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陛下对贵妃是真心,难道只有他的心是真心,我的心便不算?”他双手放在膝上,垂首道,“在下初见宝姿是在鹿苑,小妹顽劣驾马参加比试,在下认出是她,有心相助,同她将宝姿排在外圈,赢得实在难堪,心中对宝姿一直有愧。
宝姿大度,不计前嫌,拿出御赐玉牌助在下行事,此番便又欠下她大大人情……
在下对她有愧亦有情,宝姿貌美,见过她后别人再难入眼。
陆家眼下虽无权势,可后宅干净,若娶宝姿为妻,琢一保证此生不会纳妾……求大人成全。”
偌大花厅内像是瞬间便静了下来,静得连时光流逝之声都能听到。
贺兰问情久久不见宇文馥,好奇赶来,同时也见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
宇文馥不言,偏头瞥见贺兰问情绛紫色衣摆。
陆瓒攥得手心出汗,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宇文馥的声音。
“老夫已经将宝姿许了小问情……你走吧……”
他依然是刚刚那副姿态
只是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耳中传来阵阵只有炎夏时分才会出现的蝉鸣声
宇文馥见他不曾起身,可刚刚那番话的确有些打动自己,有些不忍地道:“琢一,你还年轻,家世模样又好,再寻一个不难。两家既结不成亲,也能做朋友。老实说,老夫还是很欣赏你……”
话未说完,宇文馥便见陆瓒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依然如往常那般,轻轻地揩去了膝下微不可见的灰尘,姿态随意从容,面上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
“在下知道了。”陆瓒微微笑道,“如此,便祝大人一路顺风。在下告辞。”说罢,抬脚向门外走去。
宇文馥一怔
再看陆瓒时,他已经离开了自家院内。
“这……你看到他刚刚的脸色没有?”宇文馥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座位上,“若非真的瞧见,老夫是不相信有人的脸色居然能变得这么快。想来他对宝姿是有旁的念想,却并非是真情。还好老夫不曾答应他……”
“还不都是您的错?”贺兰问情双手抱胸,无奈地看着他,“您刚刚为什么要说已经将宝姿许给我了?”
宇文馥一手搭在桌上,脑中依然浮现出陆瓒刚刚瞬变的面容。
“不得已罢了。”宇文馥道,“宝姿不能留下,你也要跟我走……京中绝对不能留,你爹糊涂,我是保不住了。”
“他的心太大,我娘也劝不动……总之娘我已经安排好了。”贺兰问情的眼神黯了黯,叹了口气后又道,“可这些年来我都将宝姿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您将她许给我,我实在是不能……”
“你?想得美!”宇文馥抬头横眉瞪眼,“你也是个癞蛤蟆!没眉毛的癞蛤蟆!”
贺兰问情双肩一怂,二人又说了一番话后,各自忙各自去了。
陆瓒离开时正是一更,街头已经架上栅栏,不允许行人随意来往。
禁军们走过时,却听到不远处一阵毫无节奏的马蹄声响。
宵禁时分在街头游荡,按律当斩。
禁军们挑起了枪尖,整形列队待人。
自无边夜色之中驶来一匹通体白金的汗血宝马,马上之人年轻俊朗,英姿惊人。
禁军们来自北海湾等地,第一次见这位国舅,自然是识不得身份,枪尖对准了他道:“何人?下马就擒!”
陆瓒失焦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后缓慢地移向发声之人。
领头的禁军见他容色虽好,可眉梢青筋隐现,知这人约摸有些问题,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高声道:“下马!”
陆瓒手中握了一路的马鞭突然扬起,狠狠地朝他抽去。
那领头禁军持枪来挡,却敌不过凌厉鞭风,只觉得上半身倏然一麻,手中长枪也直直地倒在地上。
禁军忙去查看同伴伤势,其中也有人认出了陆瓒,低声道:“是陆国舅。”
若是旁人,这次应当不会被放行。可如今陆贵妃如日中天,宠贵一身,便是新换的禁军直接听命于帝王,也知当下京中不可无陆瓒。
禁军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出了一条道来,打算待人走后再上禀天听。
陆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鞭驾马离去。
猎心在门前等了小半日,见宵禁的时间到,主子却还未归。
他窃窃地笑
说不定就直接在司空府上住下,明日便是大司空大人的女婿了……
猎心正在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梦,冷不防听到一阵马蹄声,心下便漏了一拍。
他伸头探去,果然见汗血宝马凌霜载着主子归来。
“怎么就回来了?”猎心不等他下马,忙上前牵住了缰绳,絮絮叨叨地问着,“大司空大人没留您住下?黄……宇文大小姐呢?您们商量得如何了?”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问完,却见主子突然瞥过来,眼神如刀似剑。
“再问就杀了你。”
猎心的一颗心突然停止了跳动。
陆瓒闭上眼睛,缓缓吐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后又吩咐:“备水沐浴。”
猎心恍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忙应道:“哎!”
将凌霜牵回马厩之后,猎心又马不停蹄地命人去抬烧好的热水。
中间空下来的片刻,猎心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想来应是在大司空大人那里碰了壁,让他心里不舒坦了,才有些生气罢?
猎心没多想,待水抬进去后,忙跟着进去伺候他搓洗肩背。
屏后的陆瓒入了水后片刻,猎心便操起了浴巾打算伺候他。
手下一用力,却见他身上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一般。
“咦?!”猎心惊道,“主子,您身上那些梵文怎的没了?”
猎心实在纳闷
陆瓒稍稍低头,见胸前的梵文果然消失了。
“不用伺候了,你出去吧。”他说罢,整个人沉入水中。
猎心没想太多,只觉得主子今日在大司空大人那里碰了壁,想来心情有些不爽,说了声好后准备离开。
他离开时,不曾留意到桌案上巨大的铁梨木盒子,不慎碰歪了些,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猎心无意中瞥了一眼,见盒子里是自己这些日子夯土时一直纳闷消失了不少的院中土。
那些土似乎是被做成了沙盘,上头还插着一支支旗帜,遍写大魏十八州。
自小养得好的人来了日子只是腰酸腰胀,哪怕吃冰也不曾痛过。
加之事事顺心,虽说四肢有些乏,可嘴上依旧是闲不住,没有事也要搞些事情出来。
她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惬意地哼哼了两声,身后立马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拢住,小腹也探上一只手来轻柔按摩。
陆银屏的第一反应便是缩肚子。
可理智告诉她
如此这般思索一番之后,她再不想别的,舒舒服服地放松了肚子,立刻弹出了一圈的肉来。
天子的手顿了一下。
陆银屏立马便不高兴了。
“怎的不继续了?”她质问道,“怎么?嫌臣妾胖了?告诉你,臣妾就是这样的人,开心了便能多吃二两饭,吃完就胖一圈
干吃不胖的人倒是见过,可没办法,咱又没那种命。从前还能骑马打猎,如今跟了您只能坐辇,别说骑马了,脚都落不了地儿,更别提天天吃那些大补的药膳了……想寻个瘦些的就赶紧回你的太极宫,去你的掖庭寻你的女人
说罢还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别跟我腻歪了,你倒是去呀!”
天子却笑了,在她后颈上啃了一口,灼热气息喷在她耳边,低声道:“之前总觉得你这腰跟少了几根肋骨似的,细得不敢下手去捏,唯恐骨头给你捏碎了。如今总算有了点儿肉,手感只觉更好,像是有香泥附在骨上……不过,最好能再胖点儿,如此一来摸上去应该更软些……”
陆银屏自然是属倔驴的,拍了一把他的手道:“为了你的手能舒服便要我多吃药膳?你想得美!”
说归说,可心里头跟淌了蜜似的舒坦
如今跟了天子之后过得实在舒坦,想吃什么自然有人送到嘴边,无人敢说个「不」字。
就是衣裳有些紧了,虽天天有新衣换,可终究还是觉得浪费了些,便暗下决心
想到这,翻了个身儿勾住天子的脖子,将脸埋进他颈窝里。
“咦?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她忽然觉得二人枕间似有一物,摸索了一番后便拿了出来,见是块虎形玉,虎脊和肋下还刻着小篆,只是像是被横切了一半似的,失了右半边。
陆银屏不学无术,篆文识不得几个,仅能看出这小虎肋下刻着「左」、「二」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字。
她好奇地摆弄着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怎么只有一半儿?”
拓跋渊抬眸瞥了一眼,拥着她解释道:“这叫「虎符」,右半在皇帝,左半在将领。若要调兵遣将,则需两符合二为一才可。有个词叫「符合」,便是这样来的。”
陆银屏又问:“这是左半边,为何却在你手上呢?”
拓跋渊眉头微挑:“你猜……”
二人脸挨得近,陆银屏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双浅瞳泛着琉璃光泽,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欲念。
陆银屏见到模样好看的脑子便会慢半拍,连带着心跳也漏了半拍。
“不愿说就不说,我才不要猜呢!”她赶紧闭了眼,拼命往回捞自己快要丢掉的魂儿。
瞧她模样实在可爱,拓跋渊爱不释手地抱着她,将另一物塞进她手中。
陆银屏睁开眼,见正是缺失的右半枚虎符。
二符合一,果然是头憨憨小虎。虎脊上文字显现,她倒是识得的
陆银屏喜奢侈美物,不喜欢这丑巴巴的物件,皱了眉头道:“给我干嘛?这么丑,我才不要……”
拓跋渊失笑:“你不知道这东西遭多少人惦记,如今白送给你,你却说不要?”
陆银屏将那对虎符扔在床头,卷了被子又窝进他怀里。
“什么调兵遣将……我又不是将军,调他们做什么用?反正有你在,我操什么心呢……”她又贴紧了些,噘嘴命令道,“亲我!”
自打来了东海,他便不用去上朝,俩人在榻上日日腻到日上三竿才起。
拓跋渊将她的脸托起来,看着那两片饱满嫣红的唇角正要浅尝一下,却听到李遂意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陛下,李大儒寻您下棋。”
李璞琮经慧定提醒之后知晓了大弟子崔煜身世,惊疑之余同时也理解了天子做法。
崔煜残忍,而自己素来又欣赏天子绝佳资质,即便恨也是恨他当年不告而别。师生二人说开之后便共同丢下了慧定这么个臭棋篓子,常凑在一处下棋。
只是此时实在是煞风景。
“臭老头子。”陆银屏不高兴地道,“真是一点儿的眼力见儿都没有。”
拓跋渊浅浅地啄了一下她的嘴角,笑道:“朕得先起了,毕竟还有事要老师帮忙。”
八爪鱼听后松开了她的吸盘
待人一走后,陆银屏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准备继续睡。
眯了片刻,又想起刚刚的东西来,便撑起上半身去寻,果然在床头寻到了那对虎符。
她手里捻着虎符,想了又想,最后小心谨慎地收了起来。
另一边,李璞琮邀了天子对弈。
慧定被二人同时抛弃,却还恬不知耻地凑过来看师徒二人下棋。
梵天转够了这处海岸,见无几户人家,并不能助他布道,也跟着一道来学棋艺。
李璞琮边落子边道:“为师今早已看过陛下摆的阵法,的确是毫无疏漏,只是那旋龟常年出入北海,如今来了东海怕是有些难捉,为师又帮你改了两处,想来少则三日多则九日便能引它上岸。”
《山海经•南山经》中有云,旋龟佩之不聋。
李璞琮想起来又叹气:“小四这丫头虽顽劣,却也可怜……”
梵天听后微微侧首,见天子盘腿坐在案上,身上披着黑裘,整个人越发高大阴沉。捻着棋子的修长手指泛着毫无血色的白光。
“她双耳失聪,说来是朕之过。”天子垂眸道,“如果那时朕坚持留下,或许便能及时治疗……”
“为师又岂无过?”李璞琮摆了摆手道,“崔煜一直想杀你与檀奴,为师却只顾着世家颜面没有处置他,以至于酿成后来的祸事……说到底,无为即有过。”
“阿弥陀佛。”慧定道,“世间诸果皆由因起,因缘会遇,果报有受。八角是俗人,陛下修行这些年怎还不懂这个道理?”
“诸佛无量无边,不可思议。杀业贪念如海,修行于朕有益。”天子摇头,“说到底,今世不过一俗人耳,距通达十方世界依然有不少难度。”
“贫僧说不过你。”慧定呵呵一笑,又看向梵天
会下棋的同不会下棋的在一处,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慧定又是个臭棋篓子,自觉棋艺高超,见一招不合他心意,便想要出声干扰。
每每这时,师徒二人总会异口同声让他闭嘴。
慧定悻悻地缩回了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见一金甲白衣的青年将军持刀入院。
“咦?”慧定指着窗外的人道,“那不是镇南大将军?”
天子同李璞琮并未抬头。
敲门声响起,慧定便前去开门。
慕容擎走进来,见这间不大的会客厅倒是热闹,三教来了两教,若非他不修道,倒是真能凑齐佛道儒了。
他看了看慧定和梵天二人,行至天子跟前便要行礼。
“阿擎不必多礼。”天子头也未抬,“你做得很好……怎么突然离京了?”
天子曾下过令,事情未办完之前不能离京。
不过,靖王等人已平安前往薄骨律安家,这算是完美完成任务。
慕容擎却是有别的事情要说。
他扫了一眼棋盘,见两阵营杀得难舍难分,便道:“臣等一等陛下。”
拓跋渊知道他应是有要事要办,「嗯」了一声,从边角开始收网,瞬间将李璞琮杀了个落花流水。
李璞琮未料到前两日的势均力敌皆是这小徒弟在让棋,气骂:“为师怎就忘了你自小便是个扮猪吃虎的……快走快走!谈你的事去!别在这儿遭我的眼!”
“老师上了岁数,可不能再气了。”拓跋渊笑了笑,“若不同您玩几次,您怕是到如今都不会原谅朕。”
说罢将棋子收好,左臂扯住了将要滑落的黑裘,长腿一身便下了榻,对慕容擎道:“出去说……”
慕容擎稍稍侧身,由他先行。
慧定喜滋滋地凑上来:“八角,贫僧同你杀几盘。”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院中。
慕容擎一路惴惴,来到东海后便闻到海面吹来的腥风,顿时有些呼吸不畅,想要犯呕。
天子见他面无血色,低声道:“东海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既然来见朕,应是有重要的话要说。说罢便回去吧,赫连遂那边需要你看着。至于陆瓒……”
他目光扫向身后远处的阁楼,淡淡道:“陆瓒早已发现虎符被窃一事,朕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去寻他,想来不久之后他便要借见贵妃之名将此事告知她。朕还需要你看好他。”
“臣领旨。”慕容擎道。
“朕信不过别人,对你和楚壁却是十分的信任。”拓跋渊收回了目光,又问,“发生了何事这样匆忙来此?”
海风灌入鼻腔,慕容擎只觉得呼吸更加困难。
“臣来之前同韩楚璧去了垂花楼。”慕容擎蹙着眉从怀里掏出一物,“发现了这个。”
一朵秋香色梦冬花静静地躺在慕容擎手心,泛着耀目光泽。
拓跋渊拿起梦冬花细看,半晌后道:“彩宝矿脉已枯竭……这样巨大的宝石朕也从未见过,是从前的物件?”
“是。”慕容擎坚定地点头,“是从垂花楼顶楼寻到的。”
拓跋渊举起梦冬,眼眸同梦冬在正午阳光之下泛着极为相似的光彩。
“那应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慢慢道,“太祖还在位时,倒有那么一家人因私藏覆蕉而获罪,最后主谋被腰斩,其余人皆被发往海外小岛。你将这个东西拿来,是说……”
“是。”慕容擎接过话来,“臣想,殿下或许……会有危险。”
拓跋渊将梦冬花攥在手心,稍稍一用力后张开五指,任它碎成黄白齑粉。
“朕早就警告过他,妓女不能碰。”他冷声道,“一个王公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偏去那种地方。他愿意自甘下贱,便是死在那女子床上都不足为奇。
他不敢求朕,便去央外祖,外祖也坦言不让他接那女子入府。
可偏偏就他大胆,趁朕却霜之时将那女子接了回去……危险?朕看他此时快活得很,哪里知道什么危险。”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一般的棘手,又叹气道:“可惜外祖此时应去了辽东,现如今京中唯他独大,谁都拿捏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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