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先前没有跟着进去, 只在殿外等候, 压根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江遇宛被褫夺了郡主封号, 还被罚着跪在了外头。
无论她怎么问,江遇宛都不肯开口。
她隐约觉得,和质子脱不了干系。
白术又惊诧又心疼,只能勉力为她挡去更多的风雪。
再过了一会儿,江遇宛已然有些撑不住,眼前一片朦胧之色,她将手扶在腿上,才止住强烈的后仰冲动,几乎直不起腰来。
寂静,直冲耳畔的嗡鸣声,一阵天旋地转。
突然,御前侍卫和小太监们跪到了地上,似乎在同什么人行礼,不过江遇宛什么也听不见。
淑妃从轿撵上下来,浸在夜色中的脸格外苍白,她本要入寝了,太极殿外头洒扫的小太监半夜递来了消息,说是朝阳郡主惹怒了陛下,正于太极殿外受罚,淑妃得知消息连连呕血,灌了一碗药,便披上大氅赶了来。
衣肩上沾了几片雪,她看了跪在地上的江遇宛一眼,剧烈咳嗽了两声。
淑妃没再说什么,径自走进了太极殿,外头的人不敢拦她,竟是还未来得及通报便由她进去了。
她自前些时日同郑先其见了一面,身体便不大好了。
年轻时令她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的那碗药,透支了她的好身子,后头又望见旧日未婚夫同妻子鹣鲽情深,几近蹉跎般磨灭她求生的意志。
淑妃脸色苍白,双唇亦是病态的惨白,平日里有妆容掩饰倒看不大出来,今夜许是来得匆忙,又许是想以这副样子博得沈邺心软,好饶过江遇宛。
总之她这副纤弱柔丽的模样,引得沈邺慌张了一瞬,也不顾得给下马威了,连忙从龙椅上下来,揽着淑妃的腰将她扶在贵妃椅上。
淑妃倒没固执同他行礼,顺着力度坐了上去,她望着沈邺冷厉的眉眼,怠倦开口:
“不知安安怎么惹到了陛下?”
沈邺冷哼了一声,握住淑妃冰凉的手,道:“你那外甥女,偏要嫁给质子,朕不罚罚她,她还知道天高地厚吗?”
淑妃面色倒没多大变化,仿佛早前便料到了会是因此,她回握住沈邺的手,叹了口气:
“质子大概再也回不了北襄了,那安安嫁他,也无不可。”
沈邺却道:“安安若非受质子蛊惑,怎能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若他攀上朔州......”
他没再说,可两人都明白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宋擎一介文官,即便将女儿嫁给质子,也无伤大雅。江遇宛虽无父无母,可她身后站着的却是朔州的江都王,不可不防。
“朔州......识云绝不会......”
情急之下,淑妃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她拿帕子遮住,到底没让沈邺瞧见帕子里头的血。
沈邺神色一变,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她望见沈邺眉眼中藏的几分担忧,一时竟有些恍惚。
......
许多年前,少女程雪辞投缳未遂时,老王妃看着她哭:“你父亲功高震主,惹来陛下猜忌,陛下他根本就没想着派来援军,他皇室是要看着我们炽军去送死啊!”
程雪辞的玉颈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声音也有些哑:“识云呢?”
“叛军还压在南境上,北襄的梅氏也来凑热闹了。”老王妃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湿重的眼睫,目光透过窗子,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他带着活下来的八万炽军去青殷了。”
“叛军五万,梅氏梅绍亦带了十万将士来,要分一杯羹。”程雪辞目光哀戚,“青殷如今是叛军的地盘,识云......如何能胜?”
远在中原的上京毫无消息,高居庙堂的陛下更是袖手旁观。
程雪辞哭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要成为宠妃。
她带着几位贴身侍女,孤身来到了皇宫。
来自朔州的少女终究是不懂隐忍,陛下存心晾着她,这少女也极有傲气,半个多月过去也不曾去求见。
也是一个极冷的日子,淑妃穿了一身薄纱在御花园翩然起舞,那天是她的未婚夫五七死祭日,她一边跳一边落泪,轻盈的似乎要随着月亮而去。
少年沈邺见之,为之痴迷,连宠数日,对她的不假辞色也不生气,还派人保护她,为她挡下多方的明枪暗箭。
至于朔州,青殷一战大胜,少年沈邺派人送去无数粮食、兵甲,只为博得少女一笑。
而贤妃那碗药,有九五之尊的护佑,他那时沉浸在汹涌爱意中,对她做出了最周全的保护。
可惜,真正想害程雪辞无子之人,是她自己。
宫中大乱,数十太医守在碧霄宫外,程雪辞大出血,几欲丧命,她恍然感觉到解脱,头脑胀痛的要命,却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沈邺却不顾宫娥劝阻,硬生生闯到里室,握住她汗湿的手,少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别离开我,活下来。”
他说‘我’,而非‘朕’。
再一恍惚,那个少年带着惧意的脸已经换成了沈邺疏冷的脸。
沈邺皱眉:“你在想什么?”
淑妃垂下眼帘,声音沙哑:“朔州忠心耿耿,可陛下却总是不信。”
沈邺眉头皱的更深,到底没再说什么。
顿了片刻,淑妃抬眸望着他,眼眶盈泪:“臣妾从没求过陛下,今日求陛下给安安个圆满。”
“嫁给质子算什么圆满?”沈邺擦了擦她眼下的泪,冷笑道,“朕明明为她铺好了路,要她做祁王妃!”
“陛下是为安安铺路吗?”淑妃情绪又高涨起来,一双凤眸里,浸满哀戚和冰冷,“太子忤逆你,你弃了他,如今要为祁王铺路。”
“长阳侯府阖府入牢、穆府外放、定国公府无适龄女郎,你原先看好的宋文含,却是个不安分的。如今......”
淑妃紧接着咳嗽了几声,似乎要将心肺刻出来,转而又冷冷道,“陛下又将主意打在了安安身上。安安被人设计陷害,陛下只道是保全她的名声,蒙祁王不嫌。如此名利双收,还能拿捏住朔州,多好的买卖啊!”
她哀哀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嗽,沈邺面色已是大变,正欲发作,却瞧见她帕子里掩饰不住的血迹。
“你......病的竟这样重。”他终是压抑下怒气,对外大喊,“太医、太医。”
“不必了,臣妾已是时日无多了。”淑妃冷不丁站了起来,眼前晃了一晃,被沈邺眼疾手快的扶稳。
“贤妃那碗药,陛下不记得了?”淑妃讽笑道,“你那时顾及青梅竹马之情分,要我放她一马,我皆照做,可身子自那时便伤了根。”
她无法,只得拿早已不在乎的旧事来逼迫沈邺。
“安安之事,我只问你,应是不应?”眼前的女人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那样傲气、那样对他不屑一顾。
沈邺眼底划过一丝伤痛,闭了闭眼,终是道:“......应。”
......
眼看雪越下越大,呼啸的风声愈发紧促,凉涔涔的雪水几乎透过她厚实的衣衫,往膝盖深处渗去。
她身形摇摇欲坠,一下一下往前头磕去,白术扶了几次,哽咽劝道:“郡主这是何苦?”
江遇宛稳住身形,缓缓道:“以后别再唤郡主了。”
白术还要再说些什么,殿门在这时大开,露出帝王和淑妃并肩而立的身影。
沈邺示意宫娥将江遇宛扶起来,沉声道:“你所求的婚事,朕同意了。”
他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了大监,大监挥了挥拂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朔将军嫡女江遇宛,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值及笄之年华,令其嫁与北襄二皇子路无殊为妻,择良辰完婚。”
江遇宛脸色惨白,目力似乎也因久跪受了些影响,她眯了眯眼,想要看清高阶之上人的神色,半晌,还记得跪下谢恩,那宫娥倒机灵,没让她真跪下去。
他疲累的挥了挥手,吩咐道:“退下罢。”
淑妃被人扶着走下台阶,命人将江遇宛搀到了提前备好的软轿里,带着人回了碧霄宫。
偏殿里,有太医候着,见脚步虚浮的江遇宛进来,便极有眼色的退到一旁,做好了诊脉的准备。
“如何?”淑妃白着一张脸问。
“脉相紊乱,沉细绵软,心肾之气不足。”太医眉心蹙了一道,弯腰回禀,“小娘子要补血啊。”
“代亦,跟着陈太医去抓药。”淑妃揉了揉眉心,怠倦挥手。
“是。”
待人都下去,江遇宛撑起眼皮子,握住淑妃的手,内疚道:“姨母,安安又为你寻麻烦了。”
望着小姑娘水雾雾的双眸,加之没有血色的唇,淑妃想好要鞭策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叹了口气:“我是你的亲人,同我说什么麻烦?”
“喜欢一个人,是好事。”她的声色有些恍惚,反握住少女的手,轻轻拍了下以示安抚。
“安安,你真的喜欢质子吗?”
江遇宛迟疑了片刻,坚定点头:“我应是喜欢的。”
“他在外人看来,又阴郁又低微,可以被任何人踩到尘埃里。众人赞他皮囊,却对他这个人深恶痛绝,乐于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江遇宛眸光有些发散,想起了来到这里的一切。
“我只觉得心疼。”少女下了定论,微湿的眼睫淡淡扫下,“没人爱他,我爱。”
“世人浅显,大多逐利。爱这种东西何值一提。”淑妃叹了一声。
“若你望见他便觉得开心,那么无论是质子也好、随便一个人也罢,你的开心最重要。”淑妃温柔的摸了下少女的脸颊。
你的开心最重要。
这是江遇宛两辈子以来听见过最温柔的话,她的鼻尖微酸,抱住了淑妃,这才发现,她瘦的已然能摸到骨头了。
江遇宛忍不住落下泪来,喉头哽住:“姨母病了。”
淑妃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人都会生病的。”
她说完便愣了愣,这句话,那个人也曾对她说过。
年少时,她爱吃城东头的凉饮,恨不得日日去尝上一尝,可她的脾胃又不是太好,因此大病一场,也是常有的事。
又一次偷跑出去,被郑先其抓了个正着,少年张扬的牵住她的手,唇角勾起:“哥哥带你去吃,比凉饮好吃的东西。”
程雪辞笑靥嫣然的点头,结果被他带到了一家馄饨铺。
“不想吃。”她瘪嘴,牵住他的衣袖。
郑先其低眸觑她,低声在她耳边道:“我小时候也贪凉,总生病,吃碗馄饨,就能立刻不药而愈,甚至还能上房揭瓦呢。”
程雪辞眼睛眨一眨,眼眸里泛着光:“你也会生病吗?”
少年微微一笑,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幼稚,但思及她不得逞不罢休的脾性,启唇道:“人都会生病的。”
......
江遇宛已然从她怀中拱了出来,见淑妃神色渺渺,在她眼前挥了两下手:“姨母在想什么呢?”
“从前,我也对一个人情意深重,说不准是谁负了谁,可就是少了点儿缘分。”淑妃便从回忆中脱身出来,瞧见小姑娘歪着头瞧她,倒是笑了下。
“在我这里,是人不胜天。”淑妃爱怜般抚过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在你这里,是人定胜天。”
即便没有她程雪辞,江都王程识云亦知,不能同心上人厮守是何等凄入肝脾,也必定会让这个小外甥女得偿所愿。
她说罢便起身,回眸露了个笑颜:“安安乖些,指不定过些日子你舅舅便来京城瞧你了。”
“你告诉他,信我看了。”淑妃拂了拂衣袖,依然带着平和的笑,“阿姐很是满意,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狡黠一笑。
“阿姐派出查探的人, 前几日传回消息,你的画中人还活着,她因一些缘故怯于见你。”
“可识云, 爱一个姑娘,什么也不要问她,找到她, 做她的靠山, 告诉她你爱她,想和她过一辈子。”淑妃眼眸弯弯, 细眉微挑, “打消她所有的后顾之忧,不愁抱不得美人归!”
“快睡吧, 小安安。”
江遇宛愣愣点头, 忘了问她。
——这些话为什么不自己去说?
淑妃已然被寄灵扶着踏出门槛, 单薄的背影透过微弱的光, 竟显得有些悲廖。
江遇宛一直念叨着那几句话, 唯恐自己忘了,索性叫来白术,寻了张纸, 一字一字写下来。
做完这些, 她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头脑着实昏胀,眼睛也模模糊糊的,便也没再细想, 沐浴饮药后便躺在了床上。
......
这头的淑妃却坐在铜镜之前, 屏退了所有侍女。
思绪飘到了数日前。
枫叶飘零, 两道身影立在其间。
“你可还记得我们年少的时候, 那时的我最爱吃城东头的凉饮, 你怕我起凉症,反带我去吃馄饨,可我现在想起了那个味道,很是怀念。”淑妃直直望着他,故作轻松道。
“可我这辈子,许是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男人沉默了许久,瞥了眼她苍白的脸,淡淡道:“娘娘既身子不好,便别再吃了。”
“先其。”有妇人急匆匆走来,对郑先其抱怨了许久,一转头似乎才瞧见立着的淑妃。
她保养极好的脸上没有皱纹,秀丽的眉头一拧,便是微嗔意味,连忙行礼:“妾愚笨,才瞧见娘娘,娘娘万安。”
淑妃顿了片刻,在男人似乎有些不虞的面色中,她身子晃了晃,开口让妇人起身。
后又眼睁睁瞧着他们二人相携离去。
淑妃讽笑一声,从前的未婚夫与死对头相濡以沫,是何等荒谬之事?
铜镜前的女子痴痴道:“再回头,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缓缓起身,从红木衣匣最里头翻出一件衣服,那是她的嫁衣。
女子缓缓褪下外衫,穿上那件广袖嫁衣,这是南境朔州的嫁衣样式。
许多年前,她仍在孝期,执拗穿着一身素衣嫁与帝王为妃,一生竟没有一刻,同寻常女子一般,穿着鲜艳如火的嫁衣,嫁给心上人的喜悦。
只要、只要她依旨进宫选秀、嫁与帝王,是不是能守住父王拼死也要守住的朔州,护住年幼的弟弟?
那一年,朔州江都王的幺女,如是以为。
如今,少年长大了,小江都王战神之名响彻四海。
拥兵自重、以图谋逆,这些能压死人的罪名,依旧在帝王心中,冠在了朔州头上。
是不是她的死,能再护朔州最后一次?
女子瞧了眼亲手写的离别书,一字一痛,笔力透背,无不在告知沈邺她的悔意,临死才知深爱之人实为陛下,以沈邺怪异的脾性,纵然不信也会时不时想起,从而宽宥她身边的人。
她本就时日不多,苟且而活只会徒增痛苦。
太子从兰若寺消失,而浮州温二久久不归,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恐朔州牵连其中,引火上身,若能以这条命换就沈邺的愧与痛,以此保全王府,才不枉一死。
身披红衣的女子,服下一枚丹药,这药是她二十多年前备下的,为的是有朝一日,她再不愿同沈邺虚以为蛇时以此结束性命。
无痛、无伤,甚至还带着一丝甜。
女子消瘦的身子缓缓倒下,脸上却露出了骄傲的笑意。
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一生至此终。
再无皇宫中的淑妃,只是朔州王府的程雪辞。
......
雪落的愈发的大了,雪花像鹅毛一样飘落,从屋子里头往外看,只能瞧见一片白茫茫。
夜色深涌,禁宫内寂静的令人心悸。
江遇宛明明极累,却睡的很不踏实,心脏绞痛,她一双手攥紧了锦被,指骨用力到泛白,也难以驱散心头的躁意。
心腾腾腾跳个不停,压的她呼吸不稳,江遇宛使劲拧了一把手腕,仍觉不够,气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这气来的莫名,一晃眼瞧见了烧的正旺的火盆,她迷迷瞪瞪的走过去,连鞋子都忘了穿。
江遇宛下意识的想要通过伤痛,去平息心头那股说不出的烦躁。
她的手伸到一半,被系统呵斥了一声:“宿主,你没事吧?”
愣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外头乱了起来,宫娥们匆匆套上外衣从厢房跑出来,厚厚的雪层上覆上脚印。
有人喊了声:“淑妃娘娘薨了——”
尾音哀哀,一众宫娥、太监的抽泣声隔了一墙,传到了她的耳畔。
浅薄的夜色中,江遇宛一个恍惚,停在半空中的手落下,手腕侧边霎时被灼伤,她却似毫无痛觉般,痴痴站了起来,往外头走去。
系统急喊:“鞋......宿主,你没穿鞋!”
江遇宛恍若未觉,她好像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推开殿门,穿过回廊,她脚下飞快,看也没看那些跪在庭院中的宫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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