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晃晃悠悠地摆进了芦苇丛,吓得她一个踉跄,跌进船中。
芦苇中有一丛巢窝一样的物件掉在宇文宝姿的手边。
陆瓒听到声音后走出来,见这胆大包天的姑娘撑船扎进了芦苇丛,快步走到岸边后一跃上了船。
他撑起长篙,一点一点地将小船自芦苇中抽离。
宇文宝姿见他也不开口,心里有些赧然。
她的视线落到刚刚芦苇丛中掉出来的巢窝上,见里面有几只红红紫紫如刚出生小狗一般的小活物
年轻姑娘们总爱这些可爱的动物幼崽,宇文宝姿亦不例外。
她将巢窝捧起,想着同陆瓒说两句话,好再同他开口说走的事,便好奇地问:“琢一,这是什么?”
陆瓒稍稍低下头,见她手心里的那些小东西,眉毛皱了一下后仍是答了。
“老鼠幼崽。”
话音刚落,宇文宝姿嗷的一声便将鼠窝抛得远远的。
她将两手浸在水中,拼命地搓洗着手,愤愤地道:“为何你不早说?!”
偏偏等她摸了一通后才开口
陆瓒撑着长篙,小船也慢慢靠回了岸。
“我同你讲过不要离开,你偏不听。”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似乎被她的坚持消磨掉了以往温和的神色,只余下淡淡的冷漠和些许戾气。
宇文宝姿洗完了手,又转过头来看他。
“你什么都不同我讲,你怎么能了解我的感受?”她问,“我祖父下落不明,也未见到贺兰问情……你让我安心养伤,我怎么能安心?琢一,你从前从来不这样……”
“从前是从前。”陆瓒打断了她,“宝姿,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们正准备回辽东,却猜不到究竟是谁派人袭击你们一样。大人韬光养晦了这许多年,依旧着了道。
外面局势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或几个人可以掌控的了,你现在出去极有可能会被那些人找到,若他们想强迫大人做事,少不得要拿你的性命当做把柄。”
宇文宝姿心知他说的是真,可对他仍然有些防备。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他率先上了岸,转身朝她伸出手,“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宝姿。但我绝对不会因此去谋害别人。贺兰问情伤重难治,我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只要你肯再等等,便能知道我的苦心。”
“我并非不信你。”宇文宝姿摇头,“为了自己的立场也罢,为我好也罢……你可曾想过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也有想保护的人?”
陆瓒的手僵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收回。
“我爹走得早,他一个人将我拉扯大……你以为天底下就你爹是权臣,就你爹遭人眼,别人家都没人了?”
宇文宝姿愤然道,“两代皇帝既需要他,又忌惮他,数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是装疯卖傻吧?”
身后的芦苇丛还未经霜侵雪蚀,白色芦花低垂,已显出冬消的萎态。
“有好几次看见我拜我爹的灵位,他问我拜的是谁……自打我爹走后,他便常这样。想起来伤心一阵儿,有时又会忘了这事,问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宇文宝姿哽咽着道,“他常念着我爹说过的话
小船上的姑娘伸出手,用手背狠狠地擦着自己的眼睛,再抬头时眼眶都红了一大片。
“你不让我去寻他,好……”宇文宝姿咬着牙道,“可是若是你做的,我这辈子都恨你!”
说罢,她避开了陆瓒伸出的手,一跃跳到岸上,头也不回地进了那间简陋的小屋。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水面上的寒风挟裹着湿气而来,穿过苇丛带起沙沙声响。
蒹葭芦苇,众多而强。草类强者,人之象也。霜而后成,礼而后治,所以兴焉。
陆瓒的耳边全是宇文宝姿刚刚说过的话
哪怕再厉害,也总要有依靠的人。
孤家寡人,那是天子。可纵然是当今天子,也有他的软肋。
一个有软肋的人和没有软肋的人,哪一个才更值得别人信任?
宇文宝姿回了小屋,只觉得陆瓒这几日似乎同以前有太多不同
他向来是个极会为别人着想的人,说句大白话便是「知冷知热」。
这样的男子最容易获取她这样自小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倚仗的姑娘的好感。
而她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
说得好听些是「藏」,说难听了这样同私奔有什么两样?
纵然鲜卑民风稍彪悍些,可这也不是他将自己禁在这处的理由。
宇文宝姿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细细地回忆着自己来之前的情况。
他们大张旗鼓地自建春门出了京,还去了城外马市换了新的鞍辔,过了东石桥后便一路沿着岸边的大道走,所以知晓他们行程的的确有不少人。
京中不是没有外祖父的敌对,譬如赫连遂裴太后等人。可自打靖王被流放之后赫连遂便闭门不出,天子那边时常派人盯着,若是他一次性派了这许多训练有素的人来不可能没有消息。
至于裴太后……据说早在贵妃进京之后便被软禁起来,也不太可能是她。
若非那些杀手出手狠辣,当场是奔着要她的命而来,她几乎就要怀疑是陆瓒了。
可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她实在想不到其他敌对的人了。
正当她想得头脑发昏之时,有人在门外敲了敲门。
芦花潭四面临水,自然不用动脑子去猜是谁。
“进。”宇文宝姿依旧是一副蔫蔫的模样,懒声道。
陆瓒推门而入,见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一头与众不同的黄褐发松松垂在腰下,发尾带了些令人想要靠近的缱绻。
陆瓒将门开了一丝缝
“我说的话你或许会不信,但我依然要说。”陆瓒坐在她对面,缓缓地开了口,“我抵达时,大人的的确确不在。不过我并没有发现多余的血迹,所以大人此时应是平安无恙,你放宽心。
大人的为人,我从开始便十分敬重。唯一一次他令我难堪,是因为大人说已经将你许给贺兰问情。”
宇文宝姿抬起了头
“贺兰问情伤重是真,我已经派人将他送去了安全的地点疗伤,不过并不能确定他的安危。”陆瓒又道,“来人下了狠手,并不打算留人性命,对你也是……宝姿,你觉得我可能会伤害你吗?”
宇文宝姿下意识地摇头
也不知这种莫名的信任是如何出现的,总之她坚信伤害她的人不可能是陆瓒。
陆瓒点点头,继续道:“我带来的人活捉了一名杀手,可惜没有逼问出什么消息,那人便自尽而亡。不过,京中有死士的人不多
宇文宝姿却觉得有些矛盾。
“那他将我外祖掳去,却想要杀我和问情是什么道理?”她问,“如果他恨外祖,何不一起杀掉?如果他不恨外祖,为何却要对我和问情下死手?”
“若要给大人面子,便不可能对你们下手。或许……”陆瓒分析道,“或许在我到达之前,有一波人先来一步救走了大人呢?”
宇文宝姿一听,心中倒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若真如陆瓒所说,之前有人来过将外祖带走,那么为什么不顺道将他们一道带走?
那这人……办事也忒不利索!
“宝姿,你不要着急,先在此地疗伤。我保证不会很久便能出去了。”陆瓒道,“现在不让你走,是因为外面或许还有杀手,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贺兰问情那边……我会去看。”
事到如今,宇文宝姿几番试探总算是相信了他。
“琢一,你不能骗我。”她又重复了一遍,“女子最恨被骗……如果你骗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陆瓒能看得出,她的神情十分认真。
只是男女之间,越是认真的到最后只会越伤情。
月上梢头,街道上静静悄悄,偶有禁军巡视而过。
同街道有一墙之隔的温府内灯火通明,来往仆婢不断,穿梭在松林回廊假山池塘边。
温鸯刚出了大厅,还未走到自己院子,便被几个弟弟妹妹围住。
“大哥!”小孩子们横在温鸯身前,伸出抓了一手泥土的黑乎乎的小手揪住了温鸯雪白的衣摆。
温鸯眉心拧在一处,喝道:“撒手!”
然而平日里他待弟弟妹妹极好,小孩子们压根儿就不怕他。
“大哥今日又去了哪里?”小十笑嘻嘻地问,“带了什么好东西没有?”
温鸯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衣摆从他们手中揪出来,见上面已经被搓出一道道的银子,气得跺脚。
“就知道要吃要喝,平日里用膳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如此积极?”温鸯边说边向前走。
几个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小十不断地摸索道:“厨娘做得还没有嫂嫂做得好吃,吃过嫂嫂的饭便再也不想吃了……除了外头的点心!”
小十一附和:“对!对!可惜嫂嫂不会做点心……”
温鸯一听,便知道他们白日里又去烦扰了妻子,转身顿足便给了小十和小十一各一个脑瓜崩。
“你们多少个人,没事别去烦她。给你们一人做点儿吃的,十几个加起来要费多少功夫?”他将自己的衣摆往身后捋了捋,避过了小八的那只黑乎乎的小胖手。
小八望着他,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开始啃。
“不许咬手指头!”
不远处的湖心亭中传来一阵声响,正是温鸯的妻子,孩子们的大嫂。
小孩子们见了大嫂倒是比大哥还亲,丢下温鸯朝着她奔去。
温鸯快步追上,见她命下人打了几盆水来,亲自督促着孩子们洗手。
“说了一次,你们没有放在心上,可以理解。”贺兰罗勒道,“如果说了第二次还不听,那就是笨蛋
小孩子们最不喜欢被人说笨,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嫂。几人忙洗干净手给她看。
贺兰罗勒也不腻烦,将伸过来的小手一一检查了,才满意地道:“都是聪明的孩子
小孩子们听后欢呼雀跃,一起跑远了。
温鸯正欲上前同她说话,却发现小八在原地踌躇,一副要走不走的模样。
贺兰罗勒蹲下身,牵着小八的手问:“小八不喜欢吃青豆团?”
小八看着贺兰罗勒,有些害羞地红着脸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对她道:“小八已经……已经好久没有尿裤子了……”
温鸯听到自己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
贺兰罗勒却摸了摸小八的头,笑着道:“就知道咱们小八是听话的孩子……小八,不要怕被笑话,脚着了凉别说是小孩子,便是大人也有尿床的。咱们小八进步了,奖励你多吃个青团。”
小八高兴地抱了抱她,也不同大哥道别,脚底踩了香蕉皮似的溜了。
湖心亭处便也只剩了夫妻二人。
温鸯走上前,握着她的手道:“虽说日子短,可也不能常在外吹风。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贺兰罗勒牵着他,二人一道去了院中,寻了个长凳坐下。
“又没有还不知道,偏就你这样紧张。”她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拍了拍,“你也别太激动,万一是秋冬时节交替胃不好的缘故呢?”
“是与不是,两月后请大夫来看看。”温鸯笑道,“若真是,恐怕爹就难受了
贺兰罗勒想起公公温洗墨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这位公公无论别人说什么,只会说「好」。
怪不得别的大臣都说这是个虽然糊涂却能胡搅蛮缠的人。
贺兰罗勒在凝思中,温鸯看到她偏过的半张面颊
贺兰罗勒察觉到他的注视,忙将耳后的头发捋到颊边。
这样一来便看不到了。
“别看,太丑了。”她低头道。
温鸯却伸手将她拥在怀中。
“丑不丑是给我看的,你自己又看不到,自然是我说了算。”他叹息道,“你一点也不丑,可每次我看到,却只觉得难受,就想补偿你……”
“这伤是我自己弄的,关你什么事?”贺兰罗勒在他怀里摇头,“若不是有你,我早就不在了。补偿什么?说到底是我欠你的多。”
温鸯又道:“夫妻之间,若真要清算起来,恐怕是笔糊涂账,这辈子都清不完了。人糊涂一些没什么不好
贺兰罗勒安心地靠在他怀中,二人说了一会儿情话后,她又问:“你刚刚去了哪儿?”
温鸯用眼角余光扫了下四周,见仆婢们早已离得远远的,便放心回答:“去看大司空大人了。”
“他?”贺兰罗勒抬起了头,“他如何了?”
“大人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温鸯苦笑了下,“没有见到宇文宝姿和贺兰问情,大人心里十分着急,非要闹着出来……我晓以利害,他却不听,让我想办法将那二人带给他。罗勒,我该怎么同他说,他们两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呢?”
贺兰罗勒有些揪心,蹙眉道:“他们不是被人带走了?怎的凶多吉少?”
“父亲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从来不让温家人插手任何事,对谁只能说好。”温鸯又叹气,“我冒险带人将大人救出,是看陆国舅也赶到所以才没有救他们……只可惜陆国舅同我想象中的不太相同……
总之他带走宇文宝姿和贺兰问情时二人中已有一人重伤。
想来他是认为贺兰问情在大人心中是孙女婿的第一人选,怕是生出了些许私心,所以不曾倾力相救吧……”
“难不成国舅爷对宇文大小姐……”贺兰罗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所说的重点,提出了自己的猜疑。
“这事说来其实并不是秘密。”温鸯肯定地道,“陛下却霜时陆国舅常出入宫中,那时大皇子有大司空看护,想来是搭上了这条线结识了宇文大小姐。
后来丘林俭出事之后,陆国舅又被靖王带入禁军府。据说当日大小姐还来找过他……都是皇亲国戚,说不上谁攀附谁,唯一的可能便是二人交情不浅……”
说到这,温鸯又将手指探入贺兰罗勒腮后,轻轻抚着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轻声道:“现在的世道,男女之间断无单纯的交情,至少有一方心怀倾慕,只不过不明说罢了。便如你我二人,并非是我想要你以身相许所以救你,而是因为我心悦你,同你是什么人、有没有这道疤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兰罗勒听后,不再遮掩自己那道疤,仰头看着他,眼底有星光熠熠。
“虽说夫妻之间说谢十分见外,但我心底依然感激你。”贺兰罗勒拿起帕子揩了揩自己的眼角,对他道,“如果没有你,便无今日之我……”
温鸯笑得温和,低声劝了她一通,等她情绪平复一些后又道:“回来便直接来了这,还没去见过父亲。你不要在外面吹风,进屋等我。”
贺兰罗勒自然不会阻拦,让他代自己同公公问好后进屋看弟弟妹妹。
温鸯出了自己的小院,绕过长廊和一片竹林,转角便见到内湖对岸的父亲。
温洗墨正坐在一块太湖石上,闭着眼睛执竿垂钓,直到长子走到他身边也不曾睁开眼。
温鸯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遮了遮衣摆上被弟弟妹妹们抓出的印子,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道:“父亲大人。”
温洗墨似寐非寐,没有说话。
温鸯见状,收手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一声暴喝传来,逼得温鸯不得不停下脚步。
温洗墨收回了钓竿
他将竹竿扔到一边,坐在太湖石上朝着儿子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却不曾离开过,盯着儿子问:“整日里就知道乱跑,要不是媳妇儿在家里,为父看你是又要打算走?”
温鸯对着他又揖了揖,笑道:“父亲说的是。罗勒不想出京,儿子便想留下做事,也好在家尽下孝道。”
“孝道?”温洗墨索性崴在石头上,衣襟半敞,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此时已是初冬,想来太湖石上并没有多热,可温洗墨却身着单衣躺在石上,没有一丝瑟缩的意思。
他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掏进胸膛内挠了挠,状似不经意地道:“前两日宇文馥回了辽东,在荥阳外遇袭。现禁军同虎贲三百人在城外搜寻,至今没有他的下落……”
温鸯看着父亲扔在一旁的钓竿
“父亲既然知道了,何必试探儿子?”温鸯苦笑了一下,“是儿子做的。”
温洗墨倏然睁开了眼。
夜晚的内湖边黯淡无光,温洗墨的眼睛却在此时散发出绿幽幽的狼一样的光来。
“且不说拓跋氏,自古以来皇室中有几个是善类?”温洗墨盯着他,慢慢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温家人不做出头鸟……宇文馥的尸体趁早处理掉,以后你再不可插手此事。”
温鸯知道父亲误会,又道:“父亲怕是理解错了……儿子并未杀宇文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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