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道:“陛下总是要绵延子嗣的,迟早小皇帝登基,公主位分最高,只要不参与朝事,这日子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辛玥明白王嬷嬷所言,她不禁笑了,“好,就听嬷嬷的,咱们熬日子,熬一日算一日。”
她从未盼着辛照昌死,但因知晓辛照昌的病情,早已接受他最多十年寿数的事实,反倒觉得王嬷嬷这话有些道理。
这么想来,辛照昌也是个可怜人。
其实,若能放下执念,他们二人依旧以兄妹相待,彼此祝福,这剩下的十年岁月,也可以过得安乐欢喜。
哪怕大晟被推翻,她也相信张重渡不会杀她的兄长。
可如今呢?她不敢想……
她还记得幼时母妃曾告诉过自己,人在钻牛角尖的时候,那是比撞南墙还要偏执的,撞南墙或许会回头,可钻牛角尖,说不定一钻就是一辈子。
这世上不值得钻牛角尖的事情太多了,可就是有太多人,钻了一辈子。
辛玥想起母妃所言,觉得在感情中钻牛尖最为致命,凡不是两情相悦,又执意强迫他人的行为,都是在钻牛角尖,别的事钻了牛角尖毁掉的或许只有自己,但在感情中,毁掉的不是一个人,往往是三个人。
尤其那个钻牛角尖的还是个位高权重者,就更是连反抗都难以反抗。
“小灼,拿琵琶过来。”
自从辛照昌登基之后,她许久没弹奏琵琶了,今日她亲手将匕首插入了所爱之人的肩膀,说了那番残忍至极的话,又在感到绝望的同时,想着自己或许还可以熬着过活。
呵,还真是值得抒情一番。
琵琶拿在手,拨动许久未拨动的琴弦,曲调缓缓流出。
只是同以往弹奏不同,今日的乐曲忽快忽慢,时而平缓时而激烈,毫无章法,极不平稳,却让人感到莫名哀伤,哪怕是快而激烈的曲调,也觉得是溺水之人死前最后的挣扎。
乐声穿梭在黑夜中,飘飘荡荡入了昏睡之人的梦乡。
“楚姑娘别过来,小心摔倒。”
“楚姑娘羡慕在下什么?”
“楚姑娘怎么就认为我是好人?”
“姑娘认错人了。”
“怎会嫌弃,能穿上这件长袍是臣的荣幸。”
“三公主别怕,臣不会伤害公主。”
“三公主能否让臣在这里躲两个时辰?”
“臣心悦三公主。”
“是臣错了,不该隐瞒自己就是傅公子,公主可能原谅臣?”
“臣陪着公主,臣不走。”
“臣此生都不会骗公主。”
“臣定然带三公主离开皇宫。”
“我张重渡愿娶辛玥为妻,此生只爱她一人,一世疼爱,一生守护,永不辜负。”
“我和太傅之间的情分,尽了。”
“我不爱你了张重渡,你放弃吧。”
“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快滚吧。”
“快滚吧……”
“快滚吧。”这句话像是回音一样最后飘荡在张重渡脑海,他心中剧烈疼痛,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眼泪如同泉眼一般涌了出来。
在梦中,他将自己和辛玥所有的过往都经历了一遍,心酸甜蜜,痛苦悲伤,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处,痛入骨髓。
“太傅,您醒了?”李虎关切地问道。
床边除了李虎,还有刘壮、赵三两名羽林军。
今日可是把他们三个守卫给吓了一跳,大雨中,萧清将张重渡亲自背回来,后面还跟着太医。
张重渡昏迷着,肩头全是血,嘴角也有血。
太医诊过后,没有为张重渡包扎伤口,只是开了药方让他们去抓药,萧清吩咐他们,守在一旁看着,别让人死了就行。
并非萧清不近人情,而是他已违背了辛照昌的意思将人背了进来,还让太医开药方,不能再做更多。
若按照辛照昌的意思,出宫前只让太医诊脉人死没死,然后让他将人扔在张府院中,自生自灭即可。
整整一夜,张重渡在昏迷中又笑又哭,任谁都喊不醒,药也灌不进去,羽林军几人正商量着如何给张重渡灌药,人就自己醒了过来。
问完这句话,李虎闭了嘴。
都说男子有泪不轻弹,可此时张重渡的泪水却滔滔不绝,不停涌出来,也不知道入宫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传闻中冷静自持,谨慎克制的太傅如此悲伤。
张重渡直直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看着高处,不说话也不动。
三人见此,安静守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重渡缓缓起身,目光空洞地看向三人,“我死不了,你们都退下。”
“是。”
刘壮退下之前,还推了推桌子上的汤药,小声道:“太傅别忘了喝药。”
房门关上,张重渡坐到桌旁,从怀中掏出碎成五六块的玉佩,一块一块想要拼凑起来,可无论他如何拼,也拼凑不起来,他不死心,颤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拼。
不知拼了多少遍,他终于意识到这玉碎了,再难恢复原状。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缓缓起身,从枕下取出辛玥给他绣的香囊,打开,将碎玉一块块放了进去。
看着香囊上绣的比翼鸟,恍如隔世,曾经相处的点滴都像是利刺,扎着他的心。
心痛难忍,他捂住胸口,左臂扶住床架,却扯动了左肩的伤口,他下意识垂臂,袖筒中的匕首掉落了出来。
他缓缓捡起匕首,看着上面的血迹,那些残忍的话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了他的脑中。
应该恨的,应该死心的,可他却如何都恨不起来,也无法不去爱。
若从未拥有过,他便不会有期待,不会有憧憬,不会梦想着天长地久。可他拥有过,感受过,狠狠珍惜过,再硬生生将这一切都夺走,该让他如何承受?
情志郁结难舒,他握着匕首重重刺在床架上。
刀柄底部的白蜡映入眼帘,他细细查看,心生疑惑,拿过一旁长剑,将白蜡挑开。
只见,从里面掉出个卷好的细纸条。
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将纸条展开,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皇兄暗中窥探, 羽林军埋伏, 恶言非本心,此一刀亦非本心,吾心未变,只为太傅安好。望今后, 太傅保重自身, 好好活着。
张重渡证了一瞬, 莫大的欣喜涌进全身,随即是深深的悲哀,他跌坐在地上, 笑意慢慢展开, 继而又笑又哭。
他笑自己傻, 笑命运的捉弄,笑他险些误会了最爱之人,也笑世道不公, 有情人终抵不过皇权的阻隔,非得逼着他们上演一出痛悲欲绝的好戏, 非要让他受尽折磨苦楚,才肯放他一命。
真是好啊,真是高啊。
他摇摇晃晃起身,将纸条卷好,重新放入刀柄中封住, 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是这纸条救了他一命,是辛玥的聪慧和真心救了他一命, 否则,他可能会在这屋子里发臭发烂,失去振奋起来的斗志,也失去重新抢回辛玥的决心。
他的小公主为了不让辛照昌杀他,说那些残忍的话,捅他这一刀,又该有多心痛。
辛照昌夺了他最爱的人,又险些摧毁他的意志,让他一辈子活在爱而不得的恨意中。
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势必要掀翻这王朝,将辛照昌踩在脚下,将所有的伤害都还给他。
既已知晓辛玥真心,他自然是满血复活。
脱去上衣,清洗上药,包扎伤口,却在要换上干净衣物时停了手。
他不由想到,辛照昌是要他放弃辛玥,才会饶他一命,辛照昌想看到的是他的痛苦颓废,是他对辛玥死心,是他再也振作不起来。
而辛玥这般用心良苦,才救回了他的命。
若他再安然无虞出现,岂不是让辛玥的良苦用心都白费了,还会引起辛照昌的猜忌。
他恨不得此时就火烧府邸逃出去,揭竿而起杀进上京,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人心不是那么好拉拢的,他同守卫的羽林军仅仅只相处了十日,他们之间的情分仅仅停留在几顿饭菜,几两银钱上,还没到能护他逃跑,寻找尸体为他遮掩的份上。
目前,他只有先合了辛照昌的意,让辛照昌知道他的确心如死灰,才能继续活着。
张重渡重新穿上脏衣躺上了床。
就这样不吃不喝一日又一日,守卫的羽林军怕他死了,熬了粥硬给他灌上两口。
张重渡就像是活死人一样,任由他们掰开嘴往里灌粥,有时候是鱼粥瘦肉粥,他也不嚼,面无表情的吞下去。
羽林军并非施刑之人,都是尽量温和的给他喂粥,而那日的事情早已传到人尽皆知,几人十分同情张重渡的遭遇。
为了宽慰张重渡,几人时常在喂完饭后,坐在他床边,说些劝解的话,说着说着也会倾诉自己的难事,伤心事,无奈之事。
张重渡的眼神看似空洞,好像什么也没听,却将他们的话都记在了心上。
八月十五一早,紫宸殿小太监来传口谕,让张重渡参加宫中的中秋晚宴。
羽林军自然知道张重渡不能这个样子去参宴,否则板子只会打在他们头上,好说歹说让张重渡起了身,给他烧了热水,伺候他沐浴。
沐浴过后,张重渡穿好衣袍,梳好发冠,来到桌案前开始研墨。
李虎道:“太傅,都什么时辰了,研墨干什么。”
张重渡抬头看了眼他们,今日到的可真齐,府门口看守的五名羽林军都在。
平日里他们换值,难得有到齐的时候,让他们几人都前来护送他入宫,想必此番中秋宴定是场鸿门宴。
他没说话,研好墨,拿出纸张开始写字。
总共写了五张,分别放进信封。
他先递给李虎一封,“你曾在姜霖手下做事,我认识你。你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让你家脱离军籍,让你的兄弟和后代可以经商科考。这封信你给姜霖,虽说他如今已不是统领,但这件事还是能帮你办到的。”
他拿出两封信递给刘壮和孙平安。
“刘壮,你说你五岁的儿子总是感染风寒发热不退,几次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这有一封信,你拿给住在十里巷的江禾煦江太医,他或许能为你的儿子调理身体。”
“孙平安,这封信和刘壮的一样,也是给江太医的,你母亲为头疾所困,可让江太医诊治。”
他接着对两人道:“你们自去看病,不要怕药材贵重,江太医会帮你们的。”
张重渡再拿一封信递给赵三,“赵三,你幼时,曾同你的表妹定下婚事,你们二人也情投意合,谁知一年前表妹家搭上了京兆府的关系,做生意起了势,看不上你,想要这门婚事作罢。你且将这封信交给礼部尚书梁宽,他自会帮你。”
说完叹一口气,“这世间,怎么总是有想要拆散姻缘之人。”
他再拿起最后一封信递给何有福,“何有福,你兄长被诬陷杀人,其真正杀人者乃是光禄寺丞之子,光禄寺丞勾结当地县令,欲让你兄长顶罪。这封信你给都察院齐御史,都察院监察百官,若你兄长当真冤枉,齐御史自会还他清白。”
最后对着五人揖礼,“这几日承蒙各位照顾,在下感激不尽,此番赴宴,恐有去无回,还望各位珍重。”
有去无回不过是他的说辞,今夜的中秋宴,不论会发生何事,他都会尽力活着。
如此说,意在拉拢人心。
可他也是真心想帮这五人,相处这几日,他看出此五人心地善良,不是奸恶之辈。
他一直相信,这世上还是良善之人居多,恶人总是少的,他该庆幸,五人之中没有心术不正的,否则他躺床上不动这几日,书房中的物件早就被搬空了,更不会有人耐心给他喂粥。
五人拿着信,心下感动,尤其是李虎,之前就得了姜霖的恩惠,如今张重渡又为他家说情,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跪地道:“小的早就听闻太傅乃是为民办事的好官,如今落得这等下场,是朝廷不公,若太傅今夜能平安归来,小的愿为太傅效犬马之劳。”
李虎显然是这五人之首,他一说完,另外四人也抱拳道:“小的也愿效忠太傅。”
他们几人在羽林军中不过是小卒,为了那几个俸禄和朝廷对家人的抚恤,提着脑袋守卫皇宫。
高高在上的宫中主子们,正眼也不会瞧他们一眼,他们遇到的大多都是同他们一样的小人物。
张重渡在他们眼中不仅仅是个好官,还是权臣,是曾经的百官之首,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得了张重渡的恩惠,能跟着他做事,几人心头发热。
张重渡道:“陛下要杀我,你们却要效忠于我,就不怕死吗?”
李虎道:“身为羽林军,早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可若是非要选择个死法,与其死在护卫昏君上,不如死在护卫恩人上,也算死得其所。”
张重渡道:“我帮你们,并非为了让你们效忠我,只是见你们与人为善,应有好报。若真要谢我,就等今夜过后,我若还活着,让姜霖等人进府见我即可。”
李虎道:“那是自然,太傅若想离开,我们现下就放太傅离去。”
“我可不想连累你们因我丧命。”张重渡上前拍拍李虎的肩膀,“你们都应该活着。今后定然有用得到你们的地方,但请放心,绝不会让你们去送命。”
几人相视一眼,他们的命在权贵眼中何时如此重要过?他们在张重渡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高位者给予的尊重。
能效忠这样的掌权者,又会有谁不愿意呢?
李虎道:“太傅今后若有需要我李虎去办的,我李虎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另外四人皆道:“我们愿为太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被尊重,被在乎,被需要,有时往往比给予金钱更得人心,它能让人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尤其对本身便重情重义之人,更甚。
张重渡有时觉得上天对自己不薄,总能在困境中找到一线生机,也总有人愿意帮他。
有时他又觉得上天对自己很残忍,分明就差一步,他和辛玥就能离开大晟,可还是失败了。
轻舒一口气,他道:“我们走吧,该进宫了。”
马车早已备好,五人护送张重渡到宫门口,下了马车,又押送至麟德殿参宴。
今日来参宴的朝臣众多,但唯有他是被押送入内的,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门口,萧清迎上前去,“太傅,稍等。”他对张重渡仔细搜身后道,“太傅这边请。”
五名羽林军等在殿外,萧清引着张重渡坐在了百官之首位。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激动有人探究也有人惧怕。
姜霖、梁宽、齐山玉等人自然是激动,那些近日才被辛照昌新提拔的官员自然是探究,还有曾经的两面派墙头草,此时看见张重渡则是惧怕,生怕他又得了势对自己不利。
梁宽距离张重渡最近,他不顾旁人的眼光,躬身来到张重渡身旁问道:“太傅可安好?”
张重渡回头浅笑,“梁兄可好?”
一张消瘦憔悴的面容映入梁宽眼中。
梁宽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他问什么安好不安好,如今上京谁人不知在雁门关发生的事,陛下带长公主回宫,又将张重渡幽禁在府中。
听闻八月初十那日宣召张重渡入揽月阁,是长公主要同张重渡恩断义绝,奉劝他别再痴心妄想,还捅了他一刀。张重渡从揽月阁出来,大雨之中吐血昏厥被抬进了府,险些就死了。
他马上道:“时至今日,太傅有何打算?”
张重渡垂眸,手指沾了茶杯中的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造反。
梁宽先是一惊,后微微一笑,似是终于等到今日一般,他也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相随。
他在张重渡耳边轻声道:“太傅放心,此事我会同姜霖和山玉商议。”
张重渡看着他,轻笑点头。
坐在他们身后的齐山玉,用扇子在背后先戳一戳梁宽,再戳一戳张重渡。
张重渡回头,齐山玉愣了一瞬,“太傅你如何这般憔悴,他们是不是虐待你。”
梁宽瞪了齐山玉一眼,“闭嘴吧你,脑子不用给狗吃了算了。”
齐山玉瞬间明白过来,用折扇打嘴,忙道:“在下失言了。”
张重渡笑得疲累,“无妨,今日怕是场鸿门宴,还请两位趁宴会未开始之前,告诉大家,一会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别为我求情。”
他预料到今日辛照昌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而他不能让任何人因他被罚,甚至丢了官帽,那些曾经跟着他的朝臣们,当今圣上打压不用,对他来说却是国之栋梁。
齐山玉忙道:“怎么,这中秋夜宴原来是场鸿门宴吗?”
梁宽道:“与我们而言不是,于太傅而言,恐怕是的。”他叹一口气,“山玉,我们来传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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