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珣眨了眨晶亮的眸子,意思是认同她的话。
“太傅也这么说。”他道,“父皇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石兰的面色瞬间黯淡了两分。
“陛下……不仅如此,还吃了很多苦。”她低低地道,“殿下如今没有手足,一切唾手可得,不懂得陛下当年的隐忍和委屈罢了。奴看得到的,是他四季独来独往,甚至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别人面前。后来又离了宫,在外面吃尽苦头,最后才做了太子、皇帝……”
对于父亲的印象,拓跋珣一直是畏惧的。在得知父亲当年比自己好过不了多少时,他找到了一丝共鸣。
“父皇去了哪儿?您能同我讲讲吗?”他睁大了眼睛,灿灿的瞳仁溢出满满的好奇。
为天子颜面着想,石兰斟酌了一番,决定还是挑着捡着说。
“那时陛下秘密出宫,去了定州崔氏府上
舜英同宫人一道来了显阳殿,对守卫的禁军行了一礼后,将石兰的话转述。
“太极宫有两千人,禁军府还有五百,加上六道门一百零八卫,统共两千六百余人。若是算上城内,一万也不止,而京郊还有二万人。”
禁军操着一口拗口的方言道,“不过,中宫空置,我们兄弟也无事可做,便照女史吩咐拨出五十人巡防。请转达殿下和女史,让他们安心。”
舜英正要道谢,却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刺耳。
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惊问:“刚刚是何声音?!”
禁军们操起枪戟,渐渐聚到了他们这处。
“听声音像是在掖庭那边的动静。”这动静实在太响,不难找出声源方向。
魏宫宫墙高,为便于清晰观察诸宫,太极宫与中宫显阳殿四角各有一座百尺瞭望楼,楼上禁卫日夜轮换,不曾松懈过一刻。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瞭望楼,见楼上的两名禁卫正拼命向这处打手势。
舜英看不懂他们手势的含义,想来应该是什么特殊的暗号。
“不好。”然而为首的禁军看到后却面色一变,“掖庭那边起火了。”
舜英听后忙道:“那去那边瞧瞧?”
“太极宫和掖庭两处的防卫布置是陛下授意,无诏不可换防,更不要说将太极宫的人手拨去掖庭。不过,掖庭有五百禁卫、三千内侍,想来自有法子救火。”
那禁卫又道,“陛下不在宫中,开宫门一事非同小可。若开了宫门出了别的事,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上一次差点被迫开宫门还是靖王叛变之时,如今宫内外乃至京畿禁卫皆换成天子亲卫,自然以魏宫和大皇子安危为尊。
舜英被这话吓出一个激灵,知晓这样大的事不是她能掺和的,便只说让他们盯紧些宫内,自己则带了人回徽音殿。
石兰正挑着捡着说当今天子往年的黑历史,冷不防听到一阵轰天巨响。
她心里也「咯噔」一下,豁然站起身来。
拓跋珣亦被这响动吓了一跳,掀开被子便要下榻出去瞧。
石兰用手拦住了他,面上浮现着不安的情绪。
“殿下好好躺着,奴出去看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拓跋珣想起刚刚石兰所说自己身负重责,他的安危如今就是重中之重,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躺回床上。
恰好此时偏殿室门被打开,舜英捂着胸口大喘着气走进来。
石兰蹙了蹙眉,一句「还有没有规矩」刚脱出口,便见舜英像是累得很了,未来得及向拓跋珣行礼,直接整个人扑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真让您说准了……掖庭……不知道为什么走水了……刚刚那声不知您听没听到……”
“掖庭?”石兰心底又惊了一下,“这个时候起火了?”
拓跋珣根本躺不住,坐在榻上直勾勾地看着她们说话。
舜英看了他一眼
“太极宫宫墙厚达五尺,如何烧也烧不到这边。只是这个时候一旦掖庭起了火,人心定乱。”石兰也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禁卫去开宫门没有?”
舜英摇头:“不曾。那副卫说不得陛下命令,不可以开太极宫门。”
石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宁可不去管掖庭的火,也不能开太极宫门。”她厉色道,“眼下不比寻常,天子不在京中,我们就要守着殿下和魏宫。掖庭那边的事明天着光禄寺的人去瞧,太极宫的陛下居所,万万不能有半分的闪失。”
说罢,她便让舜英先下去,自己则转过身来安抚拓跋珣。
“殿下莫要害怕。”石兰守在他的榻边道,“不过是掖庭那边出了点小事情罢了,您安心休息。”
但拓跋珣却觉得,刚刚那一声巨响可不像是「小事情」。
“掖庭那边走水,若真烧到明日,那起火的宫殿定然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他抓着被角道,“即便宫墙再厚,可人也是肉身凡胎,若是有宫人伤亡却是得不偿失了。”
这段时间石兰同拓跋珣多接触了一阵儿,渐渐觉得这位殿下的心性倒比他这个年纪的贵族幼童要成熟上许多
朝中那些大臣的公子,如他这么大的整日只知吃喝玩乐,即便念过书,也不曾真正对旁人的性命有过一丝共情,更不要说权衡利害了。
正当她觉得大皇子孺子可教想要夸奖一番时,又听他若有所思地下了令。
“石女史,你派人去禁卫府抽调五百人出来,二百人去端门守着,一百人去各宫看不到的暗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漏了一处。”
拓跋珣说罢,犹觉不够,索性再次掀开被子,一双小短腿费力地快速跑去了偏殿书房。
石兰有些惊讶
果然人人都说,拓跋氏的儿孙就没有过怂人。
石兰打算按着拓跋珣的吩咐去做,却又听他嘟囔着:“唔……不够……”
“什么不够?”石兰好奇地问。
拓跋珣抬眼瞧了瞧她,却只是挥挥手将她赶走:“无事……石女史先下去吧,孤再看会儿书便休息了。”
掖庭那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原以为以这位对事事都好奇的大皇子定然要闹着去观上一观。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要去的打算,还有条不紊地安排固防。
不过,这样的情形下若他还能睡得着,石兰倒觉得省心了。
她熄了榻边的灯,走出门之前又嘱咐:“夜间看书伤眼睛,殿下还是早些休息。”
拓跋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待石兰关上门,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后,拓跋珣才抬起头来环视了一番,最后从书内翻出了一张图纸。
他细细地盯着这张图纸,看来看去却只是一张普通的太极宫舆图。
他生长在太极宫,从含章殿到徽音殿,对这里简直是无比熟悉。
“外太祖给这么张图干嘛的?”他翻来覆去地看都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正准备熄了灯上床时,见标明含章殿那处的夹道里像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这是……”他用指甲搓了搓,见那并不像是无意间点上去的,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
拓跋珣回想起含章殿
长孙明慧已死,自己本对她有些感情的,却在鹿苑时被她亲手毁灭。
所以,如今的含章殿是他不想再回去的地方
毕竟父皇教导过他,作为皇子,上有皇父,必须事事以天子父亲的命令为尊。
不该他做的事情不要做,收起那些四溢的好奇心,平平安安地在这魏宫中做他的大皇子。
他还是熄灯上了床,本打算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不再去想掖庭着火的事情。
然而躺回床上后,脑子里却浮现出狐狸精母妃的那张脸。
“我的好儿,你记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一个人没了烟火气,那么他又怎么能保护周围尽食烟火的人呢?”狐狸精的话犹在耳边。
王晞沿着永巷一侧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正奇怪为何今日不见日日来往巡逻的禁军。
莫名地不安笼罩了她,联想到宣光殿走水一事,让她越发警惕起来。
她带人紧赶慢赶到了宣光殿,却见摇摇欲坠的宫门半掩着。
王晞心中疑窦更甚,贴上去看里面情景。
不看还好,这一看简直将魂魄吓得散去了几缕。
只见往日恢弘整洁的宣光殿正燃着熊熊烈火,门窗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副架子。
殿前偌大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宫人,暗红色的液体从他们身下四散而开,最终交汇在一处凹地。
而一众穿着劲装的陌生男子则在殿前,有的正去别处点火,有的则留下来搬弄那些宫人的尸体。
而她认识的几三个人中,崔灵素和李娴正背着她不知在说些什么,全若珍则抱着自己那侍女的尸身痛哭。
好在掖庭的宫人多数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从前天子处置过不少嫔御宫人,倒不至于让她们在此时此刻惊呼出声。
但人人冷汗沁沁,捂了嘴巴慢慢地向后缩,只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宣光殿。
崔灵素同李娴说完话,看着地上的全若珍,将手中长刀递给李枭,扬了扬眉毛道:“此女留不得,念在大家姐妹一场,我就不动手,免得处置不利索,白白让她受疼……”
听她这么一讲,全若珍又冷笑两声,衬着面上的泪显得悲苦又诡异。
“谁跟你这毒妇姐妹一场?!”她咬牙恨声道,“你今日做下这等事,不怕陛下来时活剐了你全家?”
说罢仿佛是觉得自己没说对,又自言自语地嘲讽道:“哦……我倒是忘了,陛下怎么会处置你家中人呢……他恐怕还会仰仗你家族势力为他铺路……
不过你一个庶女,即便傍着崔氏的名头入了宫,倒没这等本事让他饶了你……如果我未记错,陛下是不是连你的名字都还未唤过?”
崔灵素像是被蜂蛰了一样,僵硬地转过脸来,只是面部有些微抽动,看上去略有些狰狞了。
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自己的心境,却又听全若珍说:“你不是说你早前便识得他?怎的他也未多看你几眼?”
这下崔灵素再也忍无可忍,直接蹲下身来将阿满的尸身扔到一边,又抓起全若珍的领口,贴着她的脸道:“那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再过几刻太极宫便会派人来救火,届时端王殿下的人一起进宫,直接拿了大皇子,逼他承认天子薨在东海郡,再将皇子拱上皇位……到时候天下易主,我时间多得是,也不怕他不识得我……”
全若珍早就猜到这次的事情会跟那位端王有关,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突然。
“你们放火烧宫……为的就是引起太极宫那边的注意,好让他们分出人手开门救火?”她慢慢道,“陛下不在宫中,皇子却在……东海那边也藏了你们的人?!”
见大势在握,崔灵素也难得多说了两句话。
她伸出细长白嫩的手,不顾那手上还带着阿满的血,朝全若珍的面上不轻不重地又扇了两下。
“东海那边若无人,怎么传报陛下行程?”崔灵素笑道,“只是陛下多疑,李遂意油盐不进,王熙又是先太后的人,实在拿不下,只能从别人身上下手……今日我大发慈悲,就让你死个明白:陛下却霜时我便督促端王殿下除掉陆银屏,可惜那贱人命大,炸凌家堡时她居然已经逃了出来。
这次她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路上,只等着他们一来,届时陆银屏碎得连块骨头渣都不剩!”
全若珍心头一凛:“你要弑君?!”
“弑君?”崔灵素的面色缓和下来,“不……我等了陛下这么多年,我可舍不得。但陛下生性多疑,又惯爱藏拙,一把龙首百辟刀杀人一万,怎么能挡得住他……
先折了他一双手脚,等事成之后我再慢慢等……十年我都等得起,还怕再来十年不成?那时陆银屏已死,不怕他不从……”
她说着,整个人好像沉浸在日后能同天子日日厮守的幻象中,眼瞳都有些涣散。
而全若珍越听越觉得这女人心肠歹毒,破口骂道:“你不配!你就是个恶人!你该下地狱!没有人愿意同你这种人在一起!”
崔灵素蛰伏这样久,今日终于能将情感宣泄出来。虽不在乎全若珍的辱骂,可终究还是有些纠结的痛意在其中
她知晓自己在天子跟前并没有多少份量,然而却不甘心。
“拓跋氏的男人都是看到女人就没了脑子的货。只要陆银屏那贱人一死,世上再也找不出那样模样的人,我就自然有机会。”
崔灵素又道,“我相貌不差,我比她懂得体贴男子。等他失去一切之后我再照顾他,不怕他不依上我……端王殿下允诺过,只要我助他成事,便让我同陛下在一起。”
全若珍知如今的场面已是无力回天,眼前这女人又疯疯癫癫地说胡话,只当她心魔已然扎根,冷声道:“体贴……温顺……都是笑话。陛下往日里看不上你,以后自然也看不上你。”
见崔灵素又将牙根咬得咯吱响,全若珍也不废话,闭上眼睛道:“想动手便动手,磨磨唧唧成不了大事。”
崔灵素放下她,冲着一旁的李枭示意。
李娴有些犹豫,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崔灵素打了一巴掌。
“就因为你心软,差点儿坏了殿下的好事!”她道,“既然做就做到底,姐姐都敢杀,全若珍又算得了什么?什么朋友……也不过是你上位的绊脚石罢了。”
李娴捂着脸扭向另一边,不再看全若珍。
李枭执起刀,对着全若珍正要动手。
然而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仰面一看,见太极宫四角有光扶摇而上,在夜空炸出一片烟火。
“不好!”李枭面色一变道,“禁卫要报信给慕容擎!”
端王拓跋澈披衣轻轻起身,走到门口时才坐在那块短兔绒毯上。
他看着壁上挂得整整齐齐的烘好的亵袜,没有丝毫犹豫地错过它们,径直穿好了鞋。
只是他将要站起时,脊背又贴上一个滚烫的娇躯。
个头高的人通常手长脚长,手大脚也大。而娇小的浮山伏在他背上时却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她的翅膀是那样轻柔却脆弱,就如她的人一样,用手一捻好似沾了粉尘,又好像会断掉。
拓跋澈拍了拍她环在自己颈间的胳膊,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发丝内,捱近了她的脸问:“怎么,又没睡?”
浮山将头埋进他颈间,半晌后才闷闷地出声询问:“元承又要去哪儿?”
今夜无星亦无月,寒风正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处缝隙之中,实在不是个出门赏景的好时候。
可正是这个时候,他几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内心那股澎湃的暗潮。
“我出去办事。”他捏了捏浮山的脸,年轻倜傥的面容上噙着笑意。
浮山勾紧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问:“你这两日总是出门,也不陪我了……你又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了?”
拓跋澈将她的头发揉了揉,含糊道:“男子出去做事,你跟着做什么?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浮山依然不肯放开他。
他越发地烦躁,想要训斥她,然而脖颈中传来阵阵湿滑的凉意。
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被女子的泪水冲回肚子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拨开她的胳膊。
“你一直很听话。”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浮山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寝所内都充斥着一股绢帛木材烧焦的气味。
浮山以为炭盆将帷帘烧着了,光着脚走到榻边。
然而并没有。
今夜不知他何时回来,浮山躺在榻上,实在难以入眠。
她披衣起身,打开房门深呼吸了几口气。
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越发浓烈,也不知是谁家遭了劫难。
不过,浮山也没有功夫关心这些。
她走到院子中央,不知为何,往日里府上常常护卫着她的守卫已不知去向。
她走到之前二人一起待过的梅花树下,粉白修长的指尖插进泥土中,将一坛酒挖了出来。
月下独酌本是快意之事,可今夜无月,独酌也只是为了那种微醺之感,好让自己能够快速入眠。
从前二人同进同出,一日不见恨不能将彼此揉进骨血之中。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晚间骤醒之时竟难再寻到他的影子?
是不是男女之间总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就像铜盆中的木炭,起初燃烧时热得让人难以自持,光是赤裸着身躯还觉不够,恨不得再扒掉自己那层皮,露出一颗赤诚心……然而当它燃尽后总会慢慢褪却这份热,变成轻轻一撮便粉碎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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