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站着个绯衣的少女,一双丹凤眼微挑,面上盛着温柔的笑意。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穆千青坐在石凳子上拆油纸,余光瞥见了她。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一双潋滟的眸弯了弯,温柔道:“阿柔,快来。”
穆百柔泪流满面,往那边而去,口中喃喃:“......阿姐。”
凉风骤起,几瓣桂花随风扬下,树下的少女笑意加深,冲她招了招手。
......
翌日,穆皇后薨逝的消息传遍了上京,而更有另一桩耸人听闻的事,陛下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失踪在外的大皇子找回来了,陛下封其为祁王,另赐下眦邻边关、富庶的交州为封地。
当然,见过大皇子的人寥寥无几,亦只有众臣知晓如今的祁王便是曾经的车骑将军。
而宫中一桩密辛更是仅有极少数人明了内幕。
据闻,穆皇后多年前生大皇子时不幸难产而亡,穆国公从中设计,令穆皇后之妹顶替之,而大皇子更是被穆后身边的染青害得流落在外。
除此欺君之罪外,宫中刺客连带着坤宁宫大火,竟皆是穆国公所为,只为销毁证据。
陛下震怒,却念及错不在穆家姐妹,一皆宽恕,罪不连太子。
穆皇后穆千青被谥为昭宁皇后葬于帝陵,而穆皇后之妹穆百柔则被陛下网开一面,亦被谥为孝安皇贵妃葬于妃陵。
却因母家穆氏之过,便是国母薨逝也不行大丧,以日易月,十日除服,群臣不必祭奠,一应事宜皆最简。
罪魁祸首穆国公被削爵降为平民,举家迁往人丁稀少的渭南,往后三代不允再入朝为官。
......
三日后,太极殿内。
沈邺负手而立,望着殿上高高挂着的‘中正仁和’牌匾,叹了一声:“此事到此为止。”
他看向沈清桉,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罪责皆推在你舅父身上,才不至于牵涉与你,令你可继续稳坐储君之位,你当明白朕的苦心啊。”
沈清桉沉默了会儿,却是抬眸问他:“父皇这盘棋下的甚好,只不知父皇如此替母后掩埋,究竟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借此除掉穆府?”
沈邺冷冷纠正:“往后她只是你的母妃!”
“穆府势大,父皇是否早有除去之意?”沈清桉静静望着他的神色,脸上有几分讥讽,“一如当年的辅国公府,也似当下的长阳侯府?”
面对他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沈邺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声:“君者,天下之主。为君者,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沈清桉又道:“你那时势弱,连同两位皇子敌对的资格都没有,为借势不得不求娶穆府嫡女。外祖父虽在朝上帮你,私底下却不大看得起你。”
“因而,你心存恨意,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龙袍加身,让他们通通匍匐于你身下。时至今日,朝中大半皆是你的人,你再不用借谁的势。故而,没有此事亦会有旁的事,穆国公府终究是保全不了的。”
他这番话几乎是将沈邺的颜面踩在了地上,沈邺震怒,挥手便是极重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逆子!”他痛骂道,“你母妃二嫁之身,又犯欺君、犯上、毒害皇嗣几桩罪责,朕未将此昭告天下,亦是给足了她面子!更是给你这个储君铺路!而穆府,私养府兵、更甚贩卖军械,朕未抄家已是仁至义尽了!”
“握得越紧的东西散得也越紧,可惜父皇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沈清桉擦了擦嘴角的血,又道,“用人不疑,弃仇任贤方为为君之道。”
“如父皇这般,一心要朝纲独断,我南昭何来的千秋万代?”
沈邺脸色浮上几分倦意:“朕费力保你,不惜寒了祁王的心,可没料到......”
他真像个失望的父亲一般,眼底划过一丝伤痛,“朕寄予厚望的儿子非但不心存感激,却要说出这样一番话去贬低他的父亲!”
“你护我是真,可并非是喜欢我这个儿子。”沈清桉的眸闪了下,意味不明道,“你想让祁王继续为你去边关征战,是也不是?”
沈清桉跪到他面前,将头上象征太子的玉冠取下放到地上,俯首恭敬道:“我愿远赴边关戍守,陛下可立祁王为储君。”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沈邺怒极反笑。
“我母后已投缳自尽,身虽死,罪难消。”他仍未改口,却骤然攥紧了拳。
说起来,沈清桉在穆百柔生前,与她并不亲近,如今她死了,倒显得有几分母子情深。
“我知道陛下派了伏兵,欲将穆府斩草除根。我有条件......”他缓缓道。
“条件?!”沈邺倏地打断他,拔高了声音,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沈清桉垂眸,神情依旧平静:“祁王的一万亲卫如今已入了城,三千羽林卫亦皆听我指令,陛下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同意。”
“好得很!你竟与祁王沆瀣一气,莫非忘了......”
他的话没说完,猛然被忽开的殿门处漏进的日光刺了下眼,有人逆着光缓缓走近。
“陛下明察,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哦。”穆新霁、此刻应当叫作沈清则,他穿着身白色孝衫,薄唇微微勾起。
沈邺眯了眯眼,质问道:“一万亲卫你又作何解释?”
“原本是想将皇宫搅个天翻地覆的。”他笑眯眯道,“如今,倒没什么必要了。”
沈清则兀自坐在了椅子上,半分也不将沈邺放在眼中,他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沈清桉,嗤笑了声。
“穆新霁也好、沈清则也罢,我今日来,为的是加急的三百里军报。”他翘着个二郎腿,混不吝的将脸上的鬼面一掀,露出一张光洁如玉的脸来。
沈邺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瞧见他的脸时还愣了一愣,一时竟没听清楚他的话。
沈清则‘啧’了声,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没想到吧。伤是假的,她那点把戏还想伤我。我那亲娘败在这种人手里,才真是叫我看不起。”
倒是沈清桉慢慢站起身子,俯视着他,问道:“什么军报?”
“自我离境来,边关诸将士皆听武卫将军指令。但他是个莽夫,只懂拼杀,不晓兵法。北襄或已知悉我不在边关,前几日,武帝第五子靖王率三十万大军夜袭,连破我南昭联璧、箕尾两座城池,且有挥兵南下之趋势。”
“我即刻率兵而往。”沈清桉沉沉的看着他,声线有些沙哑。
沈清则站起身来,与沈清桉对视,几乎是同样的高度,两人分寸不让。
他似笑非笑:“殿下久居上京,如若与靖王对上,又有几分把握胜他?莫非要将长柳、烟阳两座城池拱手相让?”
“哦,我知道了。殿下心里有恨,假以时日南昭破败下来,谁也逃不过去。”沈清则似恍然大悟般拍了两下手,森然一笑,“极好!极好啊,我这么没想到这种方法呢?”
沈清桉蹙眉,欲说些什么,被沈邺打断:“清则吾儿,战无不胜,你去迎敌,朕自然是放心的。”
他似乎想要拍一下沈清则的肩膀,却被两人之间翻涌着的戾气排斥了下,手抬了一半,又讪讪放下。
沈清则不再去看沈清桉,他抱臂,漫不经心道:“我虽自小从没体会过被保护的滋味,不过我护佑边关百姓十年,对百姓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沈邺便笑了,点点头道:“果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却来了个大转折:“但是——”
“陛下想我率兵去迎战,是让我以车骑将军之名呢,还是以祁王的身份呢?”他有些咄咄逼人的问,似乎不甘穆百柔所做一切被沈邺遮掩下来。
沈邺神色有些复杂,半晌后才道:“自然是车骑将军。”
“可陛下昨夜的话,我不敢不从。”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轻描淡写道。
沈邺听见这话,一面是悔青了肠子,一面是怒气翻涌。
他昨夜亲自对这个儿子承诺了“日后再无穆新霁,只有南昭的祁王殿下沈清则。”
未料,变故来的这样快。
沈邺一时不再伪装慈父,冷冷道:“南昭武将何其之多,少了一个穆新霁又能如何!”
“陛下,臣愿往。”沈清桉便在这时接了话,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看着沈邺。
沈邺循声看去,一时间头痛的很,若非二人气质迥异,只怕他是真要分不清了。
二人现下正是一样的桀骜,对他这个父亲只称‘陛下’,而不唤父皇。
“臣有三个条件,一是从此世上再无太子沈清桉,臣愿以穆新霁之名永驻边关。”沈清桉看向了与他生的一般无二的另一个男人,接着道,“正因如此,穆新霁既在,穆府之人便不能死。故而第二条是穆氏阖族性命。”
“三是,”他停了下,才道,“长阳侯府纵然有错,可三房一众甚是无辜,陛下当留下他们性命。”
沈邺一双冷厉的眸子扫视着他,渐渐涌上失望,几息后又有几分了然。
竟是为了个女人?
“哦?”沈清则抬了眼皮,竟然笑了一声,“我竟不知,率兵迎敌还能提条件。”
“如此,我欲同往边关。我亦有条件,不比殿下,我只有一桩事。”
他唇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我自幼对才女十分感兴趣,长阳侯府的温潋闻说是个实打实的才女。”
“我娶了她便很好。”
立冬日, 落下了天和二十二年的第一场雪。
十日之期已过,除服第一日纵然落雪,可一大早, 穆氏的车马仍要往渭南去。
风声萧瑟,鹅毛一般的雪花不太密集,却很快便将天地染成一片白茫茫。
街道上覆着薄薄一层雪, 不远处隐隐传来买卖声、吆喝声, 似乎跟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然则却有聚在两侧的百姓,一面搓着手, 一面悄然去望。
大约过了一刻钟, 便有穿着麻布的人缓缓走来,那些人或老或少, 一张张脸上或苍迈、或稚嫩;神情或低迷、或悲苦、或麻木。
他们被别着长刀的玄甲卫围着走, 那些士兵凶神恶煞地用刀去驱逐路上零散的百姓, 对穆氏的人倒还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们走的极慢, 也不见士兵驱赶。
车马踏雪而行,跟在这些人后头,顶上亦有薄薄一层白。陛下宽厚, 允他们可坐着马车往渭南去, 实因路途颇远,约莫得有七百多里。但在上京城内,却犹要他们抛头露面, 排着队自己走到城门外。
若说是小惩大诫, 倒不如说是在鞭策这些人。
穆氏人丁不算多, 侍女、小厮皆已遣散, 余下这些人曾经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子, 统共不过半百之数。
那位穆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在最前头,两侧一是原先的穆国公夫人王氏,另一位则是穆晚颐,她往日的娇蛮皆已退下,脸上是全无波澜的平静。
穆老夫人本被赦免,能够在上京安享晚年,可这位老夫人,性子却是一等一的执拗,不愿弃子孙而全自身,仍然跟上了这状若流放的队伍。
街上百姓碍于有士兵在,不敢落井下石的去咒骂,却也用手指去指指点点,用蔑视的目光去扫视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
那些人大多低着头,有意避开那些令人难堪的视线,而如穆老夫人、晚颐之流,面上毫无落难之色,依旧端庄的走着,对那些鄙于不屑的百姓视而不见。
江遇宛的马车停在小巷子里,待后头的数辆马车走过她的视线,她望着地上马车的轮印子,顺手折了一支木芙蓉,才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跟上。
......
城门外,除却那些玄色马车外,另还停了几辆不太一样的,这些都是来送别的人。
风雪飘扬,江遇宛扶着白术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复而接过了那个不起眼的木盒子,沉甸甸的抱在怀里。
立冬乍冷,她亦是一向禁不得冷的,因而早早披上了白狐裘,纷扬大雪落在上面转瞬即逝。
来送行的人皆带着东西,江遇宛瞟了一眼,大多是御寒的衣物,她倒觉得没有必要,只要有了银两,哪里还买不到裹身的物事?
大多是年长一些的夫人声泪俱下,将大氅披到已出嫁的女儿身上,便是浅浅说两句便引得年轻些的女儿泣不成声,更甚有牵着幼子的女子,脸色灰败,仿佛不是去渭南的,而是去赴死的。
江遇宛绕过这些人,才瞧见正欲上马车的穆晚颐,她连忙喊:“穆姐
穆晚颐闻声转过头来,眸中有些许诧异:“郡主?”
她动作一顿,又很快走过来,略微露出一个笑:“没曾想,我那些手帕交、闺中密友没有一个来送我的。可同你认识拢共也没几天,事到如今,却是只有你还挂念着我。”
“这里头藏着好东西。”江遇宛唇角浅浅牵起一抹笑意,将怀中的盒子递给她,冲她眨眨眼,“保管你喜欢。”
她有心逗乐,穆晚颐也没矫情,将盒子接了过来,眉间几分郁色渐渐消散。
突兀响起马蹄踏雪的声音,接着有人拉了缰绳下来。
“穆晚颐。”红衣潋滟、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脚步轻缓,几息后立在两人面前,声调虽上挑,却有几分莫名的冷漠。
“你我之间尚有婚约在,你要往哪儿去?”
江遇宛微微抬起眼眸,带了三分好奇去看。
见那少年未及弱冠之龄,单用雪玉银冠束了个高马尾,腰间亦系着水玉带,俨然是宫宴之时得陛下亲自赐婚的郑郎君。
她眸底有几分讶然,据她所知,这两人自赐婚始,向来是水火不容,远远见一面都是要互相嫌弃的。
穆晚颐眸底情绪难辨,半晌,清淡一笑:“郎君可是要与我同行之意?”
“莫非想做我赘婿?”
郑俞淮笑了一声。
“你想得倒好。”他一双黑眸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懒洋洋的说,“你留下,我依照婚约娶你如何?”
郑俞淮一向恶劣乖张的脸上此刻竟有些神秘莫测,极淡的唇色,显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疲倦。
她这穆府之人哪还有留下的权利?即便真依他所说,以婚约为托词留在京中,陛下也只会待她如眼中刺、肉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更何况,她的母亲一向身子不好,此后没了奴仆,便只有她能照顾病疾缠身的母亲了。另有年老的祖母和潦倒失意的父亲,她如何能放心留下?
如何愿当为了继续堆金积玉、翠绕珠围而舍父母之人。
“不如何。”穆晚颐没再理他,冲身侧的江遇宛道了别后,径自上了马车去。
她掀帘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有缘再见。”
这些马车很快便动起来,徒留送别的人两行清泪,待片刻后,只能瞧见一队车马小小的影子,这些人便乘轿归家去。
江遇宛挥手道别,有些难言的离别愁绪萦绕在心间,令她颇感惆怅,她幽幽叹了声,正欲离开这里。
“郡主。”郑俞淮突然叫住她。
江遇宛掀了眼皮,眸中划过诧异,但她还是极有礼貌的笑了笑,语气温和,“郎君何事?”
他唇角轻抬,意味不明道:“郡主可知,我父亲曾是淑妃娘娘的未婚夫?”
江遇宛眉眼淡了淡,转头便走:“噤声。”
猝不及防被一支玉笛拦住了进路,郑俞淮微微侧目,眉眼间竟有几分凌厉:“众臣家眷百数,可只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才有资格为昭宁皇后抄经书祭奠,皆不过一二卷,可我母亲生生抄了十卷。”
“郡主可知为何?”
江遇宛被人这样无礼对待,不但没有恼意,甚至还平静的按下了忿忿的白术,她不动声色地提点道:“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落雪毫无减缓之势,她的脸色一如落雪,平淡温凉。
郑俞淮倏地勾唇笑了:“看来,你全都知道。”
此地原就人影稀少,簌簌飞雪下,更是寥无人烟,待那些过来送行的马车离去后,天地间便只剩三个神色各异的人。
寒风扫过,带起一阵凉意,江遇宛蹙眉,不欲再同他纠缠,只道:“往事随风而散,娘娘宽和,想必不会多加计较。”
红衣少年唇角轻扯起一丝笑,嗤了声:“未必。”
江遇宛已然有些不虞,她收了下微凉的手指,抬步欲绕行,却再次被他拦了下。
“娘娘前些时日私下与我父亲见面,已引得陛下大怒。”郑俞淮复而试探道。
“郡主猜猜,陛下还能容忍几时?”
江遇宛彻底冷了脸,凉凉道:“你若想死,一头撞死便是。”
郑俞淮的表情一顿,心中微哂,带了几分审视扫在她的芙蓉面上。
“嘶——”
四下静谧,一只黑色箭羽破空而来,直直打在他拿着玉笛子的腕上,郑俞淮吃痛扔掉了玉笛,面色惨白的捂着手臂,一时间,有几滴鲜血顺着他的朱红金纹衣袖蜿蜒而下,洒在了纯净的白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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