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玥泪如雨下,回头看了一眼王嬷嬷和小灼,猛地抱住两人,大声哭了起来。
两人也一直站在这里,陪她一夜未眠,她已经失去了张重渡,不能再失去王嬷嬷和小灼了。
齐顺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拿着画轴安静站在一边,等辛玥渐渐哭得停了下来,才道:“长公主,奴才奉命前来,送上这幅丹青。陛下说,此前发生过的所有不愉快,都一笔勾销。”
辛玥从齐顺手里拿过画轴打开,看见那副曾在黄梁寺作的画,不由苦笑。
画中的情景太过美好,恍如隔世,她明白,这是辛照昌在告诉她,想要同她回到那时,心无芥蒂、彼此关怀的时候。
辛玥轻轻摇头,还能回去吗?她早已遍体鳞伤,再也回不去了。
且她知道,辛照昌所谓的一笔勾销,勾销的只有他的错;所谓的回去,回到的也只是他想要的美好,根本没考虑过她的意愿。
如今张重渡死了,她倒是能安下心,留在这牢笼中,用自己的自由换取揽月阁众人的性命。
反正不论去到何处,她再也找不回那个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了。
这世间少了那个人,一切都变得不再有意义。
辛玥将画轴给小灼,没同齐顺再说一句话,径直往屋内走去。
王嬷嬷伺候她躺下,又给她点上了安息香。
辛玥控制不住眼泪,一行一行泪湿了枕头,身体的疲倦和心中的疲累,终是让她慢慢睡着了。
她再次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她没有因为窒息猛然惊醒,棺材盖上的一瞬,她站在了黄梁寺的罗汉长廊上。
“阿弥陀佛,三公主别来无恙。”空远方丈还是那般姿态,手挂佛珠,单掌而立。
“三公主可还记得老衲说过的话?”
问的话,同那日梦见时一样。
这次辛玥不再焦急,她平静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细细回忆空远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方丈说我福泽深厚,逆境乃是积福,还会遇到更困苦难解之事,走过黑暗即是黎明,方丈还让我要坚持,不要放弃自己。”
话说完,她才明白过来,更困苦难解之事是何意。
“众生皆苦,生、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如今两位施主一一受过,唯剩下老之苦痛,两位施主还未受过。”空远停顿半晌,继续道:“共赴白首,相携到老,施主会等到那一日的。”
会等到那一日?辛玥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方丈,太傅是不是没死?”
“阿弥陀佛……”空远的身影渐渐模糊,四周瞬时崩塌,辛玥清醒了过来。
睁眼怔楞许久, 辛玥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忽然就有了期待,或许张重渡真的没有死。
她半坐起身, 握紧怀中的碎玉, 掀开帷幔,喊着小灼。
听到辛玥喊得急,小灼忙跑进来,“公主, 怎么了?”
辛玥道:“你去告诉齐顺, 让他给皇兄禀告, 我想去黄梁寺祈福。”
她要亲口问问空远,梦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且她断定, 空远定然知道些什么天机。
小灼道:“公主可是要去悼念太傅?陛下恐怕不会答应。”
辛玥蹙了蹙眉头, 也是, 张重渡刚饮下毒酒,她就要去黄梁寺,势必会让人觉得她此去是为了吊唁。
“你去告诉齐顺, 就说我此番前去,只因和空远方丈有约, 并非因为其他事。”
张重渡又没死,她吊什么唁,去见空远,就算众所周知也无妨,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同空远要说些什么。
小灼有些纳闷, 公主同空远方丈并无交情,怎么在太傅死后非要去见他呢。
辛玥看出了小灼的疑惑, 说道:“有些事,我需向方丈问清楚,你去吧。”
小灼离开,辛玥下床,刚走了两步,就觉饥饿难耐,这段日子以来,她很少觉得饿,今日倒是有了口腹之欲。
她推门而出,门外的宫人见辛玥未着外衣,忙进屋拿披风。
辛玥随意指了一个宫娥道:“你去端些吃食来,我饿了。”
此话一出,宫人们皆是一愣,继而满脸欢喜,那宫人放下手里的扫帚,“是,奴婢这就去。”
小灼前脚找完齐顺,后脚刚走,就有小太监给齐顺禀告,说辛玥愿意用膳了,瞧着心情好了不少。
齐顺心里却是打鼓,小灼方才说长公主要去黄梁寺,继而就心情变好,定然是有所关联,只是他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是何关联。
不过,他知道,辛玥的好心情,恐怕很快就没了。
“此事先不要对陛下讲,等过了今日再看。”
小灼一脸忧愁地走进揽月阁,看见辛玥正在用膳,更是说不出口了。
辛玥吃下一口菜,问道:“给齐顺说了吗?”
小灼道:“说过了。”
辛玥看着小灼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小灼藏不住事,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她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齐顺可是没应?”
小灼摇摇头,“不是,是空远方丈昨夜圆寂了。”
犹如一道闷雷降下,惊地辛玥久久没回过神来。
小灼怕辛玥失望,忙道:“公主,有什么疑问不一定非要问空远方丈的,我们可以去别的寺庙问其他方丈。”
辛玥叹一口气,缓缓起身,“此事别人给不了我答案。”
她双手合十,默默悼念空远的圆寂。
想来,今日梦中空远所言,是他圆寂之后特意前来告知她的,许是天机无法再说更多,空远才会说得那般隐晦。
可她也并非愚笨之人,她相信空远口中,共赴白首,相携到老之人,定然就是张重渡,不可能是别人。
“阿弥陀佛。”辛玥缓缓念出佛语,空远的圆寂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异常平静,因为她更加笃定,张重渡绝对没有死。
“小灼,你去找到那日送信的小太监,让他给温东明传个信。”
她走到桌案前,写下一个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生死。
小灼接过纸条,“奴婢这就去办。”
傍晚,张府门口站了许多人。
前夜张重渡被赐毒酒之事,上京已是人尽皆知,且府邸走水,也早已传开。
姜霖、梁宽和齐山玉身着素衣,神情悲痛,站在最前面。
他们身后,站着许多朝臣,两旁还站着许多百姓。
百姓们哭声一片,朝臣中也有人默默垂泪。
梁宽让人将烧毁的府邸简单收拾一番,在院中搭了一间灵棚,将那具焦尸放进了棺木中。
演戏也要演真,才能让辛照昌真的相信张重渡已死。
他刚要抬步入灵棚,可还未开始祭拜,就有金吾卫前来,冲进府邸,拆了灵棚,大声道:“奉陛下懿旨,任何人不得为太傅举丧!”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有百姓大喊:“太傅是清官好官,为何不能举丧?”
“太傅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们全家都要为恩人吊唁,为何不能?”
“大晟以忠孝礼仪治国,太傅对我等有再造之恩,我们要为太傅吊唁!”
“我们要吊唁!”
朝臣中也有人走出,“太傅一生为民思虑,死后却不能接受百姓吊唁,这是何道理!”
“众人皆知,太傅为何被幽禁,如今又为何身亡,吾等人微言轻,太傅生前不敢谏言,死后难道也不能上一炷香吗?”
“太傅大义,辞官之后将新政书册献给陛下,可吾等皆知,陛下并未继续推行新政,而是为了一己私欲,逼迫太傅同长公主……”
齐山玉一听立刻上前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萧统领也是奉旨行事,我们就不要为难萧统领了。”
梁宽上前道:“各位同僚,各位百姓,吊唁只是形式,太傅爱民如子,定不愿看见大家因自己而起冲突,我们在心中默默吊唁即可。”
齐山玉道:“大家都请回吧。”
众人看着黑压压站了一排的金吾卫,再看一眼梁宽和齐山玉,都明白,继续僵持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皆垂着头,缓步离去。
姜霖走到萧清面前道:“还望萧统领不要将今日之事禀告陛下。”
陛下最怕功高盖主,他就怕陛下较起真来,今日前来的这些朝臣和百姓恐怕都要遭殃。
萧清回礼,“姜校尉客气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装有尸体的棺木,再看一眼姜霖梁宽二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张重渡绝对没死。
若人真死了,姜霖定会悲伤地爬不起来,梁宽又怎么有心情在第二日就搭起了灵棚。
萧清大喊一声,“收队!”
金吾卫离去,一直躲在暗处采买的小太监赶忙跑到姜霖身边,“姜校尉,这是小灼姑娘让我带给温公公的。”
姜霖忙接过纸条打开,看见只有两个字,他瞬间明白了辛玥是何意。
梁宽和齐山玉也都围了过来。
齐山玉道:“赶快给长公主回话啊,要不然长公主做出轻生之事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忙跑进烧毁的府邸,捡起一个烧焦的树枝,拿过纸条在“生”字上画了个圈。
“快去给小灼姑娘。”
姜霖认识这个小太监,他曾经和温东明搭档,一个守在紫宸殿内,一个守在紫宸殿外,常见这小太监来寻温东明。
“长公主在宫中有什么消息要传递……”话说了一半,他又改口道:“温东明已经离开上京,此番多谢。”
小太监明白,姜霖原本是想让他作为内应,在宫里宫外传递消息,又怕他会有性命之忧,这才改了口。
他接过纸条,踌躇片刻后道:“小的会将纸条交到小灼姑娘手中。”
说完小跑着离去,他很想主动应下内应一事,终究还是怕死,退缩了。
虽说他可外出采买,也只是个跑腿的,不管事。
其实,小灼给他纸条,他放在怀中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送出去,方才也是听到这边在闹事,才从采买队伍中偷偷跑出来,要是被发现乱跑,免不了要挨板子的。
看着小太监离开,齐山玉道:“姜校尉方才是想让这小太监做内应,却又怕他丢了性命才作罢了吧。”
姜霖道:“他是东明的朋友,我不能利用他,让他丢了命。”他叹一口气,“守卫着揽月阁和紫宸殿的羽林军没有一个是曾经跟过我的,都是从守备军入羽林军的新人,揽月阁也都被监视着,要不是这小太监身负采买一职,可借此打掩护,估计和小灼姑娘说句话,也是要被盘问的。”
齐山玉啧啧两声,“这不是怕人跑了,就是怕人死了。图个啥啊?图长公主心如死灰,半死不活?图长公主横眉冷对,以死相挟?还是图长公主是亲妹妹,玩个刺激?”他不停摇头,“这牛角尖钻的,恨不得把天钻出个窟窿来。”
梁宽道:“你少说两句吧,我们可是失了挚友,你看你这样子像吗。”
他看一眼被拆散架的灵棚,“不举丧也好,人本来就没死,办什么丧事。”
再看向姜霖道:“我怎么觉得方才萧清看向你我的眼神,似是明白了什么。”
姜霖道:“我虽同萧清共事多年,但他一直守卫先帝,先帝好享乐,总不在宫中,其实我同他接触不多,对他不怎么了解,但那日在宫门口见他背着昭为出宫,眼神中隐隐还是有些关切的。”
齐山玉道:“我瞧着萧清一身正气,不似奸佞之辈。”
梁宽长叹一口气,“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若萧清向陛下禀告疑虑,求证寻找也需要时日,我们拖着便是,等太傅将身子养好,顾家军到来,也就无需再做任何隐瞒了。”
姜霖回头看一眼满是灰烬的府邸,怅然道:“我们也走吧。”
三人离开张府,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烧焦的废墟之上,那些黑灰透着些许光亮,风一吹,飘散在橘色的光影之下,黑灰成了尘埃,渐渐消失在空中。
翌日清晨,辛玥心血来潮要和王嬷嬷学刺绣,刚拿起针没绣几下,小灼急匆匆跑进来,张口就道:“公主,我刚才听他们说,张府前夜走水,都烧成废墟了。”
话音刚落,王嬷嬷立刻握住了辛玥的手,“公主别急,或许是谣传。”
她立刻问小灼,“这消息从哪听的,可是真的?”
小灼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但错在何处,她却不明白,低头道:“方才听几个宫娥说的。”
眼看着就到深秋了,她早起去尚寝局,打算给揽月阁众人添置几条厚毯,从尚勤局出来,遇到了外出采买的小太监,小太监说没见到温东明但见到了姜霖,然后就把纸条塞给她,匆匆走了。
她揣好纸条回揽月阁的路上,听到有几个宫娥闲谈,似是听见了“太傅”的字样,忙躲了起来偷听。
这不听不要紧,一听可把她给惊着了。小灼认为太傅已死,且公主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应该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公主伤心难过,此事就算告诉公主也无妨的。
王嬷嬷则认为,辛玥虽然看着不怎么悲伤,实则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泡沫,不过是在硬撑,是在麻痹自己,为了揽月阁众人的性命,逼迫自己不被击垮。
她怕一点点关于太傅的消息,就会把泡沫戳破,让辛玥陷入无尽的悲伤。
辛玥却一脸镇定,没有丝毫伤痛,十分严肃地问小灼,“你确定,你听到张府被烧毁了?”
小灼点点头。
听到此话的辛玥,神清稍有轻松,她抬头对王嬷嬷和小灼道:“我觉得太傅没有死。”
烧毁府邸是张重渡金蝉脱壳之计,若是人真的死了,又为何要大张旗鼓,按照起事的原有计划烧毁府邸,岂不是多此一举?
小灼一听,连忙将纸条拿出来,“公主,这是那小太监给我的,说是没见到温东明,只见到了姜霖。”
辛玥眼中又亮了亮,没见到温东明,那有没有可能温东明是在张重渡身边,所以才没在上京呢?
她接过纸条打开,看见“生”上的圈,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脸。
看来她都猜对了。
“王嬷嬷、小灼,太傅真的没死!”
欣喜涌上心头,她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一旁的王嬷嬷,“太傅没死,太傅一定会活着回来找我的。”
王嬷嬷也十分高兴,“太傅终于自由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可小灼却还是耷拉着脑袋,“太傅是自由了,可公主却不得自由,太傅进不来,公主出不去,还不是见不了面。”
辛玥走过来,拉住小灼的手,“怎会见不了面,不过时时日长短罢了,我相信,太傅此番举兵反叛,一定会胜的。届时,你们也无需再跟着我受监视了,我也无需担忧你们会因为我丧命。”
王嬷嬷道:“公主,老奴担心……”
辛玥道:“无需担心,不论过程有多艰难,结果定然会是好的。”
小灼也跟着道:“我也相信太傅,我只希望太傅能快点兵临城下。”
辛玥道:“总之,从今日起,我会好吃好睡等着太傅来见我,不会再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辛玥并未陷入悲伤,也没有轻生之举,这让辛照昌有些意外。
他略一思索,便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是辛玥心地良善,怕她真的死了,揽月阁众人会陪葬。
同时他也认为是辛玥在遵守和张重渡死之间的承诺。不会轻生。
不管怎样,辛玥能好好活着,他总算是放下了心。
他本想给辛玥多些时日缓解心情,可这几日,他又犯了两次病,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十年寿数。
来日方长对他来说,其实也没有多长。
有些事,到了该推进的时候了。
九月初六,张重渡在未知会辛玥的情况下,昭告天下,长公主身染恶疾,骤然薨逝。
一时间,坊间叹息声连成一片,至此,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也有了结局,那本《前朝秘辛录》也有了结局。
只可惜人们没有等来圆满,等来的是悲剧收场。
发出布告的第二日,皇宫中除了揽月阁的其他地方,都披上了一层白,而揽月阁周围加强了守卫,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直到七日之后,宫中才撤了白。与此同时,辛照昌下了一道圣旨。
齐顺双手端着圣旨,身后跟着两排宫人,来到揽月阁,他站在院中,高举圣旨,等着辛玥出来接旨。
辛玥瞧见这架势,心里只打鼓,跪地接旨。
齐顺打开圣旨大声念道:“朕自继位,后宫空乏,兹镇国将军夫人母家有女陈氏,年幼体弱,养在深闺不被人知,因才情卓绝,娴静端庄,柔嘉淑德,朕欲茂衍后宫,命以册宝,封为贵妃,钦此。”
自己“薨逝”后,辛玥便有所预料,辛照昌会给她新的身份让她入后宫,只是不知会这样快。
她抬头看着齐顺,并不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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