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一时分不清,她是更怀念那分明的四季,还是站在那四季里的人。
闻声想,这是她风声鹤唳的十八岁。
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李延时下飞机,从过海关开始,一共给闻声打了十几个电话。
但无一例外,都没有人接。
他没再接着打,想着从机场出去,先去医院看看。
无论发生了什么,总要见了再说。
好不容易从机场出来,下了停车场,打到车,出租刚开出告诉,文童打来电话。
“闻声......”她声音有点磕巴。
李延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皱着眉:“她怎么了?”
文童看了眼面前空着的床铺,把目光投向身侧的周佳恒,对李延时道:“闻声好像带着她爸爸走了,但没有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
“走?”李延时直起身体,“要去哪儿?”
文童摇头:“不知道,只是听隔壁床的说,昨天听到了闻声打电话,说定了今天下午的机票......”
文童话没说完,李延时已经拍了前面的驾驶座:“麻烦掉头回一下机场。”
机场高速,十分钟的路程,李延时看了无数次表。
他无论怎么拨闻声的电话,听筒里永远是毫无变化的嘟声。
李延时找了所有能打的电话打过去,可是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闻声去了哪里。
车停到航站楼前时,李延时推门出去,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拿。
他一路狂奔,找遍所有取票口,甚至随便买了张机票,从安检处进去找人。
他疯了似的,从二楼开始,一个登机口一个登机口找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李延时撑着膝盖喘气时,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闻声坐的是哪趟航班,甚至于,他都不知道闻声的飞机是不是在这个航站楼。
世界那么小,小到你和任何陌生人之间都仅隔着六个人的关系网,世界又那么大,大到如果一个人不想跟你有联系,那么你会发现,无论怎样,你都找不到她。
李延时的手机震了震,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接起来。
在听到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声音时,他的眼睛再次垂下去。
“您好,您租的那个房子前一个用户已经搬出来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签一下合同。”中介的语气很客气。
李延时眸光抬起,落在窗外起落的飞机上:“我现在有点忙,再说吧。”
大概是觉察到了李延时情绪不好,中介连说了两声等您的消息,挂断了电话。
然而就像约好了一样,这电话刚断,紧接着又是一个。
“今天是您的生日,您先前求的那个符可以来取了。”电话那端道,“因为是给另一个人求的,最好带上那个人一起来,因为有开光……”
“我找不到她。”
“什么?”那边人声音微诧。
因为李延时这话回答的很奇怪。
不是“她有事不能来”,也不是“她来不了,而是——
李延时站在机场大厅的最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和他擦肩而过。
“我找不到她。”他声音很低。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
李延时垂眼, 看了下亮着的屏幕,对面人还在向他确定着时间,问今天不行的话明天能不能来取, 喋喋不休的......很聒噪, 让李延时觉得很烦。
一个两个电话,仿佛在不知疲倦地提醒他——就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就是大团圆。
李延时轻晃了一下身子, 往后退了半步,心里突然被挖空了一大块。
其实他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思想上也没有接受闻声就这么走了的这个事实, 但身体好像反应更快一步, 心脏猛烈地皱缩了一下,团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团,就像是在跟他说,你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或者运气再不好一点, 这辈子,到死,都不再能见到。
什么事情一旦和死这个字掺杂在一起, 都会变得很可怕。
到死, 都再也见不到了。
蓦地,李延时有一丝茫然。
没过多久, 文越和颜可赶到, 他们穿过机场大厅, 在安检口前看到失魂落魄的李延时。
说失魂落魄其实也不太准确, 男生只是静静站着,握了手机的手垂在身体一侧,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他的背脊较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挺得更直。
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哪里好像不一样。
文越拉住想往前走的颜可,微微皱了眉。
他认识李延时三年,在他记忆里,李延时一直是那个眼角带风,会在梅奇兰扣他奥赛名额时说下次四科拿第一,不然另一个名额也不要了的人。
他任意妄为,什么都不怕,也没什么能难倒他,所以即使在事情到了最后一秒,你也永远愿意相信他会翻盘......他应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像现在,垂眸看了眼手机,抬头,眼神再次在安检的几个队伍里搜索,试图找到什么,接着在发现真的找不到后,眸色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更空了一点。
颜可没有再执着地上前,而是跟文越一起,站在离李延时七八米的地方,安静地陪着他。
陪着这个在自己十九岁生日这天痛失所爱的男孩儿。
网上总会问,男生的最爱究竟是谁,有人说是初恋,有人说是爱而不得的白月光,还有人说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离开,你就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
颜可望着李延时的背影
十九岁的生日,初恋,白月光,最爱的时候离开,只差一点点的圆满......你看,上帝对他们一点都不仁慈,还真就所有buff叠满。
有一瞬间,颜可突然想,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闻声,那李延时这辈子,估计都走不出来。
亲近的人陆陆续续得到闻声离开的消息,想跟李延时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不该提。
王启胜提前在二高门口的烧烤店订了位子,喊了他们那搓人晚上过来,总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商量一下往后怎么办,那些青春悸动是即使没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都能感觉到心动的程度,当事人怎么会说散就散了呢......
文童他们到的时候李延时已经到了。
男生坐在店前的一个空桌子旁,低头划着手机,从他们的角度能看到手机屏幕的界面在不停切换,但看不清切屏幕的人具体都点了什么。
文童小姑娘性格,心软爱哭,连闻声在电话里哭都会跟着哭的人怎么可能能看得了李延时这样。
她走过去,试图说点什么,把沉默的男生从沉到谷底的情绪里拉出来。
文童拉开李延时一旁的凳子,按了下桌子上的牛皮纸袋,故作轻松地问:“这是什么,吃个饭你带个这东西干什么?”
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依次落座,连平时到哪儿都咋咋呼呼的王启胜也安静不少,没多说一个字。
几秒后,李延时抬头,目光从亮着的手机移上来,落到那牛皮纸袋上。
他盯着那袋子蹙了下眉,像是一时也忘了这是什么东西。
片刻后,他眼睛再次低下去,道:“闻声让我给吴封的材料。”
听到闻声的名字,桌子上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眼,比刚刚更加沉默。
天还没黑彻底,烧烤店刚营业,人并不算多,但仅有的两桌欢声笑语地聊着天,衬得他们这处更静了点儿。
文童抿了抿唇,侧眼看了下身边的周佳恒。
觉得自己说错话的同时,又有点说不上是诧异还是别的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李延时还记得闻声交代给他的事情。
“吴封,这边!”王启胜扬了扬手,招呼吴封。
吴封听到声音,收回在几个店门口找人的视线,抬脚往几个人坐着的方向走过来。
文越给几个人倒上水:“我晚上回去问一下我爸,他有几个当医生的朋友,让帮忙问一下有没有哪个医院接收了闻声父亲的消息。”
周佳恒迟疑了一下,也说:“我再联系一下别班的班委,看有没有认识闻声,或者知道闻声去了哪里的。”
“可是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颜可手搭在桌面上,“她没有理由.......”
王启胜喝了口水,一拍大腿:“要让我知道中间有人捣鬼,你看我不把他往死里揍!”
李延时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划手机。
他像是很认真地听着这些人说话,又像是一句都没听见,在想事情。
说话间,从后方又走过来几个人。
老板在斜前方重新铺了张桌子,五六个穿了校服的男生围着桌子坐下,举手要了几瓶大窑。
王启胜纳闷:“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吴封突然道。
桌子上的人齐刷刷抬了眼过去,包括一直低着头试图给各种人打电话的李延时。
“你说什么?”李延时直勾勾地看着吴封,声音里有长久未开口的哑。
这么热的天,吴封却穿了长袖的卫衣。
他没回避李延时的直视,亦没有回避其他人看他的目光。
夏季的傍晚,沾了雨水的天气,蝉叫的好像更肆意妄为一点。
隔壁几桌还在聊天,笑着打趣,但无论周遭生意再大,吴封这淡淡的几个字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干的。”吴封说。
几个人都楞了一下,在还没反应过来吴封这话什么意思时,只听他又开口。
他低头给自己倒水:“我给你妈说了你俩谈恋爱,还有闻声父亲要换肾,那个公益项目是你家公司的你知道......”
吴封话没说完,手上的一次性杯子被人捏着扔了出去,李延时踹翻他的椅子,直接拎着人往旁边的巷子拖。
“砰”一声巨响,吴封被甩到巷口的垃圾桶上,三个并在一起的金属垃圾箱哗啦一下倒成一片。
当然不只是垃圾桶,还有捂着胸口摔倒在上面的吴封。
最先反应过来的文越几步跟上去,想要拉李延时,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私心,觉得吴封这顿打确实该挨,总之迟疑了一下,伸的手收了回去。
李延时揪着吴封的领子把他再次扔到墙上,紧接着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上。
身量差太多,吴封根本就没有还手的能力,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还手。
事情是他做的,他也没想过隐瞒。
吴封往脚边啐了一口血,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我跟你妈说,她爸和你,她一定会选她爸,还有你的学校,你妈跟她说,只要她走,手术和你的学校都可以继续,你妈答应给我钱,让我姐姐治病......”
除了文越,剩下的几个人也追过来。
吴封接连挨了几拳,说话早已不囫囵,但饶是如此,所有在场的也都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延时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再度抬脚往吴封肚子上踹。
文越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别打出人命,找到闻声,还是能在一起......”
“不是分不分手的事儿,”李延时甩开文越,右手扬起对着吴封的下颚骨又是一拳,他点着歪到在墙角的吴封,怒声道,“是你凭什么让她选?”
天已经完全暗了,王启胜选的烧烤店是毕业时聚餐的那家。
巷口前的灯柱和那天的一样亮,橘黄色的光线却并没有把李延时周身的温度染得高一点。
李延时折回去,几步到烧烤摊的桌子上捡了那个牛皮纸袋,再回来时把袋子直接摔到了吴封身上。
袋子本来就没封,订好的资料从里面散出来,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个信封。
长方形的信封被塞得鼓鼓囊囊,应该有好几万块钱。
李延时把那叠白色的资料扔到吴封脸上:“你知道闻声把援助名额让给你了吗?”
吴封猛地抬头,被长刘海遮住的眼睛里有一丝惶然。
李延时扣住他的下巴,哑声道:“而老子他妈的把剩下的钱也给你补上了。”
这一刻,不仅是吴封,就连身侧的一圈人也在震惊中止住了声。
冥冥中阴差阳错,要帮的人却正是悲剧的源头。
文童眼睛都红了,她冲吴封叫嚷着:“闻声她一直想帮你,你怎么能这样?!!”
吴封沉默着低头,他目光在那摞资料上落了落,纯白色的纸面,每一个字都印得无比清晰。
几秒后,他偏头,仍旧是倔强的嗓音:“找到她,你们还能在一起的,而我姐姐......”
“说了不是分不分手的事儿!”李延时站起来,半退着往后,“是你吴封算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让她选???”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李延时冲吴封吼道,“你凭什么让她在她爸爸的命里面和我做选择?!”
巷子不宽,两个月前施工改建,地面上还留了很多碎石。
李延时后退着踩到半块转,踉跄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刚撞到墙面上,手背被砾石划了一道长痕,血顺着那口子滴下来。
像绷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李延时一面后退一面低着声重复:“你为什么要让她选,为什么......”
李延时低着头想,他的女孩儿在选的时候会有多难过。
走投无路,却没有人能帮帮她。
第93章 6.07日的更新
李延时跌坐在巷口的石砖上, 橘黄色的光线笼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暖色的三角。
而他就坐在这个三角里,低头看从自己手背流下的血。
“李延时。”文越上前两步想要去扶他, 被李延时抬手隔开。
他仰头, 顶着文越的视线看过去,讷讷道:“她能去哪儿呢?”
“文越,”李延时低头去抹自己手背的血, 因为低头的动作后颈微弯,“你说她一个人能去哪儿?”
带着一个生病的父亲, 没有家人, 也没有朋友, 甚至于社交经验也极其匮乏。
如果遇到了什么事,会有人帮她吗?
李延时甚至想,是不是自己不追地那么紧,不和她在一起就好了,至少她现在还能好好地留在临安, 上她想上的学校。
他张开五指,漫无目的地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摸过去,恍然间发现, 自己手腕的珠串也被染上了血。
李延时撑着地站起来。
颜可最先反应过来, 放了抱胸的手,两步上前:“你去哪儿?”
王启胜几个也追上来:“你要还想找, 我再叫几个弟兄......”
李延时背对着他们道了句:“我回家一趟。”
袁娅难得的没有飞来飞去, 最近两天都住在临安的家里。
李延时输了密码, 推门进去时, 看到袁娅正坐在沙发上,听助理汇报着什么。
女人换了家居服, 藕粉色的真丝睡衣,没化妆,头发大概是刚洗过,披在身后。
饶是这副居家的打扮,却因为紧锁的眉,让她看起来并不平易近人。
听到门响,袁娅把视线投过来,在看到李延时的时候表情没怎么变,仍旧是皱着眉:“你最近去哪儿鬼混了,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在家住了三天连你人影都没看到。”
李延时正扶着鞋柜换鞋,手背的血早就干了,只是使力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疼。
他轻笑一声,嘴角勾得弧度十分不屑:“在国外陪我爸,你的老公。”
“我真的很想采访你一下,”李延时转过来,玄关处的灯不太亮,让他微微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森,“你还记得你有一个长了胰腺瘤,一直在化疗,病得快死了的丈夫吗?”
袁娅像是没想到李延时一进门就是一句这样的质问,她盯着玄关那处,没说话,然而两秒后,正当她想张嘴,李延时已经先她一步又开了口。
“你不知道,”李延时还是笑,但任谁看都觉得他眼里没什么温度,“你心里只有你那堆破文件。”
李延时斜靠在鞋柜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动作,只是一句一句地问不远处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你知道你儿子在二高上的是几班,哪科最好哪科又需要补吗?什么时候出分又什么时候报志愿吗?你都不知道,你甚至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袁娅有一点和闻声很像,她脸上惯常表情不多,除了皱眉很少有别的神情,李延时很多时候都觉得相比于人,她更像个身体里根本就没有流任何血的机器。
所以刚刚李延时说的那一大段话,袁娅其实都没什么反应。
直到最后一句,李延时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今天是......”袁娅迟疑了一下。
“七月二十八,”李延时把手机放在鞋柜上,“所以你让闻声今天走是什么意思?”
话落,李延时抬头,再次径直望过去。
从进门到现在,两人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算平和,但气氛也不算绝对的剑拔弩张,直到此刻,李延时这句话落,房间的温度才算真的降下来。
袁娅把笔合上,交给一边的助理:“是那个小丫头告诉你......”
李延时打断他,笑得极为不耻:“你都拿她爸的手术威胁她了,你觉得她还会跟我有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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