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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响(州府小十三)


一切都会好的,她默默念着。
李延时也说过,只要他们努力。
他们都相信事在人为。
闻声又坐了一会儿,再回到病房时,闻清鸿已经醒了过来。
“怎么不再多睡会儿?”闻声走过去,拿了床脚的枕头塞到闻清鸿的背后。
闻清鸿支着身体往后靠了靠,接过闻声手里的水:“不大睡得着。”
闻声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病床上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病号服的颜色太单调,人穿上这衣服,总会显得更苍白一点。
像是人生命脆弱,恍惚中一旦抓不住,就会流逝。
闻声帮闻清鸿掖了掖被子,从边角到缝隙都塞得很好。
闻清鸿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垂眼时拇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磨了磨。
“声声,”他艰难开口,“要不手术咱不做了吧。”
闻声塞被子的手停下来。
闻清鸿的视线落在闻声纤细的手腕上。
女孩儿不算矮,但骨架纤细,身上的肉拢共没多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孩子太瘦,要多吃些的样子。
闻清鸿想到这么多年,自己给闻声做的饭还不如她给自己做得多。
他很多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经常带闻声下馆子,记得上次去外面吃饭,还是几年前。
闻清鸿眼睛有点湿,他没抬头,拉住闻声的手:“咱不治了吧,爸爸年龄这么大了,做了手术也不知道能活几年。”
“不行。”闻声固执地摇头。
她拉了椅子,坐在闻清鸿的床前,不看他,弯腰把床底的箱子勾出来,帮他叠衣服。
这事没得商量,她绝对不可能放着自己的父亲不管。
省医的床位一向紧张,闻清鸿住的三人间,病房外的走廊上拉了两张床,是没等到床位又不得不住院的病人。
闻清鸿的床在最靠里,左侧和另一张床之间拉了帘子。
右边的窗开了一半,风从外吹进来,带了丝丝凉意。
临安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有很多雨,即使不下雨也是阴天或者多云。
不热,甚至连燥意都没有。
很多次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清鸿都会想这病到底要不要治又要治到哪种程度。
他总是想多陪陪闻声,看她再长大一点,有喜欢的事业,结婚生子,有爱她的人。
但又会觉得,自己拖着这副病恹恹的身体,给的不是陪伴而是拖累。
他和每一个父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比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他可以为了闻声做很多很多事情,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很难过,对于她的幸福,他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第二天上午医生查完房,让带的研究生喊闻声出去一下。
“手术暂时可能做不了了。”
闻声带上房门出来,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闻声懵了一下:“为什么,不是说会抓紧安排手术时间吗?”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医生皱了皱眉,也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他今天早上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是日本的捐献者说暂时不捐了,具体原因没有讲。
之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原先定好的捐献者事到临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卦。
这种捐献本就是自愿的事情,院方也不好讲什么,但有一点有些奇怪。
“亚美的人说,你有一些资料填的不完善,他们想跟你当面谈一谈。”医生说,“亚美的人刚刚来过电话,说就在下面等你。”
“亚美?”闻声觉得这个名字哪里有一点熟悉。
李延时跟袁娅不合,家里公司上的事他也很少关注过,变更名字,收购小的公司,又或者跟哪个企业的项目合并,他都不太清楚。
至于闻声,更不可能知道。
但她隐约记得,这名字谁提过,有点熟。
闻声回病房拿了东西下楼,跟着亚美的助理到临安市中心一栋写字楼下,上楼,见到休息室里坐的袁娅时,才发现,生活远比戏剧更狗血。
袁娅正听身旁人汇报着什么。
看起来比袁娅还要大几岁的男人,穿了最简单的衬衣西裤,有些谢顶,躬身站在袁娅一侧,局促而卑微,话说到一半就被袁娅打断。
袁娅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只是每一句都仿佛往人心尖上戳。
整个休息室的气氛都很压抑,闻声觉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她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只讲对错,也只注重自己的意愿。
“出去吧。”袁娅翻开手里的文件,“明天要么给我看报表,要么给我看辞职信,这个项目的一切损失记在你的身上。”
男人深吸一口气,抹了把头顶的汗,试图解释:“这个项目会推迟,是因为政府那边......”
袁娅停了写字的手,抬头,她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情绪:“那关我什么事?我只看结果,完不成就辞职走人,赔钱,公司绝对不会帮你多承担一丝风险。”
“坐吧。”带闻声来的助理帮她拉开一侧的椅子。
闻声在椅子上坐下来。
说是休息室,其实更像一间小型的会议室。
中间一张深红色的椭圆形实木桌,袁娅在离闻声三四个位置远的另一端。
女人依旧是先前见的那副样子,穿了件白色的雪纺衬衫,右手边放了几个文件夹,她正一个个拿过来看。
闻声出门时走得急,除了手机没有带任何东西。
她用脚尖抵了下桌子下方的挡板,低头看了眼手机。
病房的插座好像有些问题,电没充上,还剩百分之十。
她突然的,有点累,就像手里这个即将要自动关机的手机。
闻声以为袁娅跟她谈接下来的事情时,至少会认真些,毕竟这关于李延时。
但和她想的不一样,除开进来时看她的那一眼,袁娅的眼睛自始至终几乎都未离开过那堆文件。
她边签那些文件边跟闻声讲那些事情,期间有人进来汇报工作,她还会停一下,接个电话。
就好像闻清鸿的命和李延时的理想,在她看来,真的不值一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闻声的血都有点冷。
“我再说一遍,分手,”袁娅手抬眼看了下闻声,“器官移植的手术可以继续,李延时也可以去他想去的学校。”
闻声手垂下来,捏上自己的衣服下摆,她定定地看着桌子那侧的女人。
那女人说完这话接着低头翻文件,仿佛并不在意闻声的回答,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一般。
闻声深吸一口气,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闻声可以理解袁娅不认识闻清鸿,所以在阻止手术进程时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但李延时呢?
为什么她几句话就可以随随便便抹杀别人三年的努力。
闻声嗓子发紧,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不可置信:“航校录取他了......”
“嗯,”袁娅把手里的文件往后翻了一页,“但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的体检不通过。”
声音很轻地飘出来,带着空调的凉气。
闻声却觉得,像石头般沉重地砸在她的心里。
“你自己选,”袁娅说,“他上那个航校还不如不上大学。”
袁娅微微皱眉,不太理解:“那兵有什么好当的。”
其实在闻声的想象里,她想过这么一天。
袁娅不同意,想让他们分手。
但大概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作祟,闻声很少去想这个事。
偶然模糊地想到,就会想起好久前的那个晚上,李延时在她的卧室,跟她说等等他,等他再有能力一点。
他们已经考上大学了,只要按部就班,好好上学,找到工作,一点点的越来越独立,很多事总有解决办法的不是吗?
为什么非要现在,一定要现在分手。
就不能再等等,他们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往前走了。
闻声食指扣着桌子上的黑色皮面,略微有些长的指甲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量,很轻地“啪”一声,前沿的地方断掉了半截,勾到里面的血肉,猛疼的那一下,十指连心,几乎让闻声失去呼吸的能力。
闻声的脑子突然没办法思考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
她怎么选择,又是怎么样的结果,分手,手术,和李延时的学校,这三件事,她根本无法想象其中任何一件不得善终。
为什么,就非要选呢?
大概是闻声沉默了太久,袁娅终于舍得把目光从她的那堆文件里抬起来。
“不想分?”女人问。
闻声穿着纯白色的短袖衬衫,她垂头坐在哪里,瘦削的肩膀看着只有薄薄一层。
良久后,她出声,很冷的嗓音带着粘腻的哑:“嗯,我不同意。”

闻声绞着衬衫的下摆, 努力平静道:“我不分。”
肾.源总还有办法,亚美这么大的公司,卡一个志愿者的捐赠未免太离谱, 而且她还可以再问问医生, 或者让李延时帮忙问一下国外的医院,至于李延时的学校,已经发了拟录取, 真的会因为做手脚的体检结果就真的去不了吗?
一瞬间,各种想法像潮水般涌进闻声的脑子。
闻声松开手里的衣料, 深吸一口气。
会有办法的, 总不能像个被牵着鼻子走的狗一样, 袁娅说什么,她就一口答应。
她要好好想想,想到解决办法。
刚劈断的小半截指甲已经掉在了桌子上,闻声的指尖吊着一滴血珠,她却并没有意识到, 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指腹压在桌面上,棕红色的木质桌沿上留下一点很不明显的血迹。
闻声拉开椅子,往门口走。
袁娅没想到她拒绝的这么干脆, 出声叫住:“我送你去国外的学校, 学费和生活费......”
闻声背对着身后的桌子,打断她:“我不去。”
闻声回身, 看着袁娅, 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别人一定要按你的想法来?”
强行按自己的意愿掌控别人的人生。
闻声望着袁娅, 在温度陡然降低的空气里和她僵持了几秒。
最后没有过多停留, 转身往门口走。
然而袁娅根本没好好听闻声讲的话。
她不关心,也并不在于。
袁娅把签字笔扔在桌面上, 再次垂眼翻文件,对着即将走出去的背影:“改变想法了联系我。”
接闻声过来的助理并没有送她回去的意思。
闻声出了休息室,有些晃神的站了会儿。
大概是察言观色或者得了袁娅的授意,总之闻声在休息室门口站的这几分钟里,没人来问她一句。
等缓过来神,闻声左右看了两眼,往右找到电梯间,从电梯里出来,穿过大厅,走出这栋压抑的写字楼。
她站在楼前空旷的的广场上,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秒,并没有觉得呼吸变得顺畅,而是愈发脱力。
刚刚在上面顶着的劲儿,毫无预兆地卸了下去。
广场上的人步履匆匆,一瞬间,闻声突然发现,这座城市里的人大多数都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苟延残喘。
为了钱折腰,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不得不低头。
很无奈,却不得不低头。
闻声扶着一旁的灯柱,很缓慢地蹲了下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扶着灯柱的手有点抖。
她垂眼看着地。
要怎么办才好呢,原来掺了感情的事真的比做数学题要难很多。
闻声眨了眨眼,有一滴泪,毫无预兆的,从眼角掉在鼻骨上。
闻声在路边蹲了半个小时,直到脚腕发麻,再也蹲不住。
她找到最近的地铁口,搭车回了医院。
回到医院的第一件事是找到闻清鸿的主治医生,问等下一个肾.源要多久,又问还有没有别的渠道。
医生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说时间不确定,渠道暂时也就这么多。
出了办公室,闻声给李延时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国外的医院,有没有合适的配型。
闻声没有讲跟袁娅见面的事情,只说肾.源暂时有点问题。
她怕说得太透,被袁娅知道,闻清鸿和李延时的事都再也没有了转机。
父亲对闻声实在太重要,她实在没办法赌。
李延时接过电话后忙了两天,给闻声回了消息。
说是用李军的关系联系了各大医院,暂时没有好的配型,但各医院都说会留意,如果有愿意的捐献者会第一时间联系闻声。
告诉闻声消息的这天,李延时那里是上午,而闻声这儿则是傍晚。
李延时能感觉到,他每说一句,闻声的情绪就会更低半分。
他以为只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配型。
“闻声,我们不着急。”李延时宽慰她,“再等等,嗯?”
电话那端女孩儿的声音很低,重复再问“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李延时从未听过闻声那样失落的声音。
李延时站在病房的窗户前,盯着窗外绿油油的植被,想到李军和闻声,忽然就觉得,今年的时间过得好慢。
他垂眸,目光搭在落了尘的窗台上。
跌跌撞撞,不过六七个月,却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第二天上午,闻清鸿再次经历了一次急性生命体征下降。
闻声跌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文童和颜可大老远跑来陪她,然而出了电梯,看到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闻声时,两人的脚双双顿住,她们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很徒劳。
两人在拐角的地方站了半分钟,最后是颜可扯了文童的胳膊走上去。
“闻声?”颜可在闻声面前蹲下来,试着叫了她一声,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卡,“需要的话我那里还有。”
闻声摇摇头,俯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文童走上去,坐在闻声的另一侧,递过去一个信封:“这是我和我哥的。”
“手术费还差多少?”颜可问。
片刻后,闻声抬头,她像刚听到颜可的话般轻点头。
“够了的。”闻声握着手里的信封。
缺的是别的。
文童努力想说点什么,让此时的气氛不要这么低沉。
“我上次去你家帮你找东西的时候,在叔叔房间的壁画后面找到张卡,”文童装作笑的样子,“叔叔是不是背着你藏私房钱?”
“卡?”闻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童点头:“对啊,就在床头的画后面……”
文童本来只是想找个话题开玩笑,没想到闻声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文童停住声音,然而闻声却忽然想到什么。
她跟两人说让她们先回去,接着抓了手机往尽头的电梯间跑。
搭车回家,没费什么功夫就从那壁画后找到一张银行卡。
看摆放的位置应该是被人有意一直放在这里的。
闻声拿着卡去了楼下的银行,卡插进ATM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地就输了自己的生日。
界面跳出来——里面有整整二十万的存款。
是闻清鸿存的钱。
闻声拦了辆出租回医院,从楼下一路跑上去,推开病房门,几步走到床前时眼睛里已经有了湿意。
她向来不是爱哭的人,却在短短的一周里,三番五次的抑制不住那频频要湿的眼睛。
“爸,明明有钱,为什么跟我说交不起手术费,不治了。”闻声扬着手里的那卡片,“你存了二十万,不是吗?”
闻清鸿清醒没多久,本来还迷糊的眼睛,看到闻声手里的卡却恍然清明。
他一把夺过那张卡,想要往枕头下藏,打着马虎:“没钱,这里没钱。”
闻声疯了似的去扒闻清鸿的手,一边哭一边问他:“为什么要存钱,爸,你为什么要存钱啊!”
几乎是在文童提到这张卡的一瞬间,闻声就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不想往这个方向猜,也不敢往这个方向猜。
闻清鸿手上没力,几下被闻声拉开,他看到闻声拿着那张卡还是在不停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手术都不做,非要存这笔钱。
同病房的另外两个人都有检查,并不在。
闻声就站在闻清鸿的床边,执着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闻清鸿眼睛有点红,把闻声拉过来,试图把卡再次拿回来:“声声,别动这个钱。”
闻声不给,闻清鸿就仰头看着她。
两分钟后,闻声贴着床沿蹲下来,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她两手扒在床边,额头抵在手背上,还在重复:“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风从窗外溜进来,卷了闻声的一缕头发。
闻清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半晌,终于道——“这是给我们声声存的嫁妆钱啊。”
“我过得好不好不重要,能再活多久也不重要,”闻清鸿一下下地顺着闻声脑后的头发,语速很慢,“可是我们声声得过得好。”
闻声手从床上滑下去,闭了眼睛,她就知道……
“即使我走了,不在了,我们声声也要过得好。”男人笑着,“说了,你是爸爸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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