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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可惜高门也自然有高门的讲究,除非世家子弟,普通人轻易入不得他门下。
夏老夫人看了看自家几个孙子
只是……
“我也要去!”陆银屏摔了手上的布老虎,嚷嚷着道,“表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夏老夫人好言劝说:“去那里做什么?天天念书,倒不如在家里陪外祖母玩……你不是想要双东珠子做的鞋?正好东海那边送了三斤过来,只要你不嫌沉,全镶你鞋头上……”
陆银屏根本听不进去,嘴巴一咧开始哭。
真哭掉眼泪,她不掉眼泪,就闭着眼睛咧着嘴干嚎。
知道她在装哭,可夏老夫人实在拿她没办法
夏老夫人实在头痛,便对站在一旁的玉姹道:“你去将慕凡叫过来。”
玉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陆银屏听见了这句,知道外祖母已经心软。可不达目的绝对不能妥协,依旧扯着嗓子嚎。
“心肝……我的心肝……”夏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去那里作甚,男男女女混在一处上一个茅房,成何体统?!还是在家好,外祖母教你念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咱不吃那个罪……”
陆银屏嚎得更大声了。
夏老夫又劝了一通,仍于事无补。
裴慕凡进院子时便听到里头的动静,疑惑地问玉姹:“小四这是又想要什么了?”
玉姹眼波盈盈,笑着解释:“四小姐想要同您一起去李大家那儿,老夫人不让呢。”
“她才五岁,字都识不全,还想凑这个热闹?”裴慕凡边走边道,“不过,祖母既然要你唤了我来,应是允了。”
二人一道入了房内,果然见哭得响彻天际的陆银屏和手忙脚乱的夏老夫人。
陆银屏一眼角余光扫到裴慕凡,边哭边盯着他瞧。
裴慕凡正要对夏老夫人行礼,却听她道:“礼数免了,你快来劝劝你表妹,她最听你话。”
“她哪里是听孙儿的话。”裴慕凡走过去,无奈地笑,“她是见谁长得清秀便愿意同谁说话。”
陆银屏瞧着他离得近了,哭声便小了些。
裴慕凡捱近了她问:“你想要同表哥一起去李大儒那儿?”
陆银屏止了哭声,点点头。
“可李大儒不像你外祖母这样好说话,什么都能纵着你。”裴慕凡又道,“卯时就要起来念书,酉时才能回去睡觉,课业也不能落下……这些你都能忍?”
陆银屏有些打退堂鼓。
瞧她模样倒是有些不愿意,夏老夫人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听裴慕凡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去那儿也有不少好处,便是能碰上不少的人。我听说崔家谢家有几位年岁不大的公子准备去,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没等他说完,陆银屏便高声道:“我要去!”
裴慕凡笑了笑。
“本来都不想去了,你非要惹她!”夏老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明知这是个色胚子转世,看见模样好的便走不动道,你偏偏要加这么一句……等小四再大些与你做亲不好?你怎的将她往别人那里推?!”
裴慕凡笑意更深:“小四脾气太冲,一般人降服不了,起码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不叫小四!”陆银屏气得直蹬腿,“我有大名!”
商议好了她要进学的事宜,夏老夫人抹下一张老脸去求李璞琮。
所幸李璞琮同夏老夫人一样,不喜鲜卑人,想着壮大汉家高门才广收弟子,陆银屏年岁虽小,可到底是跟在夏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姑娘,初见李璞琮时的礼仪挑不出毛病来,倒让他颇为欣慰地接纳了这个女弟子。
“年岁太小了,便让她做他们的小师妹,好歹有个照应。”李璞琮道,“旃檀眼下还未来,不然他二人倒是有话说。”
彼时陆银屏还不知崔旃檀是谁,然而只看到李璞琮身后跟着的那名少年。
那少年长着一双丹凤眼,模样倒是俊俏,只是眼睛微微浮肿,露出下三白。即便穿着素衣,却依旧让陆银屏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名少年微微一笑,上前想要牵她的手:“师妹好……”
李璞琮介绍道:“这是你师兄,崔煜。”
陆银屏想将手缩回去,可又怕老师会觉得不礼貌,便忍着不适将手递给崔煜。
崔煜牵着她的小手参观李璞琮所建庠序,趁人不曾察觉时重重一捏,捏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师妹别哭。”崔煜倾身贴在她耳边道,“在这里,你哭一声可就要挨打了。”
陆银屏想要逃离,无奈崔煜力气太大,她实在挣脱不开。
崔煜将她领到了自己的住处,陆银屏搭眼一瞧,见院内松竹奇珍无数,清一色均是栽在金漆大理石盆内。屋内皆是成套香楠木桌椅,地上铺着数块熊虎毛皮。
崔煜未脱靴,脚上还带着泥土便踏过了那一整张虎皮。
“我听你家人喊你小四。”他将一大块沉香投入紫金狻猊炉内,笑着道,“以后小四可以常来。”
陆银屏心道鬼才来你这。
两名女婢上前,半跪在崔煜脚边,想替他脱下鞋履。
崔煜本是在笑,看到她们之后不知为何眉头一蹙,伸脚踹在其中一人胸口上。
陆银屏惊呼:“你踢她做什么?!”
崔煜睨了她一眼,咬着牙道:“我见到鲜卑人便烦。”
那被踹倒在一边的女婢默默起身,垂着头从陆银屏身上走过。
陆银屏这才瞧见她的脸
陆银屏倒也不在意
崔煜同裴慕凡属同年出生,陆银屏不与他们一处上学,如此一来便少了不少见崔煜的机会。
不过,陆银屏倒时时能看到那两名女奴。
她们时常被崔煜呼来唤去,日日不停往返于学堂同崔煜住处之间。
久而久之,她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
另一个是被踹倒的那个,名唤秀奴,能说一口好京话。
一日,裴慕凡急着出门,却还有课业要留给崔煜誊抄,便央了表妹帮忙送。
陆银屏本不情愿,因她并不想看到崔煜,可是在架不住裴慕凡的软磨硬泡,便只能只身一人去了崔煜的住处。
她敲了好半天门都没见有人,正要走时,檀奴哆哆嗦嗦地替她开了门。
檀奴鬓发凌乱,不会说汉话,只跪在她身前,指着里面不停地流泪。
陆银屏感觉不太对劲儿,迈着小短腿朝里奔。
门一打开,便见到崔煜正拿着一只烧红的烙铁烫在秀奴腰上。
皮肉烧焦的味道同炭烤无二,细微的区别便是这次没有撒料。
“你疯了?!”陆银屏冲过去扑倒崔煜,不管不顾地薅他的头发,“你这是凌虐!”
崔煜没想到她突然出现,一时没有防备,又被她扯住了头皮,疼痛难当。
陆银屏撒泼惯了的,扯头发不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秀奴忍痛紧咬牙关挡在陆银屏身前。
本以为这次依旧躲不过去,没想到陆银屏却开始扯着喉咙嚎哭,尖细声音响彻天际,让人振聋发聩,甚至引来了午休的李璞琮。
自那次之后,陆银屏便得了个绰号

孔雀屏,又是孔雀屏。
孔雀屏在自家无疑,可陆瓒反复琢磨研究了好久,也不知那孔雀屏中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父亲和先帝之间最大的羁绊便是六州兵权,孔雀屏极有可能是父亲同先帝约好六州归属后自保之用。
可孔雀屏是一对而不是仅有一扇,所以这个想法不一定成立。
陆瓒知道,他不能去问皇帝,因孔雀屏本就是先帝赐下。如果贸然而去,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默契的平衡,掀起不必要的波澜。
所以他来寻宇文馥。
当然,也不止是为这个原因。
二人两两相望,宇文馥依旧是一副老顽童模样,索性单手撑起了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打算就这么睡觉。
只是夜色将浓,终究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大人真就不能留下吗?”陆瓒道,“赫连遂尚未伏罪,京中还有其它势力未浮出水面,陛下需要您……”
“需要我?”宇文馥忽地睁开了眼睛,面上常堆起的褶皱在冷肃面容下渐渐伸展,“若是放在从前,他的确需要我……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陆瓒一时没明白宇文馥的意思。
“从前……从前凉主昏庸,南部防线一退再退,从颍川一直退到彭城。太祖上位后,又打到海陵,可鲜卑人不善水战,终究未能拿下建康,这是所有人的一块心病。
琢一,你是汉人,你低估了拓跋氏的野心。他给你的再多,终究还是个利己的皇帝……
靖王已经被慕容擎处置,起事亦在他意料之中,因为他必须要将原本的禁军换掉……咳……”
宇文馥说到此,突然咳了两声。陆瓒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宇文馥却不接。
“老夫前几日进宫,那时原先在靖王手下的禁军已经换成了他的人。老夫住了半日,突然发现宫中新禁军的口音实在有些耳熟……后来细细一想,竟然是辽东海阳人士……”
宇文馥又道,“老夫暗中试探一番,发现不止是海阳,还有青州、乐陵、北海人士……琢一,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陆瓒稍稍一愣,随后便猜了出来:“海阳、青州、乐陵、北海皆是北海湾沿岸诸城……这些禁军擅水战?”
宇文馥觉得陆瓒倒是不蠢,又点头道:“咳……你不要小瞧陛下,他再如何对你妹妹好,可终究还是个皇帝……鲜卑人野心太盛,太祖便是如此,当年为那公主拜了上将军,最后却篡位……咳咳咳……先帝亦是,大魏十二州延绵六千里还不够,却还要你父亲手上六州……如今他亦是,得了徐州不满足,屯兵如囤粮……咳咳……”
陆瓒眉宇紧蹙,坚持奉上了茶。
宇文馥喝了口茶后,虽不喜欢茶的口味,却觉得胸口舒畅许多。
“他要南下,鲜卑大臣不会同意……靖王是老派大臣的主心骨,不是因为他有瀛定和京畿兵权,而是因为他能掣肘陛下行事……”
宇文馥连连摇头,“南方湿热多雨,北境来的鲜卑人不喜南下,拥护靖王是本能……所以靖王不得不除……并非因为他贸然起事,恐怕元烈早有对策。
使持节和兵符都给了你,因为你是汉人新贵,又是外戚,为了你家老四和自己的利益断然不会忤逆他的旨意……可是琢一,他必定不会给你太多,因为你姓陆,不姓拓跋……”
陆瓒想起自己丢失的虎符,心中骤然一惊。
“而我们却不行……老夫虽是他外祖,可归根结底是鲜卑人……他既要南下,便要朝中诸臣只能发出一种声音……”
宇文馥缓缓地、有些呆滞地看向前方,“老夫老了……你说,老夫是要继续留在京中被同族指指点点,还是干脆回辽东呢?”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陆瓒面上略有惭愧,拱手揖了又揖,恨不能跪下磕几个响头。
“琢一误会了大人……”陆瓒道,“琢一不了解宫中换防后宫中禁卫来历,毕竟汉人模样大同小异,实在难以区分,所以没想那样多。”
宇文馥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再拜。
“老夫就这一把老骨头,其实继续替他做事,倒也没什么……”宇文馥看着天边夜色,有些难过地道,“可老夫丧子二十年,膝下只有猫儿这一个孙女……”
说起宇文宝姿,宇文馥再也无法忍受,将面容埋进那双枯瘦的大手中。
“那胯下之辱已经让她在京中抬不起头来……老夫……怎么能……”他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怎么能再让她跟着老夫受人戳脊梁骨……”
这下,陆瓒也终于明白了宇文馥的心意
所幸宇文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便抬起了头,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嬉笑模样。
只是眼睛依旧有些红。
“此事,没有人有错。”宇文馥又道,“做皇帝本就如此,你看大齐同骠国连年交战,国力已大不如前。大魏却已经将近十年不曾有过战事……做皇帝,皇帝要怎么做?
还不都是先打下来一片地,等安稳后再让这块地上的人好好种地?
他有这野心,对现在的鲜卑大臣来说绝对是件坏事,对边境来说是一时的坏事,可放长远来看,却是好事……
可惜老夫已经不同于从前,如今老夫已经剩不下多少年的活头,只想看着宝姿嫁人生子……”
陆瓒抬起了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听到自己说:“在下想娶宝姿为妻。”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宇文馥指着陆瓒的鼻头破口大骂,“老夫的女儿入主含章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孤魂野鬼呢!这才当了几天的县公国舅就想着娶我家猫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陆瓒也有些懵
宇文馥在厅中来回踱步,不时地指着他骂骂咧咧。
“早先宝姿在徽音殿时,老夫看你见天儿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你不对劲
跟那鬣狗豺狼见了肉似的,喜得那张挂了人皮的脸都要绷不住!老夫吃过多少盐走过多少桥?早便知道你小子图谋不轨
陆瓒一句话被骂得得狗血淋头,心中倒无多少羞愤
且宇文馥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哪怕是换做他学生贺兰问情,恐怕也要骂上数个时辰才能罢休。
“你娶她,怕不是为的那玉牌吧?”宇文馥突然想起这事来,狰狞一笑,一张老脸上褶皱横生,“老夫就知道你打的这主意!告诉你
陆瓒一句话引他千百句地骂,可到底是好脾气的人,被骂了这一通也还是像平时那般一副温和中带着浅笑的模样。
陆瓒越是这样平和,宇文馥便越气
“明知老夫明日便要走,非要踩着这个时辰过来,心里打算着若老夫不答应,你便跟着我们回辽东?!”
宇文馥犹不解恨,“还有你家那迂腐难缠出了名的老夫人……宝姿是老夫唯一血脉,岂可因你一句轻飘飘的话随意许人?便是她表兄元烈元承二人来求,老夫照样抬脚提溜着他们的屁股踢出去!”
陆瓒被这通狗血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却也不曾生气
自家的女孩儿最是珍贵,当初天子纳小四时他心中亦是十二分不满,可惜架不住天子威仪胁迫,不然他绝对不会放手。
宇文馥的态度在情理之中,毕竟于他而言自己终究是个外人。
外人看上他孙女,纵然是满心倾慕呢,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觊觎垂涎罢了。
“在下的确身无长处,又欠过宝姿大大的人情。”陆瓒苦笑,“宝姿是大人心头肉,可大人有没有想过,赫连遂依然在朝中活跃,且慕容擎眼下也刚回了京
大魏从来没有两个外戚同幼年皇子同在京中而天子不在的道理。大人一直在替陛下遮风挡雨,何不也相信在下一次?”
宇文馥眉头一挑
“信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从老夫手上将宝姿哄骗走?!”他狞笑道,“老夫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您刚刚还说我家老夫人迂腐难缠,您说在下是汉臣,不一样也是迂腐?”陆瓒无奈道,“天子治下国泰民安,纵然有少数人依旧存在偏见,可北境王时起鲜卑便言自己乃华夏之后
音不同,从来是鲜卑人习汉话,未曾有过汉人去学鲜卑语的,太祖、先帝、当今天子衣食住行一应从汉,还广纳汉女嫔御,为的便是消除偏见……”
“他们是他们,老夫是老夫!”宇文馥见他搬出来前头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几位,偏头道,“今天你就是说出花来,老夫也不会允了你!”
宇文馥态度十分坚决,他绝对不会让宇文宝姿嫁给陆瓒。
陆瓒亦是不肯轻易罢休之人,正欲继续请求,听见外头一阵丁零当啷的零碎声响。
宇文馥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听到声响后便起身向外走。
经过陆瓒身侧时,他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伸手拍了拍陆瓒的肩头,低声道:“猫儿是我心头肉,京中势必有一番暗潮涌动,老夫是绝对不会让她留下的……琢一,元烈对你四妹是真心,你又是汉人,未来可期。
以后别说京中,天下胡汉贵女尽你挑选。你若还感念她从前助你之情,不妨放过我家猫儿罢……”
说罢,他收回手,笑嘻嘻地向前走,边走边大声问:“怎么这样不小心?!摔了什么物件了?!”
“他们手下不小心,摔了套白瓷茶具。”贺兰问情的声音远远传来。
“茶具而已,无所谓,咱们鲜卑人又不爱品这东西。”宇文馥大笑,“老夫还以为是那几个碗被摔碎了呢……”
话音未落,宇文馥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响
宇文馥一怔,僵硬而缓慢地转过了身。
陆瓒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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