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漫不经心的扣了两下桌子,开口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哥哥卢保救下了相府的宋娘子,不日或要娶个千金了。”
绿荫是没资格待在席宴上的,后头一直在厨房等着传来好消息,一听这个不由出声:“怎么会是宋娘......”
她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惨白的捂住嘴,却为时过晚。
“怎么不会?”宋氏眯了眯眼,颇有闲心逸致的饮了口茶,仿佛在唠家常,“只卢保怕是没这个好命,宋娘子啊,日后是要嫁给皇室贵胄的,今日这事闹的虽大,可未必没有保全名声的法子。”
绿荫愣了下,问:“什么法子?”
宋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宋相许会为了女儿的前程,将卢保杀人灭口......”
眼瞧绿荫的面色愈发不好看,她又道:“你哥哥的命数啊,如今掌在你手中,只不知,你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绿荫歇气般瘫坐在了地上,讷讷的看着宋氏,“夫人明示。”
“你是个聪明人,将宋娘子所为一五一十道来,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宋氏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却凉了下来,心里已猜了个十成十。
绿荫一听这个,唯恐她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再不掩藏了,从宋文含找到她,再到交代她弄湿江遇宛的衣裳、又令她哥哥守在湖边等着救人一应来龙去脉,皆说了个清清楚楚。
宋氏脸上彻底没了笑,那宋文含也算是她堂侄女,平日里也是很端庄贤淑的做派,却没料到私下竟是如此恶毒阴险的脾性。
她坐在原地思忖一番,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转,冷不丁站了起来,吩咐道:“速去备马。”
她要带着这个侍女,入宫求见淑妃娘娘。
若不先发制人,以绝后患,难保不会被人颠倒黑白。
......
这厢,宋文含亦被安置在了厢房中,她醒来时身上的湿衣服被换了个干净,守在房中的是江尔容,她面色冷淡,细瞧之下还有三分不耐。
江尔容原本是高高兴兴来见证妹妹的及笄礼,却没料到发生了这种戏本子上才有的桥段,平日里女郎们再过分,抢个钗环首饰、牙尖嘴利说说旁人,却万万不会拿女儿家的清白来做文章。
她原本要去看看江遇宛的,却被宋氏拘在了这里,临走时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一时间,她对宋文含自是厌恶到了极点。
宋文含咳嗽了几声,眼睫一颤,轻声问:“表姐,我怎么在这里?”
“你落到了水里,”江尔容暗哼一声,看也不看她,“被人救下了。”
宋文含眼眸一亮,霎时间又掩饰了下去,她扶着床榻起身,声音微颤:“不知救命恩人在何处?”
她身子康健,虽是浸了冰水,躺了一会儿倒也能缓过来,旁边她的侍女连忙为她穿上鞋,披上大氅。
江尔容见她这副毫无悲伤、甚至隐约有些期待的模样,心上涌过诧异,倒也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主角虽不在了,客人却还在用膳,江尔容眼看她走到了神情晦暗的沈清则身边,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跟了,自顾自坐回了席位,等着瞧好戏。
宋文含无视身旁侍女欲言又止的眼神,弯身行了个礼,小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你要从朕手下救质子,拿什么来换?”◎
她的声音细弱, 除了离的近的人,旁人是听不大清楚的,只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弱柳扶风的立在祁王跟前。
沈清则闻声轻轻抬起头来, 倒是笑了,嘟囔了一句:“有病。”
宋文含的面色一下子形如菜色,她的侍女才敢凑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 便引得她竟是站也站不稳了, 瘫在侍女肩上,唇瓣上下翕动, 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沈燕珺坐在沈清则旁边, 且还刻意伸长了耳朵去听,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她冷笑一声, 拔高了声音:“宋娘子怕是认错人了吧。”
“救你的呀, 不是什么尊贵的祁王, 而是侯府里一个家仆, 长的倒还说的过去,配宋娘子你这样的毒妇呢,也是绰绰有余的。”沈燕珺冷冷看着她。
“收拾收拾嫁人吧啊。”
她这话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如平地惊雷般乍响, 引得众人对这宋文含更是讥讽三分。
感情是她给自个儿铺路呢,用这么烂的计策便想当上祁王妃,想什么好事儿呢?
他们赶到的时候, 祁王可是好整以暇的立在岸边, 眼睁睁瞧着人扑腾呢。
“是江遇宛!”宋文含想到了什么, 声音越拔越高, “是她......江遇宛推我掉进了湖水中。”
“她要害我!”她尖声道。
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毕竟两人双双落水,即便是真有争执,也不会单是江遇宛一个人的错。
沈燕珺闻声更是生气,厉声斥道:“她此刻将将喝过药,还没清醒呢!”
“你倒是活蹦乱跳。”她冷哼一声,喉头却似哽住般,隐隐带了哭腔,“她那样孱弱的身子,落个水指不定半条性命都要没了。若说是你推了她落水,本公主倒信!”
一双双嘲讽的眼睛聚在宋文含身上,纵然没人出声,却像是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宋文含惊惧之下,竟双眼一翻,倒在了侍女肩膀上。
......
陛下得知质子出现在了临安侯府后,立时将他召回,因北襄退兵而撤下的侍卫再次守在了寒霜殿前,将他看管了起来。
江遇宛傍晚又被人喂下一碗药,她平日里是个药罐子,纵然昏迷着也能无意识的小口吞咽。
只是,喝了两次药,效果却不是太好,一直到入夜都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白术一直守在她床边,不敢睡过去,时而将手探到江遇宛额头,外头再度落下雪时,白术发觉她发了低烧。
她踉跄着起身,要出去喊人请大夫来,转身之际猛然被一把匕首抵在了腰侧,紧接着是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噤声。”
白术吓的要死,却还记得不省人事的郡主,大着胆子抬头,待瞧清那人冷厉的眉眼,愣了一愣:“你不是......”被陛下关起来了吗?
路无殊眸色阴恻恻的往下沉,将匕首往前推了推:“外间等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白术身形僵住,仍道:“郡主......”
“我会想法子。”他说完已是有些不耐,点了她颈后.穴位,霎时便令人倒在了地上。
绪风适时出现,一边将白术的身子捞起来,一边唠叨:“早这样不就好......”了。
剩下的话在路无殊冷然的目光中歇了下来,他很快提溜着白术去外间了。
路无殊收了匕首,去瞧榻上的少女,她原本白皙的脸升上些不正常的绯红,秀丽的眉头也拧起,
路无殊用手去探她的额头,霎时被那温度灼了下手。
他垂眸,漆黑的瞳仁沉不见底,从袖间掏出个瓷瓶,对准她微张的唇,令她吸了进去。
江遇宛脉相弱,呼吸也弱,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里头的药吸尽。
路无殊脱掉外衫、里衣,露出里头的肌肤,随后躺到她身旁,用极冷的身子搂紧她,为她驱散身体不正常的温度。
江遇宛乖巧靠在他怀中,似乎也觉得他身上凉凉的很舒服,不自觉靠的愈发近。
......
晌午时,江遇宛眼睫颤了颤,缓缓醒过来,她第一眼先瞧了瞧身侧,什么也没有,只有掖得严实的被褥。
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隐隐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白术。”一张口,竟是发不出声,用尽力气也只是细弱的一声。
白术却像若有所觉,掀了珠帘进来,手中捧着药碗,见她醒了过来,白术面上涌进劫后重生之色,道:“郡主可算醒了,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江遇宛喝尽那药,又用了些水漱口,才觉干涩的嗓子好了些许,勉强能发声:“我想去见伯母。”
“郡主身子还未大好,缘何要见夫人?”白术收碗的动作一顿。
江遇宛眉眼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里头的情绪:“想知道伯母查的如何了。”
“郡主不用担心,昨日夫人面见了淑妃娘娘,”白术松了一口气,同她解释道,“那面手帕被湖水浸湿了,查不到什么,奇怪的是,有人主动拿着账单来指认宋娘子。”
“说起来,那间药铺子离城门不远,却离临安候府甚远,他来得却很及时,侯爷立时拿着证据进宫了。
一面是那侍女绿荫亲口指认,一面是她们相府的契银,宋相连夜被召入宫,便是有心不认也难啊,淑妃娘娘在旁看着,陛下有心宽纵,娘娘却不允,那宋娘子现下还在太极殿前头跪着呢。”
“这件事在贵女之中传遍了,娘娘纵然有心为郡主保全名声也是无法,陛下却想了个法子,对外只道,是祁王殿下救的您,总之您那时候穿了厚重的鹤氅,并未像那宋娘子一般衣衫不整。
又命底下人悄然将那家仆芦保杀了,绿荫如何倒没听说。”
自夫人和临安候从宫中回来,红笺便去问打听了来因去果,回来又转述给了白术,总之这桩事,除却质子这层意外,其余皆与郡主毫无干系,宋文含亦罪有应得,即便陛下不罚她,她的名声、乃至一辈子也尽毁了。
说起质子,白术有些欲言又止,来回瞧了江遇宛好几眼。
江遇宛看出她神情不对,蹙眉道:“怎么?”
白术顿了顿,挣扎了许久还是实话实说了:“昨夜质子来了,还令郡主低烧尽退,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可这会子郡主能醒过来,也要归功于质子。”
江遇宛愣了愣,只道:“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白术点了点头,捧着空药碗转头出去了。
待到午后,江遇宛整个人尤觉昏昏沉沉,午时也只用了半碗杏酪,心脏酸胀的不舒服,呼吸也隐隐有些困难,系统仍旧称此为生命值急降的缘故。
她只觉得分外疲倦,眼也疼的很,只好阖眼躺到床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天色乍然昏暗下来,浓滚滚的乌云爬在天上时,白术又拿着药碗走了进来。
她口中絮絮叨叨:“郡主躺了一上午,这又一个多时辰,得起来动动才行......”
江遇宛轻声打断她:“宋文含现下回府了吗?”
“回了,午后便回了。”白术道,“中秋宫宴上,太后娘娘应过她一个请求,她以此清白求见了太后,才得以回府。”
江遇宛抿了抿唇,不大开心了:“回府后呢?”
“太后下令,她不必嫁那家仆。”白术小心瞧她脸色,却不敢欺瞒她,安慰道,“经此一事,再无好人家愿意娶她了,郡主可宽心。”
“可她害我差点丢了命,如此不痛不痒,怎能解我心头之恨。”江遇宛神色有些恍惚,声音亦是细细弱弱的。
可话中的恨意昭然。
白术浑身一凛,怕她钻进这个牛角尖,反倒不利于养病,只好又提起了另一桩事来。
“今儿个晌午,陛下令质子受杖三十,叫他摆清身份,莫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只将清白尽毁的宋娘子娶了便罢了。原本受过大抵也就没事了,质子从前受鞭、被杖责也是一声不吭的。
我却听说,质子那时扬言非郡主不娶。这话将陛下激怒了,命人将他关进了水牢。”
江遇宛猛然起身,拽住了白术的手,眸中划过担忧:“水牢是什么地方?”
“奴婢也不知。”白术摇摇头,道,“许是覆满水的牢狱吧,应是不太好过的。”
江遇宛稳了稳心神,低垂着睫羽,问系统:“这情节原书中有吗?”
系统含糊其辞:“蝴蝶效应引起的。”
“备车,进宫。”江遇宛望了眼天色,如是吩咐。
......
寒风凛冽,江遇宛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在大监的引领下走入了太极殿。
这是她头一次进来皇帝的寝宫,她不敢探头乱看,低着头慢慢往前走,待大监话音落下后便跪地行礼。
“臣女江遇宛,拜见陛下。”少女大病未愈,行如弱柳扶风,跪下时姿态亦是极柔顺的。
沈邺端坐在金銮殿上,目光落下来:“免礼。”
见她眼睫低垂,两只手交叉落在腰前,沈邺觉得有些好笑,眯了眯眼,“抬起头来。”
江遇宛依言慢慢抬头,露出薄施淡妆的玉面,沈邺惊于她的好颜色,某些地方还有些像刚入宫的淑妃,往事浮现出来,沈邺语声便放轻了些,似乎是怕吓到她一般,冷淡的面色也落下。
“何事觐见?”
江遇宛鼓足了勇气,直视帝王,坚定道:“臣女请陛下赐婚。”
沈邺“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却说不准是什么态度。
“何人?”
光火昏暗,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勇气,一双素手紧绞:“质子殿下。”
话音一落,殿中沉默了许久。
半晌,沈邺唇边勾了个若有若无的笑,开口道:“为何?”
江遇宛对上这样锐利的眼神,一时生了些怯懦,呼吸有些错乱:“臣女爱慕质子。”
沈邺静静瞧着她,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半晌,又是一句情绪不明的:“为何?”
江遇宛暗自掐了一把手腕,对上帝王探究的眼神,镇定了些:
“臣女回京时,偶遇匪徒,被前去京郊寻药的质子救下,孤男寡女,已是失了规矩;而后,臣女被人暗害,掉入了湖水之中,亦是质子救了臣女,两桩救命之恩,臣女当以身相许。”
实则路无殊救她不止两次,但能令她光明正大说出口的,却只这两桩。
沈邺眯了眯眼,神色有些不悦:“救了你又如何?焉知不是他的计策。”
“求陛下降恩,将质子从水牢里放出来。”江遇宛合手,缓慢跪下。
“放肆!”沈邺怒极,将手中的茶盏砸下,落到少女额角上,霎时间,便浸出些鲜血来。
“臣女不敢。”江遇宛眉心蹙了蹙,以头叩地。
“你来与朕求同质子的婚事。”沈邺冷笑一声,连抛三问,“临安候可知?江都王可知?淑妃可知?”
“成婚当奉父母之命,臣女无父无母,自己可以做主。”少女躬起的脊背分外柔顺,但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个味儿,着实令人气恼。
沈邺怒极反笑:“婚事另说。你要从朕手下救质子,拿什么来换?”
江遇宛早知有这一问,从袖腕掏出那枚刻着“朝阳”二字的玉佩,奉到手心里:“陛下赐予时曾说,来日臣女可凭此向陛下求一桩恩惠。”
沈邺一噎,而后想起自己确说过这样的话,静默一瞬,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拿起了那枚玉佩,冷冷道:
“朕将它收回,亦会收回你的郡主身份,你可想好了?”
江遇宛低眉敛睫:“回陛下,臣女想好了。”
沈邺发狠将玉佩砸到了墙上,那玉佩乍然四分五裂,落地时声音清脆。
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来:“朕当初给你玉佩时,是感念你父母大义,不是要你今日来违逆朕的!”
江遇宛依旧俯身叩首:“臣女不敢。”
“不敢?”沈邺声音陡然提高,“朕看你敢的很!”
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先前的怯懦皆已不见,江遇宛破罐破摔道:“陛下一言九鼎,请将质子放出来。”
沈邺连道了三声好,吩咐一旁的大监:“传令,废除江四娘子的郡主尊位。去,从水牢将质子带出来,拘往普通牢狱,明日再放回寒霜殿。”
江遇宛闻声歇了口气,又听沈邺道:“此一桩已了,朕当年承诺已尽,婚事你又当如何?”
“......”她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门道来,一时沉默下来。
偌大的宫室乍然寂静下来,随后响起沈邺低冷的笑声,阴恻恻的如同扫在她耳畔。
沈邺径直转了身,坐回龙椅之上,又恢复成了毫无波澜的神色,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戒,道:“出去跪着吧,若能抗上两个时辰,朕便应了你的请求。”
江遇宛眼睫一扫, 渐渐冷静下来。
若她今日不来闹,那路无殊说不准便要娶了宋文含,不说剧情混乱, 便是她自个儿, 能立时恶心死。
因而,这桩婚事既已提了出来, 必定要叫陛下同意才是。两个时辰, 也不过现代的四个小时。
她穿的厚实,应当也不大难熬, 江遇宛行礼谢恩后, 果真去了外头跪着。
雪势不大, 寒风袭人, 扫在脸上一阵刺痛。
江遇宛轻轻碾着指尖, 低垂下眼睫,眼睑处的阴翳轻轻颤动。
原来跪在雪地里是这种感受,她才跪了一个时辰便头晕眼花, 而路无殊跪过的许多个夜晚, 又该是何等的苦不堪言。
白术站在她身后,撑着一把伞,为她遮去了头顶的簌簌飞雪。
这伞还是大监给的, 想必亦是陛下授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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