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仰起脸,望着高高宫墙之上的那片天空。
“可是,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进京却是因为要进宫,家中只我一个姑娘,实在是不得已。”她轻叹,“话又说来,若是一直呆在琅琊,那么这辈子是连您的面也见不到的……”
“我把一切想得太好,以为进了京便能见到您,但是他们都说,大人公务繁忙,寻常人是见不到您的……
进了宫之后,日子也没有我在家中舒坦……我说这话您别笑话我,这都是真心话,宫中处处勾心斗角,哪里有在家中好呢?怪不得她们都不想进宫……”
“可那次我们几人去向太妃问安,便是那次,见到了您。”她攥着伞把,原本粉嫩的指尖都变白了,“石女史说大司马来拜会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次是我第一次见着您……”
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您那天穿着黛青色的袍子,束着虎头冠。腰上别着刀鞘,刀鞘上挂着和您衣裳一样颜色的穗子……”
她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腰间刀鞘上的流苏,粲然一笑道,“您居然这样年轻,实在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了……”
她明明在笑,可泪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她忙用袖子擦了擦泪。
“自打那次之后,我就跟病了似的,老想着您那天进门时的样子……”她抹干净眼泪后,吸了一下鼻子道,“您长得好,说话的声调也好听,有时候我都怀疑您到底有没有三十岁……”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而绝口不提宫变一事。也不知是想给他留些面子,还是不愿意多作深思。
“我说了这样多,您不觉得我烦吧?”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大人又不识得我,我却像个缠人精似的拉着您说话,我……”
“我识得你。”
赫连遂出声打断了她。
她猛然抬头。
“我一直都记得你,不仅记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他顿足,静静地望着她圆润渐渐泛上桃粉色的面颊,缓缓道,“你爱下棋,却常常悔棋,只因多数棋盘是十九路,而你自小学的却是二十一路,所以不习惯罢了……”
她怔怔地回望他,不曾想他居然会知道这个秘密。
他的话渐多,每一句都撞进她心里。
“我第一次见你之后,便常着人去打听你的事情……”隔着金箔面具看着她,他总觉得另一只眼睛也有了安身之处,“我还知道,你是四更时出生,原名「朝露」,因撞了先太后名讳,才改为「晞」……这些我都知道……”
他每说一句,她的眼睛便亮一分。待他说完,她一双眼睛盛满水光。
她内心止不住地雀跃,同时也更添两分勇气。
“您竟都知道……”她咬唇道,“那……那您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出宫后,能不能……”
能不能靠近一些呢?
再有勇气的姑娘,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吧。
“我怎么会嫌弃你?”赫连遂道,“我……愿意陪你走……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她欣喜若狂,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位来自琅琊的姑娘很实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举着伞,离他更近了几分。
“您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我父母为人极好,我家也不像有些家中那样事杂,无论对汉人还是鲜卑人都以礼相待……
您说,咱们出去建春门要不先去城中逛逛?哎,进宫这样久,我还未曾逛过元京……
如果您不喜欢这儿,那咱们去别的地方也成……大人,您在京中这样久,还想家吗?
您若是想家,我也愿意跟着您去吐谷浑看看。我听父亲说过,吐谷浑有这天底下最高的山……”
他静静听着,面上泛起微笑。然而未等她说完,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她愣愣地看着他。
“大人?”
“大人……”
纸伞无力地垂在地上。
天地间只剩一片浮白。
温鸯入太极殿东堂时,便见天子依窗而坐。他一手拿了沓卷宗,另一手执了一盏热茶,轻嘬了一口。
温鸯行了大礼,却久久不言。
天子察觉他的不对劲,抬眼问:“先起来吧……什么事?”
温鸯平静地道:“大司马赫连遂猝死在建春门,如陛下所料,那位遣出宫的嫔御自请为他敛尸。”
天子没有抬头,只说了两个字
温鸯踌躇片刻,双手依然举过头顶,十分谨慎小心地道:“端王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气绝而薨……”
说罢,他舒了口气,又吊起了另外一口气。
翻页声倏然而停。
天子凝视着手上的杯子,见浅浅的茶水上倒映出窗外雪景。
“朕知道了。”他的平静出乎温鸯的意料。
温鸯正要告退,却听天子又吩咐道:“将他与浮山二人合葬吧。”
温鸯回了声是后,离开东堂。
走到廊下时,见李遂意与石兰二人带着皇子迎面走来。
他上前一步拱手揖道:“殿下……”
拓跋珣冻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正被石兰牵着。
“温刺史。”他仰起脸问,“孤这时候进去会打扰父皇吗?”
温鸯想起他出来时天子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后道:“殿下此时打扰再合适不过。”
拓跋珣不懂他的用意。
石兰松开了他的手,笑道:“殿下,去吧,好好劝劝陛下。”
拓跋珣噢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进了东堂。
温鸯与李遂意石兰站在廊下闲聊。
“石女史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温鸯笑道,“这里先恭喜女史了。”
“为娘娘、为陛下效力而已。”石兰抿唇摇头跟着笑,“温大人不也是?”
温鸯颔首,又对李遂意道:“这一场劫难后朝堂上下空出不少位子,陛下废寝忘食连日处理政务、选拔新人,看模样又消瘦不少。李内臣多劝劝陛下,莫让他熬坏了身子。”
“劝是劝了,可陛下不听呐!”李遂意叹道,“能劝得动的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人
温鸯心下觉得天子不像是因为忙碌便会遗忘贵妃的人。
“虎贲军还在镇南大将军手中,若此时再生出什么意外,陛下难以周全。”温鸯低声道,“陛下胸有沟壑,他做什么定然有自己的理由。”
三人一同望向东堂,听到拓跋珣正在唤他。
“父皇!爹爹!”拓跋珣将手肘支在案上,伸着头去看父亲,“您的眼眶怎么红了?”
天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臂将他抱到自己腿上,递了笔给他:“写几个字给父皇看看。”
拓跋珣执了笔,左右望望,扯过父亲之前写过的一张纸,一字一句地临摹下来。
“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不加赏焉;逆于己,而有劳于国者,不施罚焉……”
道有其术,术亦有道。然而人心多变,圣君难为。
冬日里对她而言,除了室外,似乎也没那么冷。
想起以前的日子,再低头看看身上灰扑扑的羊皮袄,陆银屏将手对插进袖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她正坐在一棵高高的枣树上,背后是一条广阔的通往群丘的大路。
群丘下的村庄落寞地望着这位新来的村姑,正如这位新来的村姑落寞地望着大路另一端尽头的斜阳。
秋冬穿着同样灰扑扑的羊皮袄,正远远地蹲在一旁的胡麻地里方便。
陆银屏闻见了臭味儿,几日以来没有表情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地从树上跳下来,用眼睛在地上寻觅了片刻,俯身捡了颗小石子儿丢向秋冬。
“唉哟!”秋冬吃痛,眼中却有不小的惊喜,“小姐……您终于愿意理我啦?”
自打被慕容擎打晕弄来这里,她的贵妃娘娘她的四小姐便再也没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话,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
秋冬知道她没能回京,心里正憋着不少的气,也不敢惹她,却是放心不下,只能远远地跟着她。
陆银屏抿着嘴,又捡起一颗石子儿丢过去,丢完便朝庄子里走。
“小姐!您等等奴!”秋冬迅速地解决,随意地清理了下后便提裤跟了上去。
陆银屏回头嫌弃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准靠太近。
秋冬捻了袖子闻闻自己的身上,觉得没什么味儿。
俩人一前一后地在道上走着,隔了三丈远。
“小姐,小姐,您什么时候才肯说话呀?”秋冬盯着她的背影问。
陆银屏没理她,用穿着粗布鞋的脚踢着一颗小石子儿。
那小石子儿刚触到她的脚尖,便向前迸出数丈远。
“其实……大将军也是好意……”秋冬期期艾艾地道,“今早京中那边来报信儿,说那边翻了天了,说端王殿下的那位夫人伙同大司马吃了好些人。您说,您当时要是回去了,陛下顾您不得,您再遭人吃了怎么办?”
说罢秋冬还故意吸了一口口水,又道:“您白白嫩嫩香喷喷的,搁我我肯定第一个吃。”
陆银屏让她说得头皮一麻,捡起她踢了小半天的石子儿回头又要砸她。
秋冬捂着脑袋一缩。
陆银屏没动,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将石子儿丢到路边,拍了拍手后继续向村子里走。
秋冬也将手放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来到这里已有五六日,
熙娘和苏婆自然不愿意,苦口婆心地劝四小姐留下,等着陛下来接她。
慕容擎也上来拦她,可是四小姐记仇,一个巴掌将人扇走了,好久都没见人影儿。
第二日,人都让四小姐支走,好不容易能出门,入眼却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一望无际的胡麻地。
第三日,四小姐脱下了那身华服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意这个,秋冬心想四小姐果然臭美。
苏婆说四小姐那是没挨过冻,又爱干净,便不让别人拦着,允她继续穿那身三日没换洗过的衣服。
果然还是苏婆最了解四小姐
四小姐挨了冻之后,脱了那身鲜艳的漂亮衣服后老老实实地换上羊皮袄皮裤和粗布鞋。
开始的四小姐还在脾气上,可就在同一日,玉蕤偷了她的东西后趁夜逃走,又被慕容擎抓了回来。
玉蕤偷的不是别的,秋冬见过,那是四小姐收着的一个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像是小老虎,却又缺了半块。
秋冬头回见四小姐震怒。
她二话不说,关上门直接让人打。
打着打着,玉蕤供出了那位端王殿下。
原来四小姐入宫那日,陛下差点儿杀了玉蕤,是端王在其中调和,并允诺她明年一定平安放出宫,但在此之间要为他办事。
玉蕤就办了两件事,一件是偷虎符,另一件是几个月前,陛下携四小姐与诸臣去鹿苑时给崔旃檀递假消息,说四小姐还念着他。
秋冬是知道这事儿的,因为这个陛下还险些同四小姐生分。
四小姐对慕容大将军说,赏玉蕤个全尸。
只是从那之后,四小姐便一直闷闷不乐
出门就顺着村前的大路走,每一里处种有两颗枣树,她就爬到二里处最高的那棵枣树上,一呆就是一整天。
秋冬觉得她是因为玉蕤的背叛而闷闷不乐,可她觉得光这还不够,又说服不了自己。
四小姐的嘴是什么样的,她再清楚不过了。
进了村后,人中异类的陆银屏备受瞩目。
凤凰落进山鸡堆里,羽毛染成灰色也同山鸡天差地别。
有男子多看了两眼,他家的母老虎便上前揪着夫君的耳朵骂:“你没见过山里的狐狸精?道行低的一条尾巴,道行高的几条尾巴,就爱化成女人,就爱在你们这些男人跟前显摆
秋冬顿时就怒了
秋冬叉起腰准备开骂。
哪知四小姐却回道:“是是是,我还没修炼到家。我今晚就来敲你家门,喝了你的脑髓补补。”
那女人吓得脸一白,丢下自己的男人,操起一旁的山蒜串串来砸她。
陆银屏轻松躲过,一个翻身越过篱笆,摁住那村妇就打。
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喊着「凭什么你男人能天天回家凭什么我男人不来接我」。
村妇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狐狸精,打又打不过,便哭着喊着道:“杀人啦!杀人啦……”
秋冬才不去拉架呢。
那村妇的男人见了,搓了搓手后便上前扯着陆银屏的羊皮袄说:「算了吧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
羊皮袄是问人借的,做工不大好,这一拉扯便扯开了线,露出里头白嫩嫩的肩膀来,给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口水还未落地,那男人的脸上便捱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他半张脸都被打懵,好不容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便见眼前站着一个块头足有他两倍的男子正给那美人拢衣服,美人还在打他媳妇。
他认出来,这是跟美人一道进村的那个男人,自称是美人的亲哥哥的。
但他觉得这男的是在放屁
不管是美人的哥哥还是姘头,他都没敢还手。
只是那美人打完了他媳妇又来打他。
“看你的面子?!”陆银屏手脚并用,双管齐下,“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给你面子我就给你面子?狗拱门帘全凭这张嘴!你媳妇骂我是狐狸精,今天我就让你俩知道知道狐狸精的厉害!”
慕容擎本来还想帮忙善后,眼下看倒是用不到他了。
他背过身去,不忍直视。
陆银屏打完人之后浑身爽利,只觉得心头的郁闷也散去了不少。
她正要翻过篱笆,又见着人家菜地里未曾化干的雪下隐匿的绿叶,收了腿后奔过去扒拉。
那村妇被她一顿好打,见她又当着自己的面祸害那片菜地,哭天抢地地喊:“来人啊!有没有王法啊!有人偷俺萝卜啦……”
“不告而取谓之偷。”陆银屏拔出了几个萝卜后大大方方地抱在怀里,“我这叫明抢,懂了吗?”
说罢翻过篱笆向村子里走。
慕容擎和秋冬跟在她身后。
陆银屏看着自己抢来的几个萝卜
只是自打来了之后,她做什么都提不劲儿来,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惦记着那个人。
她揣了两个萝卜丁手里,又将剩下的塞给慕容擎和秋冬。
“赏你们的。”
拿着抢来的东西说赏,这二人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人。
慕容擎面无表情地道谢,而秋冬则是欢天喜地地接了。
他们借住在村里院子最大的一户人家
几个儿女都在彭城生活,想要将她接去城里,奈何老人家出生就在此扎了根,性子又执拗,死活不愿意去。
儿女们也没办法,每年轮流将自己的孩子送来陪她住上一阵儿,省得没人同她讲话,担心久了人会变傻。
老太婆年有古稀,当了一辈子庄稼人,腿脚有多灵便牙就有多不灵便。见着陆银屏回来,她的嘴角快耷拉到了脖子上。
“天天就知道往外头瞎窜,长得跟个妖精似的,不知道干啥去了!”老太婆用那没牙的嘴巴嘀咕她。
老太婆的院子最大,能将将住下他们十数人,别的人家倒没有她这里这样方便。
陆银屏刚发泄完,心情不算太差,便没有理她,只坐在井边等着秋冬给她洗萝卜。
后边跟着的慕容擎进门,老太的嘴角又咧上了风池穴。
秋冬打了井水上来,将萝卜洗了给她,又分了老太婆一个。
老太婆接过后,自己不吃,擦了又擦后递给慕容擎。
“小伙子吃了没?”她笑眯眯地问。
慕容擎摇头,没有接她给的东西,径直绕过她们去了后院。
脆萝卜入了口,果然又脆又甜,还有点点辣。
人吃饱了就容易没事儿找事儿。
陆银屏看着老太手里那只快要被她团包浆的萝卜,出言刺道:“你又没牙,你怎么吃萝卜?用舔的吗?”
老太婆站起身就奔着她来了。
秋冬正在洗手,没来得及拦,老太婆快步走到陆银屏跟前,拍着手道:“造孽啊!富贵人家的小姐哪有你这样的!你就这么作吧!看你男人什么时候来接你!”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陆银屏就更难受了。
说好的七天来接她,这都过了六日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他们说朝中死了不少大臣,这男人该不会为了拉拢新臣又去娶他们的什么姐姐妹妹女儿侄女吧?这样的事在皇帝中间可太多了。
担心归担心,可心静下来后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死了那么多的人,他现在应该是忙得团团转吧?
最重要的是,端王也薨了。
她听他说过,先太后临死前要他照顾好弟弟。俩人又是一同长大的,端王死了他不定有多难受呢。
可惜自己没在他身边,也没法子安慰他。就连送出去的信也没个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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