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开始害怕起来。
她这样的女子,是没有安全感可言的。爱人暧昧的态度让她想起从前漂泊的日日夜夜
倘若孤独有味道,约摸便是黏稠的铁锈味、潮腥的海水味、舱底发霉的芜菁味和枕巾上混着刺鼻香薰的汗臭味。
浮山陡然清醒过来。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府内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守卫不知去了何方,坏处是可能无人保护她,好处是无人再拦着她或是有意无意地将她只困在一处。
她慢慢地走着,侍女见她光着脚出来,急急地取了软底鞋就要呈上,却被一身酒气的她推到一边。
侍女知道浮山夫人常酗酒,而酗酒之人又多蛮横不讲理,此时也不敢再上前,唯恐惹得她不快。
浮山走到门前,忽而又想起初雪那夜她似梦非梦中听到的哀嚎声。
循着记忆中的声音,她沿着青石板小路,穿过内湖和长廊走到尽头。
自卑的姑娘往往谨小慎微,便是成了这王府实质上的女主人之后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居处。
青石板换成了石子路,又变成混着发霉气味的土地,看迹象应当是常有人来。
浮山却是第一次来。
路的尽头是一道上了锁的木门,木门前躺卧着两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白皮深目,是再常见不过的鲜卑男子模样。只是面色潮红,一身酒气比她还要重上几分。
而他们的腰间各有一把钥匙,守着里面即将被破开的秘密。
浮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取走了他们的钥匙。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内里一片昏暗,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扑面而来。
门口有一方小桌,上面是一盏昏黄的油灯。
浮山刚执起灯,听到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这个时候了怎么偷懒喝酒,不知道殿下今晚有大事要做?咦?这门怎么开了?”
地上躺着的人含糊不清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浮山心头一凛,忙熄了灯躲进屋内。
“殿下走前说了,要把这处清理干净,以免之后搬离府上时漏给夫人看见。”那道声音又响起,人像是走到了门口。
不让她看见?
究竟他藏了什么不想让她看见?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那人摸了摸桌边,又问:“灯呢?”
灯早已被浮山吹熄,她将自己藏得更深,而脚底却像是踩过了什么绵软又硌人的条状物件。
她没多注意,只是将自己隐在更深的阴影之中。
外头那人走过她刚刚在的地方,半弯下腰,将她刚刚踩过的东西拽了出去。
待那人拽到门口时,门外却又有一人匆忙奔来。
“还在这杵着做什么?!”来人急道,“宫里燃了通天炮,过不了多久镇南大将军就要带人进宫了!”
那人听后,急忙丢下手上的物事,跟着来人一道走远了。
过了许久之后,浮山才从屋内走出来。
今夜无星无月,熄灭的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浮山低头看着门口被人抛下的「物事」,正是一具刚刚死亡不久的女子的尸首。
女子雪肤花貌,正值妙龄,身材曼妙,曲线动人,却上半身衣衫尽褪,却被截去一臂一乳
她下半身穿着的是府上侍女常着衣物,睁着不曾瞑目的眼睛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幕那惊恐的神态。
浮山的酒醒了个透。
她站在原地吹了许久的冷风后,最后伸手替那侍女合上眼睛。
这段时日一来,凌太一已俨然成了慕容擎的贴身护卫兼小厮
护卫倒谈不上,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能将,慕容擎撂倒的人好像还未出生。
凌太一在门外候着,等他洗完了澡将自己唤进去收拾。
起初慕容擎也并不想让他收拾,只是凌太一很是自觉,常将食君之禄以忠君事挂在嘴边。眼下无战事,他派不上什么用场,替慕容擎收拾起居倒是可以的。
听着里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止,凌太一觉得约摸差不多了,便出声唤:“大将军?”
过了有一阵儿后,才听到慕容擎的声音。
“进吧……”
凌太一将巾子往肩上一搭,撸起袖子推门进去。
他走到屏风后,见慕容擎换好了寝衣正背对着他站在床边。
慕容擎身材高大,脊背宽阔,站姿笔直如巨松、凌太一进来时他刚把什么东西放进一个小柜子里。
凌太一知道,那柜子里的是他的宝贝,自却霜回来之后才有的。
吐谷浑王王兄的世子,虽不及魏天子与靖王端王,虽不受宠,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可凌太一渐渐知道,慕容擎同他们倒是一样的
察觉到凌太一的目光之后,慕容擎侧了侧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开口问:“怎么了?”
凌太一收回了目光,卖力地将浴桶收拾干净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您和陛下、韩常侍他们都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慕容擎收好了柜子,又走到衣柜前,随意翻出一件衣服来穿上。
“他们说,您能单手举起五百斤的鼎,是真的吗?”凌太一靠在浴桶上,带着十分好奇的模样问。
慕容擎顿了一下,摇头答:“假的……”
凌太一瞬间就蔫儿了,瘪嘴道:“我就说,哪有人能单手举鼎的……”
慕容擎没说话。
凌太一毕竟年少,脑中总有许多「为什么」。
他又问慕容擎:“听说陛下从前也是武将,可看他玉雕似的人儿,他能举起来刀吗?”
慕容擎转过身来,正视着他,模样清清淡淡,看不出情绪。
“陛下一把佩刀重数十斤,我拿长枪也只能勉强同他打平手。”慕容擎嘲讽道,“陛下是至尊,不是你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若是闲久了待不住,趁早回你的凌家堡。”
凌太一吓得缩了回去,擦着浴桶的动作越发卖力了。
“回什么回,家都被炸没了还能回哪儿去……”凌太一委屈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怀里摸了半天后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慕容擎。
慕容擎蹙眉接过。
“之前您从凌家堡中将贵妃救出来后便被人炸了,那时陛下说京中来了几路人,靖王、赫连遂、裴太后的人都已经发落,可另有一批死士显然是奔着贵妃而来,就是为了置她于死地。”
凌太一凑上来道,“张校尉查了几个月,今日终于查出那些杀手是哪里来的了。说来有些荒唐,那些人居然也是来自自京中,您说可怕不可怕?阿四到底是遭了谁的眼,那人竟然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她……”
纸上就写了一个名字
慕容擎眉头紧锁。
“金浮山……这名字好耳熟……”凌太一看清楚上面的字后,突然问,“她不就是端王殿下的爱妾,原先是娼妓的那位?”
凌太一这个年岁尚未开荤,对娼妓这个词尚不是很敏感。
慕容擎想了一会儿后,将纸撕得粉碎。
“如今本朝姓金的并不多,不过……”慕容擎道,“太祖在世时倒有位姓金的大臣,后来因覆蕉获罪,家中人或被处死或流放东部岛上。娼妓多是奴隶出身,并没有姓氏,若她真姓金,恐怕是那位重臣之后。
那位重臣极具才谋,被称为当世文和,门生无数。当年因覆蕉被赐死后还有许多大臣不顾禁令私下吊唁……若是放在如今,名声恐怕比瀛州李璞琮还要响亮。”
“那……她是回来为家人报仇的?”凌太一面色凝重地道,“搭上殿下这条线,她目的是为了接近陛下,然后好谋害陛下?可贵妃同她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别人?”
“除非有巨大利益冲突,不然她不会派人害贵妃。”慕容擎坐在床边,摇头道,“浮山年少成名,入幕之宾不知几何,她若真想报仇,便是不搭上殿下这条线前头也还有赫连遂。
赫连遂常出入宫中,她并非没有这个机会。而贵妃侍奉君主,金浮山侍奉端王,二人说来并无利益冲突,除非……”
“除非是什么?”
慕容擎豁然站起,目光犀利。
“除非,赫连遂是端王的人,而端王有二心。”他取了袍子边穿边向外走,“怪不得那日端王这样巧出现在芦花潭,原来一切都是他的手笔。”
炸毁凌家堡,截杀宇文馥,迎娶金浮山……宇文馥为天子谋事,端王若有二心必会除去他;
金浮山乃重臣之后,是端王入朝的敲门砖
但慕容擎依然有个疑惑
只是眼下形势险峻,由不得他去细细思考。
看慕容擎这副模样,凌太一觉得这次应是有大事要发生
他直起身子道好,取过符后二人一同走出门外。
今夜无月,寒风打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疼。
慕容擎刚走两步,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谁烧东西了?”凌太一抱怨着掩口鼻。
循着味道,慕容擎看向魏宫方向,心中一凛。
同时,魏宫上空升起的数道明亮焰火划破黑夜,在夜幕中停留一瞬后炸开巨响。
“那是什么?”凌太一问,“爆竹居然能升天?”
“通天炮。”慕容擎牵了绝影来翻身上马,“宫里出了事,佛奴现在有危险。”
凌太一呆愣了下,而慕容擎再次发话。
“你拿我符调两千虎贲守在阊阖门、东西掖门、千秋万岁门这几处,今夜开始不准任何人进去。”
调兵五十人以上需有符,违令者必斩。
宫中原有禁卫两千余人,城内一万余,城外亦有两万。这些人训练有素,便是数万敌军围拢元京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何况还有虎贲军?
退一步再说,若有大敌十万当前,可十万人不是个小数目,恐怕在出发后不过几个时辰便会传报到天子耳中,还未到京中便会被一举歼灭。
所以,京内外根本不惧大军。
硬木虽坚固,然而总是从内里开始腐朽,魏宫亦如是。不怕京外来敌,只怕京内出篓子。
譬如宫中仅有禁卫两千余人,若有人里应外合开了宫门拿下拓跋珣,这便是最坏的境地。
所以,无天子诏令,太极宫绝对不会开宫门。若突然急情,可燃通天炮求助虎贲军。
今夜宫中点了通天炮,这是当今天子登极七年以来头一遭
天子携贵妃出宫,仅留下年幼的大皇子一人。宫中人就这么些,继靖王被流放之后,谁也没想过新的危机这么快就来了。
徽音殿的宫人走得不多,也就秋冬苏婆熙娘几个常伺候的。石兰因前一阵儿抱着孩子追人,回来后才留侍宫中。
通天炮一亮相,立时引起了掖庭中所有人的恐慌。
李枭见状,知道慕容擎将会带虎贲赶来,点了手下两个统领叮嘱:“拨出二百人去宫门,用尽一切手段也要破开它。”
说罢又转头对崔灵素和李娴道:“你们带些人去裴太后那里,想办法将人制住。”
裴太后?
李娴愣怔之际,崔灵素已经先一步走出。
“不是要想要开宫门?”她望着全若珍冷冷地道,“这贱人还有些用处,不妨将她也带去。里头的人知道这是天子嫔御,若还顾及她性命不会不开这个门。”
李枭听后,命人将全若珍拖走。
“你这毒妇!你会遭报应的!”全若珍被拖走时留下这句话。
只可惜,这句话对如今的崔灵素已经起不了多少震慑。
因果报应更能约束纯善之人,对执迷不悟之人无用。他们早就认准了自己将要下地狱,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坏的结局
又或者说,他们会将自己穷途末路的境地归咎为「因果」,既然天人不待我,我为何以德报天人?
所以说,对于那些穷凶极恶之人,斩杀未尝是业。
崔灵素同李娴出了宣光殿后,由那些黑衣杀手一路护送着前往裴太后所居住的嘉福殿。
全若珍则被黑衣人架着往云龙门的方向走。
宣光殿到云龙门,要经过万岁门与建春门。还未行至万岁门,全若珍便看到一副十六人抬玉辇。
她惊惶地抬起头,见一抹高大身影自辇而下,施施走来。
月黑风高,全若珍瞧不清楚,却觉得有些熟悉。
她眨了眨眼睛准备细看时,却见李枭被他猛一巴掌抽翻在地。
“要你何用?”那人冷冷笑着,又从怀中取出一面纯色帕子仔细地揩了揩手指。
李枭又跪正了身子,拱手道:“如今宫中禁卫难以突破,我们烧了宣光殿,奈何他们如何都不上当。”
“他们是皇兄亲政后秘密自各地招募去北海的孤勇之士,他们上行下效,遵纪严正,烧宫最是下下之策。”
全若珍这才看清楚,原来说话的那人正是天子胞弟端王拓跋澈。
“魏宫与齐宫凉宫不同。先人在北境时常住石屋以防风沙。岩石遇火易爆,所以魏宫临苍龙海、天渊池而建,为的是防有一日焚宫。”
端王嘲讽道,“他们做了多少年皇帝?斗过的君臣比你们见过的人都多,早就想好了对策。你们今日焚宫,早几十年前就被预料到了。”
李枭垂下头,羞愧不已:“求殿下赐罪。”
端王将帕子扔给侍从,摆了摆手道:“罚是一定要罚的,不过不在此时。”
说罢,他又看到了李枭身后被人架着的全若珍,蹙眉道:“她……”
李枭将崔灵素的建议说给他听。
“崔昭华想以全嫔为质,逼迫太极宫出手救人,这样卑下便有机会破开宫门。”李枭道,“眼下崔昭华与小李嫔已经去嘉福殿请太后。”
端王收回刚刚不悦的神色,又换上之前那张温和风流的表情。
“女子天性柔弱,孤再不济,也不想将女人推出去。”他走到全若珍身前来,轻俯上半身看着她,“怕得很了吧?瞧这小脸都哭花了,真是叫孤心疼……”
说话间他伸出手来,五指罩在全若珍面上。
时下贵族名士不论男女皆有蓄甲之风,人人常戴护甲,于配饰上又增几分。久而久之,即便没有蓄甲嗜好的人也喜欢打几副护甲来戴。
全若珍看着眼前锋利的护甲,打了个激灵。
“孤早知你也有这般烈性,便不去招惹李妩那水性杨花的女子了。”他的护甲轻轻划过全若珍的脸,摇了摇头道。
全若珍的脑中突然浮起一个可能。
“李妩……李妩是你……”她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盂兰盆节前后,阿满听宫人焚烧纸钱时辱骂李嫔不知羞耻同亲王有染,她一直以为是李娴与靖王,这下看来她想的并不一定完全对
所以,那名掖庭宫人骂的是大李嫔和端王,并非小李嫔与靖王!
李妩被李娴反杀,李娴仿照李妩笔迹留下认罪书,将靖王供出,实际上她们姐妹二人共同侍奉的主人是端王。
她和阿满一直以来都猜错了人。
看着她惊恐的面容,端王又笑。
他似乎很是爱笑,年轻的面容上一派温柔多情之意,身居高位又风流,的确是当下女子最容易爱慕上的那种男子。
只是,他这般笑在已经触到事实的全若珍的眼中却犹如邪魅苏醒。
“你倒不蠢,猜到李妩和孤有关。”端王将护甲收拢,轻轻向下滑上她细嫩的脖颈,叹息道,“孤从不觉得浮山脏,因她过得太苦,须得活下去,所以身不由己;李妩虽为娼妓之女,亦是世家之后,本应自重自爱,可她却几头找靠山……”
全若珍颤着唇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却又听端王道
“李妩是一尸两命,你不知道吧?若时间不错,她腹中之子应当是孤的。”
全若珍自知自己今日怕是免不了一死,不过是让她震惊的是,李妩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同两位亲王牵扯不清。
真是好大的一顶帽子!
想起陆银屏为她拟的谥号
全若珍心道那姓陆的狐狸精也不是什么善类,八成提前就知道了些什么内情,不然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个字儿?
端王见她面上满是惊疑,便又放软了音调,耐心地同她解释。
“自陆贵妃进宫后,皇兄越发失智了。明明怀柔世家,却由着贵妃揣掇,纵她拟了「贞」字羞辱李妩……
不过,也真是要好好谢谢她,若没有这个谥号,倒是没什么好法子能让小李嫔来为孤卖命。”
他说罢,松开了钳制住全若珍的手,依旧是半带嫌弃地又取出一只帕子揩了护甲,最后索性取下来丢到一边。
“要做大事,须得狠、绝。只不过,要对自己狠,要对对手绝。以女子为要挟非我辈之风,便是真进了太极宫登上那个位置,孤也愧对先祖。”
他又偏头看向李枭,沉吟道,“想要进宫办法多的是,你当里头的人不用吃喝么
李枭犹豫了一下道:“可宫里燃了通天炮,想来虎贲应当马上会来。他们向来奋勇好战,卑下怕是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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