,妄图入太极宫挟持皇子;梁国公无视法度仗势行凶……”
殿中尚书张浒膝行数步来到他马下,再次扣头悲声道,“陛下!外戚不可不除啊!”
但凡又有一个人起头,后头自然便有人跟着。
随着张浒的发声,其余人也跟着伏地哀声道:“还望陛下铲除外戚,还社稷安宁!”
天子单手拢着拓跋珣,仰头看向日头
他因担心儿子的安危整夜跋涉至今,还未曾落脚休息,便被截在宫门前进也进不得。
拓跋珣见他眼睛闭阖,说不上来地有些畏惧,还有些期待。
“父皇……”拓跋珣贴近了他道,“佛奴在看着,父皇还有没有要教给佛奴的?”
拓跋渊睁开眼睛,眸光溢彩间轻笑一声。
“今日便再教佛奴一课。”
说罢,他将拓跋珣拢在肩头,望着伏地长跪不起的大臣们,缓缓说出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
“太祖在位时,招安前凉名臣金曼璋,擢其太宰一职。时恰逢禁酒令,因在金曼璋府上搜出覆蕉,只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金曼璋跪发毒誓,自己不知情,然而……”
天子淡漠的金瞳转到他们身上,慢慢道,“他的门生秘密上报天听,指证金曼璋常年向大齐购入覆蕉。”
他望着那些人颤抖的脊背,讥讽似的问:“张大人,朕说的对否?”

在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张浒的后颈已经渗出汗来。
“刚刚不还是一副操心社稷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哑巴了?”天子又笑。
见人伏地不言,裴慕凡也跟着扯起嘴角。
“看样子是这帮人聚众饮酒,被发现后却将罪名推给他们老师。”裴慕凡嘲讽道,“据说覆蕉中掺有大量五石散,而那五石散是百年前驸马何晏起的头,在名士中兴起,本应是镇痛去病的下下策药物。
如今却被他们拿去掺酒,打着强身明智的名号行淫饱色
没听到身边人吭声,裴慕凡扭过头蹙眉:“同你说话呢!”
玉姹本本分分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不敢回大公子的话,怕大公子又刺挠。”
裴慕凡被她一句顶了回去,恨不能就地掐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然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李芳汀却猛然抬头,咬着后槽牙道:“金曼璋私藏禁酒,张大人等不过是偶然间发现后才揭发他,究其本意是为社稷安定才忍痛灭师。”
张浒游离的神志被这番话拉了回来
这个节骨眼上将金曼璋扯出来,分明是想引起他们这些人的恐慌,以达到离心的目的!
想起这个可能,张浒的脊背也挺直了些,说话越发有底气了。
“金曼璋金玉其外,实则常常酗酒生事,并向南齐大批购入覆蕉。他常以身份之尊要挟臣等不准泄露此事,否则将我们逐出京都。”
他说话间将头往地面上撞得咣咣响,磕头磕得十分实在,将一位被老师压迫数年的门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他开头,其他几名当年一同摆在金曼璋门下的大臣纷纷磕头附和,表示自己当年被老师威逼利诱,最后才不得已将其供出。
这些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死去数十年的大儒金曼璋,一个比一个凄惨。
只是拓跋渊看着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却只叹了一口气。
拓跋珣年幼,不懂得这些人怎么说来说去说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身上。
“朕不杀汉臣,更不杀谏臣。刚刚朕已给过你们机会。”他惋惜道,“只是朕实在未曾想到,纵然在礼仪教化之下也有像在场诸位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文人与市井百姓不同,若是有人指着文人的鼻子骂其不知廉耻,等同于百姓对骂时将萱堂私处挂在嘴边。
几位大臣被皇帝骂得满面通红,甚至有个面皮薄些的已经掩面啜泣起来。
“哭?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哭的时候。”天子冷声道,“待会儿有的是血是泪要你们掉。”
说罢,他朝李遂意挥手示意。
李遂意见后一拱手,道了声是后带人牵起另一匹马退出阊阖门前。
诸人不知李遂意去了哪里,皇帝又坐在马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按原来的姿势跪着。
阊阖门忽而由内而外被打开,一人缓缓走出。
宝蓝外衫,素白里衣,翡翠项圈在日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将那张年轻的面庞衬得清贵无比。
“皇兄既已平安归来,又何必咄咄逼人?”端王施施走到他马前,嘴上虽说并不恭敬,可面对天子依然跪地行了大礼。
拓跋珣双目含泪带怕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小声地趴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声道:“父皇……王叔让小李嫔烧宣光殿……还要将我捉走……你不要相信他。”
天子又笑了笑,却对地上跪着的人道:“平安?朕是否要谢谢你炼丹技艺并未到家,以致于那火药并未将朕炸成一滩烂泥?”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看热闹的王晞忍不住问:“端王还会炼丹?”
“五石散本就是炼制而来,与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处。”裴慕凡常年游离在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这些,便解释道,“简单来说,这位端王殿下应是会炼制五石散,然而在炼制的过程中发现了火药配方。只可惜技艺应算不得成熟,所以未能成功谋害陛下……”
“竟还有这关联?”王晞惊问。
裴慕凡又看了会儿,才有些踌躇地道:“不过,我观这位殿下面容清瘦不说,衣襟领口处有扯松痕迹。常饮覆蕉之人饮食难调、体热难当,这位应当是个酒鬼无疑了。”
王晞伸头去看,果然见端王里衣领口松垮,大概真是如这位裴大公子所说,是个豪饮的酒鬼。
端王此时却未经天子允许起身,神色淡然地道:“今日诸位肱股在此请愿,皇兄还是先将外戚与嫔御解决,再作其他打算。”
拓跋渊沉沉地看着他,二人之间像是有一股无形力道在相互拉扯。
“元承。”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这一次,朕不会保你。”
拓跋澈却委屈地道:“皇兄何出此言?害您的可是慕容擎和陆瓒,与臣弟何干?”
说罢,他击掌两声,便有两名黑衣人拖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少年上来。
天子觉得那少年模样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被陆银屏捡回后来又扔给慕容擎的凌家堡小堡主。
“此人随侍慕容擎左右,他就是外戚谋反的证据。”端王指着重伤的凌太一高声道,“不信诸位尽管拷问,看他是否奉镇南大将军之令围堵万岁门。”
黑衣人掐住凌太一下颌,低声强迫他道:“说!”
慕容擎护送陆银屏去了徐州,其人并未在场。若是凌太一承认一切皆是慕容擎所谓,纵然有一千张嘴也难以洗脱。
天子知道自己胞弟心中幽积不少的怨恨,他那些手段恐怕也在凌太一身上过了不少
拓跋珣自然也看到了。
他想起在鹿苑时同这小哥哥
拓跋珣别过头去,没敢再看。
然而凌太一只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一句话也不肯说。
端王见凌太一不语,冲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那人便挥手一巴掌狠狠扇到凌太一面上,恶狠狠地道:“快说!”
一颗带血的门牙飞出,本就去了近半条命的凌太一差点儿就地升天。
他嘴唇蠕动数下,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来。
再次抬头,见正午日头下高头骏马上的天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凌太一咧着鲜血淋漓的嘴笑了。

“端王殿下与嫔御里应外合,夜半纵火掖庭。大将军得知陛下回京路上有埋伏,命卑下严守太极宫门。
卑下同虎贲、禁军拼死抵抗,已折损约一千六百余人。殿下以事成后虎贲副统领一职为饵,威逼卑下……”
话未讲完,那黑衣人用手肘狠狠砸向凌太一后脑。
凌太一白眼一翻,就地昏死过去。
端王也不曾想到临阵出这幺蛾子
“这人伤得太重,想来脑子有些糊涂了。”他怒极反笑道,“不过,慕容擎并未出现,难道不足以说明一切?”
慕容擎已被天子派去护送陆银屏前往徐州,自然不会出现。
拓跋渊依然不语,只是沉沉地盯着这个他最为宠爱的弟弟,神色有悲戚之意。
端王略占上风,见他久久不说话,自己则代他将地上跪着的张浒崔灵素等人一一扶起,道了声辛苦。
张浒与李芳汀等人直道为国家为社稷不辛苦,诸人一脸春风得意地望向马上的天子,又拱手一揖到底:“还望陛下早做决策。”
拓跋渊嗯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点出他们的目的:“这是铁了心要朕杀两位国舅?”
拓跋澈走到他前方,淡笑道:“他们不除,皇兄的位置怎么能做得安稳呢?您真的放心得下吗?虎贲日益强盛,您又无孔雀屏在手,光靠着从大哥手上收回的那两州和北海水师拼凑起来的禁军又有什么呢?”
天子眸光一暗:“原来你也惦记孔雀屏。”
端王突然放声大笑。
“孔雀屏……哈哈……父皇处心积虑从陆荆玉手上收回的六州,两州给了大哥,剩下四州兵力不久在那扇遗失的孔雀屏内?”
他张臂道,“你也不知孔雀屏下落,我玄甲军内外亦可制约虎贲与禁军
他说着走到天子跟前,抬手抚了抚马鬃,却被它偏头甩开。
他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攥得咯吱作响。
天子却拉了拉缰绳,连人带马往后小退一步。
“当年随太祖和父皇一同打下基业的鲜卑要臣,今日天未亮便被人发现残肢尸首堆积门前。”拓跋渊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赫连遂,冷然道,“也是你下令指使赫连遂做的?”
拓跋澈紧握的拳头松开,神情随着想起昨日之宴也散去不少阴沉之色。
“是我。”他叹道,“他们已经烂进骨子里,与其日后听他们聒噪,还不如全部杀了再换新人
“朕待你不薄,你做这些究竟为了什么?”拓跋渊思虑了片刻后,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元承,你也恨我?”
拓跋澈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后,面上依然阴郁,只是眼底闪过一丝疯狂之色。
“母亲死前是不是将我托付给你?”他反问道,“你呢?你是如何做的?”
不等天子回答,他又摇头自答:“我设局命人在战场诛杀大哥,他倒是命大,居然没死成……明明我就差一步,只要杀了他就能做上太子之位,可我从未想过最后居然被自己的同母手足相骗!”
听到这句话后,拓跋珣明显感觉托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于是诧异地看了看父亲的脸,却见他眼周青筋泛起,就连瞳仁也已经凝成了一个黑点。
拓跋珣知道,这次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果然,下一秒便听他道:“大哥在北境险些战死,原是你从中作祟?”
拓跋澈依然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点头:“是我……”
天子仰头闭眼长叹一口气。
再次睁眼,日头悬挂在天空正中。
与此同时,一列车马由南向北自铜驼街驶来。
裴慕凡眼神最好,一眼便瞧见为首的是自家表弟陆瓒,另一个则是位年岁稍大些的鲜卑男子。
他虽然不认识,却也靠着形势分析出这人应当是大名鼎鼎的上州刺史温鸯。
二人身后有一驾马车,正缓缓向他们行驶而来。
诸人伸长了脖颈去看。
他们行至阊阖门前,先下马向天子行大礼。
“陛下,人带来了。”温鸯恭敬道。
他抬手向手下人示意,便有四人小心上前,将车内的人用架子抬了出来。
那人手脚皆被缚着夹板,被布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身浓浓的药味弥漫在他周身,看样子是断了手脚后又被重新接上的缘由。
此人正是失踪了近一日的韩楚璧。
韩楚璧见了天子后,顿时泪眼汪汪地伸长了脖子喊:“陛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他虽是重伤,可喊话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被固定着的手搭在大腿上微微颤动着
见是韩楚璧,端王泰然的神色也终于有了些微的崩塌之意。
陆瓒的背叛在他意料之中,温鸯却是个意外。
他有些气喘不定地转头去看赫连遂,见对方也是一脸惊愕。
“不是将他处理了?”端王怒声指责,“你便是这样办事的?”
赫连遂也未料到韩楚璧没有死
他找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查明,温鸯此人绝对不会与陆家有任何关联。
他为什么要将韩楚璧救走?赫连遂怎么也想不通。
韩楚璧这边却在控诉着端王等人的罪行。
“端王与大司马生吃活人,他们把人拢在一处给人迷晕了,再将人扛到后院的厨房……臣在厨房里见着了中将军叱罗菩萨、著作郎尉迟羯儿,还有归义侯独孤里里……总之多是些鲜卑大臣就是了。
端王将那些人放血作浆,把股上肉剃了做糜,甚至还将人舌头割下来做主菜,就连那熬汤的油……”
他说着,使劲地用另一只尚还能活动的手比划着一个圆,“就连熬汤用的都是人油!”
此言一出,就连刚刚顺着端王说话的张浒李芳汀等人也大惊失色,用屁股挪动着身子连连后退了两丈。

“殿下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
诸人议论纷纷,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用或是恐惧或是嫌恶的眼神看着大魏最年轻的王公
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是只有在战乱频繁的年代才有的事。
如今国运昌隆,盛世太平,任凭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猜到竟还有人好这口。
端王一番破釜沉舟之后,不仅没有达到宫变的目的,反而让自己掩盖许久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之下。而那副往日里风流倜傥的面容在见到韩楚璧后,终于变得有些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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