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娘子大喜日,郡主去宫里作甚?”红笺愣了下,又道,“现下才寅时三刻,宫门卯时......”
江遇宛打断了她:“此刻去正好,半个时辰才能到。”
“阿姐巳时三刻才上轿,赶得及。”她的眉眼间满是不容置喙,“唤白术来为我更衣,你去找管家,套辆马车。”
......
外头的天色微亮时,江遇宛递了淑妃的玉牌,从侧门入了宫。
江遇宛直奔淑妃的碧霄宫,路上正撞上了淑妃的轿撵,淑妃似乎是从太极殿而来,瞧见步伐略快的江遇宛很是诧异,令人停下,问她:
“安安,你怎么一大早上进宫了?”
她虽给了江遇宛能够自由出入宫闱的玉牌,江遇宛却甚少入宫,更何况是这个时辰,且她府中今日还有喜事。
江遇宛敛衽行礼后,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只问:“路无殊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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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你喜不喜欢我?”◎
淑妃这次是真愣住了, 她瞧了眼江遇宛隐隐发白的脸色,眯眸道:“离近些。”
待江遇宛上前两步,她才避开旁人, 轻声问:“你进宫是为了他?”
江遇宛点头,紧跟着蹙眉,对上淑妃不大明晰的神色, 声音很轻, “他在哪儿?”
“他在甘泉宫。”淑妃面色一沉,叹了口气, “徐妃将他带走了, 本宫亦是今晨才听说的。”
“徐妃......联璧徐氏。”她将这两个字在喉间捻了捻,恍惚间意识到了其间缘故, 面色愈发惨白。
“罢了, 再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如此磋磨。”淑妃眉眼间藏着疲怠, 终是伸出一双素夷, 淡淡道, “上来罢,本宫同你一路去救人。”
江遇宛面露忧色,迟疑道, “可会累及姨母?”
到底是她考虑不周, 他身份特殊,现下更是千万只眼睛盯着,只怕徐妃将他带走一事, 陛下知道却不想管, 这个关头, 她公然入宫救他, 也只能借淑妃的势, 亦是借小江都王之势,若陛下因此疑心朔州,倒真是她的一桩过错了。
“到底是长大了,也知考虑利害了。”淑妃欣慰一笑,眉间渐渐舒展,“放心,本宫心里有数,来罢。”
陛下不欲杀质子,自个儿却不好出面。今晨向她提及亦是有意提点她,毕竟如今宫中能令徐妃俯首的宫妃,只她一人。
淑妃原本打算回宫用过早膳后再去带人,此时此刻撞见这小姑娘真是意料之外。
她想了想又觉不妥,“你一个闺阁女子不好跟他扯上关系,你且去碧霄宫等着罢。”
江遇宛却摇了摇头,沉着道:“不,我要去。”
“他救过我,我还恩,没什么不妥。”小姑娘已然伸手回握住她的手,淑妃暗暗一叹,顺势将她拉了上来。
......
甘泉宫不大远,淑妃察觉她的手凉冰冰的,放在手中暖了一路,也没暖热。
雪慢慢停了,宫墙红瓦上却仍覆着薄薄一层,树枝上被风吹落的雪,砸在地上也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声响。
江遇宛抬手拢了拢披风,跟在淑妃后面抬步走了进去。
临近踏入门槛之时,淑妃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低声道:“听话,待会儿不要出声。”
天色晦暗,雪色盈盈,寒风中携着的湿冷凉意扑面而来,她瞧见一道玄色背影,单薄挺拔,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里,让人无法忽略。
有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淑妃娘娘驾到——”
甘泉宫一众宫人接连俯首跪地,路无殊身形顿了顿,也随着他们一同行礼,唯有那位主子不见人影。
淑妃淡淡道:“免。”
路无殊抬起了头,不出所料瞧见了淑妃身后的少女,她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没有。
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让人窥见不到里头的情绪。
路无殊在这寒雪之上跪了一夜,小腿上一阵一阵的痛痒、冻的发白的脸色,甚至在联璧时肩胛骨下意外受伤、还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随着这蚀骨的寒凉渐渐崩开来,鲜血顺着流到他的腰间,激起一股难耐的黏意,却都没有这一瞬难熬。
他这人虽阴狠嗜血,但多数时候尚能掩饰住真实情绪,为数不多,不愿遮掩,或是说难以遮掩、便也随之而去的几次,都是对她。
她这人天真纯良,很好拿捏,可往往是这样的人,面色平静的时候却会令人莫名惶恐起来。
以至于,他现在竟看不清,她此刻是担忧他,还是在思虑着摆脱他这个‘废物’?
路无殊有些执拗的盯着她,想看看她有没有为他掉几滴眼泪。
却是看不见、瞧不清。
同样,她对他的那一分感情,更难以捉摸,他时而觉得江遇宛很爱同他撒娇,许是存了几分情意的;有时又觉得她太若即若离,似乎浑然不在乎他的感受,开心时会弯了眼儿哄着他,心情不大好时便呛他两句。
像是玩弄般将他囿于指掌间,叫他拿她全然没什么办法。
他间或感到无措,到底怎么做,才能令她真真正正爱他,非怜非悯,只是纯粹的喜爱。
路无殊忽然一扯唇角,捏了下颈间的穴位,随后不受控制的倒在了雪地里,视线的最后,是一道韶粉身影,踉跄朝他跑来。
宛儿、若是心生怜意,不妨再怜我几分......
终会有那么一日、难以割舍。
......
路无殊再睁眼时,边儿上已然没了人,只有一个淡紫色的瓷瓶放在床侧,他倏地烦躁起来,眸中升起阴鸷,纵使这样虚弱的躺着,周身气场也乍然冷冽骇人起来。
很快,他意识到这个地方有点眼熟。
“醒啦?”他乌沉沉的眸中却映出一张芙蓉面来,声线亦婉转,如同温热的泉水。
路无殊错愕的看着他,眸中的阴郁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被她收入眼底。
江遇宛眼睫半垂,细细柔柔地叹了句,“怎么这样看我?”
她手中捧着个瓷碗,从里头冒着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隐约可见一双清澈的潋滟眸,像是雾气弥漫的丛林深处,隐约可见的一轮弯月。
他微微侧头过去,露出一截苍白的侧脸,艰涩开口:“我以为,你走了。”
“我是想走。”江遇宛腾出一只手掰正他的脸,没好气的开口,“可总得瞧见你醒了才能放心走。”
她一向觉得用吹气的方法将药弄凉,有些难以接受,因而只用勺子来回搅着那药,一边掀了眼皮问:“能坐起来吗?”
路无殊喉结动了动,眸光一闪,摇头。
江遇宛叹了口气,没忍住教训的语气:“你也真是,背上什么时候受的伤?太医说那伤有些时日了。”
倒没人怀疑他背上的伤,毕竟质子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虽说沈清远死了,可恶毒的太监、宫女也不少,再者那伤像是磕的,总之,无人会通过这伤联想到他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她将碗递给身后的白术,覆身上前,淡粉色的唇瓣几乎要靠在他的耳朵上,伸手将他往前揽了下,随后塞进他背后一个枕头,令他靠在上面,半坐起来。
江遇宛口中还在喋喋不休:“若非给你换衣服时,瞧见那一片鲜红,莫非还要忍着不成?”
二人离的这样近,她口中喷薄的热气扫在他耳畔,便薄薄的起了一层绯红,冻了一夜都不见得有那么红。
路无殊下意识伸手要揽她入怀,她已经轻盈的转身,取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去。
身后的白术脸色不太好,隐晦的拿目光去剜路无殊。
自郡主将晕倒的质子扶在臂弯,后又将他带到了碧霄宫偏殿,一串儿的更衣、包扎、拿湿方巾为他降热,再到质子醒来,这一个时辰内郡主几近寸步不离,脸色亦是十分焦灼。
这件事若传出去了,郡主的名声还怎么保全啊?
直到那药碗见底,江遇宛将它递给白术,目光仍旧落在路无殊身上,他的黑衣被换下,现下穿了身素白的长衫,薄唇没有一丝血色,泛着点儿湿润的光。
她安慰一般摸摸他的手,却被那人力道极大的反握在手中,路无殊目光一瞬不瞬的瞧着她。
“你安心养病吧,在这儿也好,回寒霜殿也行,陛下允了的。”江遇宛低垂着睫羽,瞧着他隐泛青筋的手,暗叹一声,细声道,“我要走了,我阿姐今日成婚,我必要赶上观礼的。”
路无殊似乎是没听见,力度不减反增,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几日前,就是这里,还记得吗,你求我......”
他来了兴致,拿捏准她不会懂那种事,便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逗弄她。
其实,他那夜衣衫齐整,根本没想对她做些什么太过分的事,只是看她难受,才为她解解药性而已。
江遇宛当时药性上来,神志颇有些不清晰,后头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能解那种药,想必已经......
她抿了抿唇,浓黑乌发下衬的一张脸清瘦姝丽,摄人心魄。
“路无殊!”江遇宛连声打断他,唯恐他说出些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她面色视死如归,“不就是那样了吗,我会对你负责的,待我及笄,便去请婚。”
她面上一派淡定,红透了的耳根宣示她的紧张,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路无殊轻声笑了笑,不再伪装虚弱,将她捞到怀中,重重吻上那鲜艳欲滴的唇瓣,汲取着她的温暖。
他问:“你喜不喜欢我?”
......
直到江遇宛瞧着阿姐的喜轿和送亲队伍走远,回过头瞥见伯母宋氏的一弯眼泪时,都没想清楚,路无殊为什么一直孜孜不倦的问同一个问题。
她难道喜欢的不够明显吗?
任由他亲、任由他夜访闺房,哪一个大家闺秀能像她这么放任心上人?
还是说,路无殊太玻璃心了?
江遇宛在心底暗暗嗤笑他,却始终忧心忡忡。
将阿姐送走,府中热闹的气氛便似冻结住一般,花团锦簇的红绸也带不来一丁点喜庆的氛围,各自回了屋,尤其是先前还端庄得体的宋氏,倒像是一瞬间卸了心劲儿,挥退想扶着她的侍女,孤零零的去了江尔容的闺房。
江遇宛躺在矮榻上,连声叹气,她一腔心事不知如何诉说,白术和红笺只当她为以后不能常常见到江尔容而心忧,两个人坐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的哄她。
红笺笑了笑:“郡主宽心,大娘子和姑爷情投意合,那头又没有当家主母,大娘子嫁去不会受委屈的。”
“正是!”白术接话道,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也不由有几分雀跃,“郡主再有十四日便有及笄了,到时许能见到王爷呢!”
白术收了动作,无可避免的想起小江都王,那个总是一身白衣、便连上战场之时亦是白甲玉鞍的男子,他生了一双极寡淡冷漠的眉眼,却有着最温润平和的性子,对江遇宛这个外甥女,更是一等一的娇惯。
小江都王已过而立,却清心寡欲、身心皆扑在如何抵御外敌上,莫说娶妻生子,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白术恍了恍神,想起她曾看见过的,王爷书房的那张画像。
她叹了口气,朔州贵女人人仰慕他,而这郎君,他心头许是有个白月光。
白术敛下心神,落在郡主的唇瓣上。
像是有些肿了。
江遇宛生于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日,她出生那日,降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可惜她生母身子不好,生她时受了好一番苦头,险些便要归天去。
而她生就不足之症,母亲怜之,起了个小名唤作‘安安’,祈望她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江遇宛便被她的话带了去,眉眼忍不住舒展了开,瞧着窗外枝头上未化的雪,有几分恍惚:“舅舅,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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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质子干系不浅罢。”◎
夜色渐浓, 寒风冷清,一轮朦胧的圆月挂在空中,照着下头飘扬的雪花。
江遇宛躺在床上, 任凭眼皮子怠倦的合在一起,却怎么也睡不着,心突突的跳。她索性坐起身子, 趿拉上鞋子往窗边去, 外头零落挂着几个红灯笼,映在雪地上透出星星点点的暗光来, 庭院内红梅簌簌, 今年开的尤为早。
江遇宛瞧了半晌,想起了江都王似乎很爱红梅, 年年要从北边的九牧迁来几株, 养在冰房里, 得了空子便要去照看的。
她想不出个眉目, 拢了拢随意披上的狐裘, 打了个哈欠,眼眶激出点湿润,江遇宛揉了揉眼睛, 轻轻移步往床上走。
正此时, 支摘窗响了一声,随即她的肩膀被人扶住。
江遇宛僵了僵,垂下眸子, 感觉肩颈上的力度一松, 随即雪白的衣摆映入眼底, 她已然知晓眼前人是谁。
少年霜白的衣襟微湿, 鸦羽一般的长睫扫在眸底, 打下一片阴影,静静瞧着她。
静默了片刻,终究是路无殊先开口,他的声音很轻,“怎么没睡?”
江遇宛微微睁着眼睛,视线一扫,瞧见他袖中露出的一截乌金色书封,倒是气笑了,偏过头去:“出去。”
她神色冷淡,露出的一截脖颈洁白纤细,揽在狐裘之内尤为惊心动魄的柔顺,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
路无殊瞧她有些生气,压下心中异样,轻声诱哄:“......不开心吗?”
江遇宛扬了扬下巴,没理他,径自坐回了床边,将狐裘一扯随手放在了一旁。
路无殊垂袖而立,薄唇紧抿,不知怎么惹了她生气,似乎还与自己有关。他瞧见江遇宛颤动的眼睫,一时往前走了几步,蹲在她面前,注视着她那双含烟拢雾的眸子。
路无殊轻哼了声,道:“晌午时我问你许多遍,你都不肯吱声,我都没生气,你又为何无理......”
他的话没说完,发觉江遇宛的眼眶渐渐湿润,一滴清泪砸在他的手上。
路无殊眸色愕然,愣愣抬手去抚她的脸颊,慌乱道:“别哭啊......”
她却笑了,趁机从他袖中将那话本子取了出来,在他跟前晃了晃,嘴一瘪,颐指气使:“你来读。”
“好啊。”路无殊掀了眼皮子一看,勾起个恶劣的笑来。
江遇宛正愁睡不着觉,加之葵水快至,心情也是起起伏伏的不大好,见他同意便翻身半躺在了床上,靠着个软枕,做足了睡觉的准备。
路无殊坐在她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轻声的读,他的声音低靡,浸在夜里有股破冰投玉般的动听。
江遇宛越听越困,撤下了软枕,半张脸埋在被褥中,只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也不焦躁不安、忧心忡忡了,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伸手拽住他的袍角。
这样的好心情很快结束了。
因他念到了“——宫门大变,往日落魄的质子玄甲金鞍,高坐马上,俯视着钗落鬓散的四娘子,无视她泪眼盈盈的哭诉,只是冷冰冰的打量着她。
——他讥诮道:‘当真以为孤会爱上你吗?孤往日与你逢场作戏已是累极,若你不想沦为伶人,便以死谢罪罢。’”
路无殊也皱了皱眉,不再往下读,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又是一场误会重重、最后喜得连理的烂戏码,他心中有些懊悔,随手将那戏本子扔在了炭盆中,不过片刻,那戏本子便成了一盆灰烬。
回过头时,正对上江遇宛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双眼眸如澄净的湖水,随着他的走近,映出他身上雪白的长衫。
江遇宛撑着手边的软枕坐起身,沉默了半晌,忍不住问:“你若是他,也会先浓情蜜意哄骗,后借势返朝得兵复仇,甚至杀之......”
她是真的怀疑了,路无殊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会因为什么喜欢上她?
难道之前种种皆是做戏吗?
路无殊低垂着睫毛,握住她的素手,手足无措的解释:“我与他不一样,他受制于嫡兄,纵然爱也难说出口,我若回北襄,不会给诸兄弟挟制我的......”
她面色平静,打断了他:“你若与他处境一样,会如何?”
路无殊伏下身,拥她入怀,轻轻一哂:“我不是他,定能护好宛儿。”
“不信。”江遇宛手抵在他的胸膛,推了推没推动,她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太好。
路无殊沉默了一会儿,松了手从袖腕中掏出个东西来,放进了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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