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擎听他说起大司空宇文馥,惴了一路的心终于提起来,低声道:“大司空大人……于前往辽东路上遇袭……”
拓跋渊猛然抬头。
“你说什么?”
慕容擎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去看他。
“十六当日大司空携宇文大小姐与贺兰公子并家仆十数人前往辽东,在距荥阳二十里处遇袭……”
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拓跋渊咬了咬牙根,“派人去寻没有?”
“臣听到消息时已经过了陈留,便又折回派虎贲寻人。”慕容擎忙拱手道,“不过……那十数名家仆皆被一刀毙命,无一幸免。臣想,陛下还是……要做好准备。”
“人没有下落便是最好的结果,证明他们现在应当无事。这几日旋龟上岸,可治贵妃失聪之症,朕……不能离开。你先回去,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活要见人,死要……”拓跋渊闭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道,“见尸……”
慕容擎在听天子说到「失聪」时,面上有愕然之色一闪而过。
天子又吩咐:“既是冲着人去,搜寻时便低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慕容擎道了声是,听他又道:“那女子同他接触这样久都未曾害他,想来是有别的目的,或者是冲着别人来。元承当下暂时不会有事,你不必再插手。
外祖与宝姿他们不会在城中,去城外。人不见定是被藏在哪儿
慕容擎低声说好。
正当他要离开时,听天子又问:“阿擎,你恨不恨朕?”
慕容擎一怔,驻足在原地。
“却霜时将你带上,本意不打算留你。”拓跋渊站在原地,裘衣上不知蹭了哪处的树叶,被他轻轻抖落,“你这样聪明,不会不明白朕的用意……朕要做一些事情,打算启用新人。虎贲日益强盛,朕不得不防……你能明白吧?”
“虎贲本就是您的,臣不过是代管。”慕容擎垂眸答,“您若想要,随时可以拿去。至于这条命……也是您的。”
说罢,转身离去。
天子停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叹了口气,转身又回了房。
慕容擎这边正在琢磨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却听身后一阵纷乱脚步声传来。
“大将军!大将军!”有人在唤他。
慕容擎忍着鼻腔内的不适,蹙着眉转过身,见是常在贵妃身边的那位侍女。
秋冬追了这一路,好不容易才将人追上了,双手扶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事?”慕容擎问。
秋冬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指着院内那处阁楼对他道:“院内的人炖了不少海味,可陛下不食荤腥,娘娘最近又在服用药膳,听说大将军来了,叫奴唤您去尝尝。”
慕容擎顺着她的手指看那座楼,摇了摇头:“不必,告诉娘娘,臣还有要事去办。”
秋冬一愣,随即又道:“娘娘说,吃睡乃天下第一大事。大将军应是日夜奔波而来,怎好连顿饭也不用便要走?”
慕容擎想了想,还是将宇文馥等人遇袭失踪一事告诉了秋冬。
“大司空大人和宇文大小姐?!”秋冬听后惊呼,“这可是大事儿,您还是先等等,奴去回禀了娘娘。”
说罢又回了阁楼。
“海味配菌菇大补,只可惜陛下不食荤腥,这可真是又荤又腥,炖上一锅能让他三天三夜吃不下东西了……”
陆银屏打了几个哈欠,正捏着鼻子对苏婆和玉蕤抱怨,“别说陛下,那些鱼虾什么的我都不爱,更别说这些什么鰇鱼鳆鱼了……有人闻着它们香,我同陛下却只觉得腥臭,想来还是没这个福分食用呐……”
听她话里话外的抱怨自己吃不下,苏婆便笑:“话可不能这样说
这人的口味是娘胎里头带来的,您母亲怀着您的时候老夫人命人送了多少的海鲜,夹在冰层里活蹦乱跳的,可她一闻到味儿马上就吐了。
再说,容色清丽的人多半是万物韵出的灵气而生,您瞧陛下,除了素食其余不食,想来是山川灵秀呢……”
“山川灵秀?”陆银屏翻了个白眼,“他啊,分明就是个堕落罗汉,野教的菩萨……”
话未说完,秋冬慌慌张张地从外间夺门而入。
陆银屏蹙眉:“不是去寻大将军了?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怎么?他也不喜欢海鲜?”
“不……不是……”秋冬喘了又喘,咳嗽了两声道,“大将军带了信儿来,说大司空大人并宇文大小姐回辽东的路上遇袭……至今下落不明!”
在场人听后皆是一惊。
“是大将军亲口说的?”陆银屏立马支棱起了身子,声音都变了一个调。
宇文馥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十分清楚。之前在徽音殿的那些日子虽说见识了他不少小毛病,可她依然记得天子曾说过的话
宇文馥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对他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连带着她对宇文馥的印象也有所改观,愿意去包容这奇怪的老头。
宇文馥提出要回辽东时,自己正为了三姐和靖王的事情上头,并未在意,甚至走前都没有打声招呼
“大将军还说了什么?”陆银屏说罢又指着秋冬道,“你干脆将他请过来……”
秋冬踌躇一下后道:“大将军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
陆银屏料想这「要事」应该就是寻宇文馥之事。
她的本意是对慕容擎好些,因为自己曾经误会他许多,而他的确帮了自己不少,让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待人这方面目前最愧对的是慕容擎,总想着能尽自己的力多多少少地对他好些。
既然慕容擎要去寻人,那自己也不应当绊住他的脚
思及此,陆银屏又吩咐了秋冬和玉蕤去见慕容擎,自己则与苏婆一道替衣裳熏香,打算去见天子。
慕容擎等了一会儿后,听身后又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响,一回头便见秋冬和玉蕤大包小包地拾掇了不少东西来。
玉蕤也道:“即便要回去寻他们三人,这一路也少不得又要奔波。您可得先保重好自己。”
“娘娘说,来都来了,哪能让您空着手走。”秋冬将些做好的海味塞进他怀里,已是累得筋疲力尽。
海腥味儿扑面而来,差点儿逼得慕容擎窒息在此。
他鼻孔张阖数次,硬生生压下想要打喷嚏的冲动,青白着一张脸丢下一句「代我谢过娘娘」之后匆匆逃命似的离开了。
秋冬和玉蕤结伴回了阁楼,见主子换好衣裳正在嗅。
“过来。”陆银屏招呼她们二人,“你们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味儿了?”
不等她们过来,陆银屏却已经憋不住,走到她们跟前抬起袖子扇了几扇。扇完也不等她们回话,自觉香气袭人,提着裙摆去了李璞琮的院子。
李璞琮正在同慧定下棋,慧定已经是个臭棋篓子,索性也不再要那些脸面,该悔棋悔棋,该捣乱捣乱,气得一代大儒直骂他亲娘。
毕竟修行一生,慧定倒也不生气,只笑道:“先妣已离苦得乐,不受八角羞辱诅咒。”
“老秃驴,就你说话硬气!”慧定不要脸,李璞琮拿他没有办法,又转头央了天子,“陛下,来同为师下两局。”
拓跋渊正坐在另一侧窗边摊开了纸笔书写什么,听李璞琮唤他,只微微偏了偏头:“外祖那边出了事,朕调些人手去寻。”
室内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海风拂过残枝时的细微声响。
“外祖两日前同表妹和学生回辽东,在荥阳外遇袭,家仆十数人死于非命,三人失踪。这两日旋龟上岸,若放给别人,有了闪失四四便要再等十年……”
拓跋渊不曾抬头,边写边道,“十年太长……朕本就对不住她,不愿让她等这样久。”
一边是外祖,一边是陆四,的确有些难以取舍。
不过,也做了取舍。
房门突然被打开,环佩叮当伴着香风涌进室内,逼得他不得不抬起了头。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陆银屏走进来,抱着他的胳膊向外拉,“回去……你回去找外祖……你先回去……”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却撼他半分不得,拽了半天却将他身上披着的黑裘拽落。
似乎有什么血腥味儿钻入了她鼻尖,陆银屏嗅了嗅,却又没了。
她心里依然念着宇文馥的安危,急道:“外祖多好的人,怎么就遇袭了呢?!您带人回去寻,那些人看见是您来肯定乖乖把人交出去了……您能找得到他!”
拓跋渊静静地望了她片刻,抬手替她将鬓边碎发掖在耳后,又将裘衣披回自己身上,对她道:“朕已经派慕容擎去寻了,你不要担心,外祖不会有事的。”
李璞琮也推了棋盘,走过来对她道:“小四,你别着急。陛下既然已经派了镇南大将军去寻,应当不日便会有消息递来……你这还病着呢,听话!”
“老头子不知道外祖是多好的人,当然不着急!”陆银屏将矛头对准了李璞琮,“好好的人刚去了辽东就遇袭了……分明不是冲着他来的!往日外祖帮了陛下不少,说不定就是赫连遂那起子人趁机将人捉了去!”
李璞琮也没了法子
拓跋渊握了握她的手,又道:“旋龟马上就要来,除了朕怕是没人能捉得住。等弄来了,你耳朵就好了……”
陆银屏一怔,想了想他刚刚说的什么「十年」,心里琢磨着大约过了这次下次再见到旋龟便要等十年。
人一辈子才有几个十年?自打同他在一起之后,六块小石头摔碎了仨,听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时还要看人口型去猜测……虽然睡得好,可这日子过得多心酸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可外祖要真遭了歹人之手……那是再等十年都换不回来的!”陆银屏想起从前听闻宇文馥受过的委屈便觉得难受。
慧定乐呵呵地下了榻,走过来想要劝她。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陆银屏一记眼风打了回去。
“呸!有你这臭棋篓子什么事?下你的棋去!”她啐道。
慧定念了声佛号,灰溜溜地坐回了榻上。
见她急得要命,拓跋渊执了她的手,将刚刚写的纸张塞给她。
陆银屏一看,见是调动二百余禁卫前往荥阳等地寻人的指令。
“外祖照顾朕这些年,朕自然不会不顾及他的安危。”他慢慢道,“可朕什么都能答应你,独独这一件不行。当年崔煜本要溺死朕,是你挡在前,不然也不会失聪,眼下有了机会补偿,朕绝对不会走。而这些禁卫……是朕养了五年的心腹,事事听朕号令,不会有闪失。”
陆银屏是个心大的,聋不聋瞎不瞎,日子照样过就成;
她的心眼儿独独就小在自己看重的地方
“我只是担心……”她将纸放下,委委屈屈地道,“外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总觉得咱们对不住他……还有佛奴……佛奴那里也不好交代……”
“朕自然也担心他的处境。”天子牵过她的手道,“只是担心无用,朕已经派慕容擎前去处理此事,不日便会有消息。你来此目的是为疗养,不要想太多,一切有朕……”
陆银屏噘嘴点头:“我信你……”
热恋中的人只要凑到一处,总有些暧暧昧昧的气氛。
“呵呵……处得还真好……”慧定捂着眼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枉陛下处心积虑地将人弄到手……”
宇文宝姿醒来时,只觉脑后有轻微的疼痛。
她伸手摸了摸头,却只摸到了一圈缠头的布料。
她坐了起来,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榻上,而四壁简陋,屋内陈设简单
她突然想起祖父带自己和贺兰问情出了元京,行了大概不到百里后,便听到车外有金属相接的声音
那时她根本没想太多,只觉得祖父有危险,便握了那支常用的鞭子打算出去看看情况。
然而一出车厢,迎面便有一杆长枪直奔她面门而来。
毕竟是跟着祖父习过些武艺的,她堪堪避过了这一枪。
不想那些人却是声东击西,在宇文宝姿还未看清是什么人袭击他们时,脑后便是一痛……
再醒来便是在此了。
想起外祖和贺兰问情,宇文宝姿再也坐不住,掀开被子便朝外走。
木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
入目是一片长河伴着无边无际的芦苇,有一人在河边打水,背影如松如玉。
他听到开门声后转头,笑着道:“宝姿……”
“琢一?”她眉目舒展开来,忙朝着他的方向奔过去。
陆瓒含笑立在岸边,见她走路时跌跌撞撞,便将陶罐丢在一边,大步向前伸手托住她上半身。
芦花随风沙沙而响,扑面而来的是带着豆蔻气息的麝香,清清淡淡,矜雅一如初见时的他,有着淡化周遭一切的力量。
宇文宝姿霎时心跳如雷,忙撑起上半身来抱歉地道:“对不住……不知道怎么回事,头有些晕……”
陆瓒的手却没有松开,依旧是扶在她肘上,大拇指牢牢地摁在她前臂,修剪精致的指甲方中带圆,隔着衣料有着令人震惊的灼热。
“你受了伤。”陆瓒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要歇息几日才好。”
宇文宝姿进退不是,也不敢看他。
不过,她既然受了伤,那么祖父和贺兰问情如何了呢?
“这里是哪儿?我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抬起头,将问题一个一个抛了过来,“你怎么也在?祖父和问情他们又在哪里?”
陆瓒眼神黯了黯,慢慢地道:“我来时只见你与重伤的贺兰问情,只是他伤得太重,我又担心杀手会再次前来,便先将你带到此地
这里是荥阳外汜水芦花潭,追杀你们的鲜卑人,他们不会水,轻易过不来的,你大可放心。”
“未见到祖父,你让我如何放心?!”宇文宝姿摇头道,“琢一,带我出去……我要去找他,去找问情!”
陆瓒翘起的嘴角渐渐抻平,眼神中多了丝漠然。
“袭击你们的人训练有素,不像是穷途末路的散人。”他低声道,“荥阳距元京二百里,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你以为谁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来找大司空的茬?”
宇文宝姿一怔,越发地感觉晕眩。
“那会是谁?”她越是回想,越不知道还有谁居然趁着这个时候对他们动手
“我也查不出来。”陆瓒摇头,“我抵达时并未见到大人,你与贺兰问情皆在昏迷中。你已经睡了近二十个时辰,而他受的伤远远比你重得多,想来一时半会儿的醒不过来……等他醒来后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情况。”
宇文宝姿听后,越发地担忧宇文馥的状况。
“琢一,带我离开。”她又道,“带我去见贺兰问情
陆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摇头拒绝。
“你自己的状况都不好,还要去寻他?”他淡漠地道,“他们既然能寻到你们,便是做了长久的打算。宝姿,你安心在这儿养伤。此地虽简陋些,却能护你。”
宇文宝姿见他频频拒绝带自己去见贺兰问情的请求,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眼前人依然是那个温润有礼的陆瓒,只是说不清为什么,眼中多了些她看不懂却又有些熟悉的淡淡戾气。
她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们明明已经出了元京,快要抵达荥阳……”宇文宝姿缩回了自己的手,有些陌生地同他对望,“琢一……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陆瓒看着她,微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反问道:“宝姿,你是在怀疑我吗?”
宇文宝姿自然不相信是他做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摇头道,“我们早已走出元京二百里……你为什么会出现呢?这太巧了,不是吗?”
她嘴上说着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两肩微微向前怂,整个人却在向后缩,防备姿态十足。
陆瓒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回来。
宇文宝姿一个踉跄便跌进他怀中,豆蔻和麝香混着一丝戾气环绕住了她。
“三日前我去你家中,见大人态度实在坚决,便向他求娶你。”陆瓒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大人拒绝了,说已经将你许给贺兰问情。我回去后辗转难眠,心中实在不甘,便打算追上你们……”
宇文宝姿晕晕乎乎的脑袋瞬间清明,只剩下「求娶」两个字眼。
陆瓒一手虽然揽着她,却也只是用手臂将人禁锢住,手掌却稍稍抬起不曾触碰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以示自己并非有意要冒犯她。
“我想得太多,所以晚了一步……”陆瓒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到时,的确没有发现大人的踪迹,贺兰问情也身受重伤……倘若他能醒过来,你只消问问他便能证我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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