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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台(昔在野)


宋朝来烦躁的在堂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却怎么都散不掉心头那一团火。
“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不想,可着急也没用啊。”
“我不着急能行吗?”宋朝来凛声质问道:“朝廷世家早已达成一致,以客儿为皇后了,到底是谁又跳出来搞事?难不成,父亲之前给薛太尉的让步,都是白让的吗?”
“叔父新丧,为了齐州这块肥肉,朝廷闹的不可开交,这才把火烧到了客儿身上,只怪叔父走的不巧,才生出这些变故。”宋瑾耐心解释。
宋朝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面,眼泪从指缝滑落,无声哭泣。
果然,没了叔父的兵权依仗,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就全跳出来搞事了。
宋瑾叹了口气,好言安抚道:“宋氏政敌太多,他们就是想逼你们自证,自毁前程,让这皇后未封先废,大姐你得沉住气。”
“沉住气,沉住气,那要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不想办法,倒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沉不住气?”
“大姐……”
宋朝来抬起头,看着宋瑾冷声道:“我不管,你回去告诉父亲,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我一定要让客儿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她必须做皇后!”
朔夜的风在屋中呜咽,宋朝来尖细癫狂的声音在风中飘荡,侵入骨髓,彻底冰冷。
屋外静听一切的少女,泪水早已在脸上凝结一层白霜,在清冷月辉下闪着荧光。
魏云卿靠着门柱,缓缓瘫了下去……
宋瑾黯然回家,跟宋太师回话。
“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不懂事?”宋太师愈发心烦意乱,“为了你叔父的事儿,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她不体谅也就罢了,还要闹。”
“大姐也是急坏了。”宋瑾安抚道:“她一个妇人家,最重名声,几时遇到过这种事?出了事,不靠父亲兄弟,还能靠谁呢?”
宋太师叹了口气,“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背后有人捣鬼。”
“可先前明明已经跟薛太尉谈妥了条件,他对客儿为后没有异议,以薛太尉的人品,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不该是薛氏。”宋太师摇摇头,“答应薛氏的条件,说好了是皇后入宫后兑现,薛氏没理由在此时捣鬼,他们也盼着皇后早早入宫。”
“那还会有谁?”宋瑾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知是何人捣鬼,可他越不想让我外孙女做皇后,我就偏要把她送上皇后之位。”
“父亲。”
“马上就是除夕了,陛下既然没有明确反对以客儿为后,我们也就当没这回事。”宋太师手指轻叩桌面,“让景逸赶一赶博陵侯府的施工进度,照常准备大婚。”
“是。”
“对于流言,暂时冷处理。”
式乾殿。
西斋暖榻上,雍容华贵的美人儿,半倚着紫檀凭几,容貌在摇曳昏暗的烛火下,愈发迷离美艳。
“将军。”
天子垂眸看着棋盘,无奈耸肩,“输了。”
女子浅浅笑了起来,端起一旁小火炉上的陈皮柑橘茶,饮了一口,“陛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
萧昱沉默着,端起另一碗茶,轻轻吹了吹,若有所思道:“看宋太师的反应,皇后位他是势在必得。”
“这皇后位,不是一开始就谈妥给魏氏吗?”
茶雾袅袅,萧玉姒用小指纤长的指甲拨了拨茶上的浮叶,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想起那一日宋开府葬礼上,对少女的惊鸿一瞥。
“皇后,的确美艳动人,不会委屈了陛下。”
“左右都要娶,那姐姐还偏生这些事端?”萧昱轻笑,饮茶,茶味甘醇,恰到好处。
“陛下在朝堂上可千万要顶住了。”萧玉姒放下茶碗,坐直身子,“不要表现的过分抗拒婚事,也不能表现的不抗拒。就是要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来消磨他们的心理,就看两边谁先顶不住低头了。”
萧昱沉思着。
“这是一个突破口,只有陛下娶了魏云卿,宋太师才会点头放大舅的人入内朝。”萧玉姒冷笑,“若非以此让步,大舅怎么可能点头答应以魏云卿为后?”
萧昱沉默,自当年庐江之乱后,薛太尉被迫离京出镇秦州,内政由此尽由宋太师把持。
朝堂六成以上官员都是广平宋氏相关之人,内朝是铁桶一片,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他无论想做什么,都要受制于宋氏。
如果薛太尉的人可以安排进内朝与宋氏分庭抗礼,他便可借两族倾轧,伺机收回权柄。
“大舅要安插人入内朝,姐姐不做准备吗? ”
萧玉姒摇摇头,“回京之前,我就跟驸马商量过了,我们没有合适的人,我们如果想在内朝安插势力,就只能由驸马解职归京。”
“不行。”萧昱直截了当的反对,“如今我尚未亲政,需要驸马在外掌兵,作为支撑我日后亲政的底气。”
“我也是有这个考虑,兵权不能放。”萧玉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宋太师想送她外孙女登皇后位,只给大舅好处是不行的。”
“齐州兵权,我志在必得!”

宋氏没有回应流言,因为任何回应都可能再被有心人利用、曲解,雪上加霜。
宋太师只是查了一批传谣之人,短时间内暂时压制了流言的扩张,让众人都能过一个安生的年。
只是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流言的幕后推手,竟不止是一股势力。
看来暗处,还有不少人在打皇后位的主意,只待过完年,再逐个清算了。
转眼就是除夕了,除夕之日,又下了雪。
因国有重臣丧,今年的除夕,天子下诏禁奏管弦之乐,又免除了百官的朝贺,只召了在京的宗室入宫,设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此刻,宫廷内外,一片祥和。
除夕扫墓,宋逸在祖宗墓所点起了一盏一盏的明灯,指引着先人回家的路,除夕之夜,同享天伦。
点好之后,折返家中。
刘氏已亲手包了一排排的饺子,见宋逸回来,便准备动手给他煮一碗饺子吃。
“逸儿,冷不冷?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煮碗饺子汤暖暖身子。”
“母亲,我不冷。”宋逸扶着刘氏落座,“您歇着吧,我去煮。”
刘氏看着一回来就开始忙前忙后的儿子,又对他道:“待会儿你吃过后,再装一些饺子,给你大姐和客儿送去,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的,日子不容易。”
“嗯。”宋逸应着,边挽袖子边道:“我收拾了就去。”
刘氏点点头,看着懂事体贴的儿子,心中莫名涌起一阵酸楚,又是一年除夕,又是一岁了,可她的丈夫,至今仍是杳无音讯。
“逸儿,过完除夕,你也二十三了,先前你杨大嫂子又跟我提了,说她娘家有个妹妹,年纪合适,品貌贤淑,不若,就答应了吧?”
宋逸拿碗的手一顿,眼眸一暗,道:“父亲存亡不测,孩儿实无心婚姻之事。”
刘氏鼻子一酸,抹了抹眼泪道:“这都十几年了,你父亲依然是音信全无,你就全当没这个父亲不行吗?再拖下去,你的前程、你的婚事,不全都完了吗?”
宋逸垂眸,不辨情绪,未作言语。
来到长水巷时,雪又大了一些,在青年的头上蒙了一层白华,马蹄哒哒踏在巷口的石子路上。
一辆华丽气派的油軿车突然从转角疾行冲出,与他擦肩而过,马车卷起的风吹落了他肩头的雪。
宋逸手中的食盒差点甩出,立刻稳住了马。
驾车的年轻小厮见宋逸一身寒酸布衣,鄙夷不已,骂咧咧道:“走路不长眼啊,小心冲撞了太妃。”
宋逸默然,没有争辩。
车内传出贵妇人慵懒的嗓音,“罢了,别耽误了时辰。”
马车渐渐远去,宋逸看着马车在雪地上碾出的车辙印,夹了夹马肚子,向着它同样的方向,轻声道:“驾。”
博陵侯府。
美艳雍容的贵妇人从马车上走下,仆妇们簇拥上来,边拥着妇人往府内走,边笑道:“什么风把太妃给吹来了?”
过了游廊,进了正堂后,宋朝来迎了上来,扶着魏太妃道:“姐姐怎么来了,今日除夕,不该入宫赴宴吗?”
魏太妃拉着她笑道:“我推脱身子不便,让澄儿自己进宫了,怕你这儿冷清,过来陪你过年。”
宋朝来苦笑,因叔父大丧,今年的太师府也不得集会娱乐,她索性也不去太师府拜年,就跟魏云卿孤零零的守在了博陵侯府。
“客儿在房间看书,待会儿让丫鬟请她过来,我们在暖炉旁,煮些茶喝。”
“好。”魏太妃挽着她的手,含笑道:“就咱们娘儿们坐坐,说说话,喝喝茶。”
婢女将魏太妃带来的果盒饼饵在桌上一一摆放,又在火炉上点了茶,冬柏则去了听竹斋请魏云卿来请安。
魏太妃这边才坐定,宋逸也到了,下人来报说西山的小郎君来给夫人送些年食。
魏太妃面有疑惑,“这又是何人?”
“是我本家一个弟弟。”宋朝来解释道:“这段日子翻新宅邸,多亏了他在家里帮忙打点。”
“原来如此。”魏太妃笑道:“都说你们宋氏子弟个个积石如玉,芝兰玉树,今儿个我也要瞧上一瞧,传言是否不虚。”
说话间,便忙让把人请进来。
宋逸稳步而入,目不斜视,气度沉稳,作揖道:“今日除夕,母亲包了饺子,让我来给大姐送一些尝鲜。”
宋朝来点点头,让婢女接了饺子去煮,又吩咐冬柏去准备回礼,对宋逸道:“你一路过来辛苦了,待会儿煮了饺子,你也吃一些再回。”
宋逸道:“母亲尚在家中,仆不敢久留。”
静静观察宋逸的魏太妃开口道:“倒不必急着走,听闻近来府邸的修缮是你在负责,这博陵侯府也是我的娘家,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宋逸一怔,便知眼前的贵妇人正是广平太妃了,微微颔首。
另一边,魏云卿提着裙子走了进来,看到堂上的宋逸微微讶异,对他微一颔首后,跟宋朝来请安。
“母亲。”
“是客儿吗?”还没等宋朝来开口,魏太妃便惊喜的唤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姑姑。”魏云卿走到魏太妃身边福身请安。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扶她起身,看着那如美玉一般明艳的脸,情绪隐隐激动地赞叹道:“好,好,如此方无愧母仪天下。”
魏云卿勉强一笑,默默低下了头,魏太妃拉着她紧挨着自己坐下。
宋逸尚在堂下还未离去。
魏太妃简单问了他几句,宋逸都一一作答。
有条不紊,对答如流,魏太妃目光透着赞许。
下人将煮好的饺子端了上来,因是刘氏亲手包的,宋朝来便喊宋逸落座一起吃。
宋逸顾忌男女之防,尤推辞不肯,准备告辞。
相劝之际,下人来回话,说宫里的赏赐到了。
堂上诸人一怔,本以为天子还在动怒,不想赏赐竟到了。
内监端着一个漆木食盒,向众人请安拜年后便放下食盒告退。
冬柏打开食盒,原是一道水晶玲珑饺。
银盘上的饺子,个个晶莹剔透,皮薄馅满,色香味俱全,一看便是出自宫中顶级御厨之手。
对比之下,宋逸带来的尤显寒酸。
堂上一时有些尴尬,不想菜竟送重复了,可天子的赏赐又不能不吃。
这时,只见魏云卿执筷,先夹了一只宫里送来的水晶饺吃下后,脸色淡淡道:“有些凉了。”
夜里风寒,从宫里一路送过来,这么远的路,纵是食盒保温好,菜也要凉透的。
随后,少女又夹了一只宋逸带来的饺子,边吃边满足笑道:“还是热着好吃。”
宋朝来微松了口气,打圆场道:“天这么冷,先吃热的。”然后吩咐婢女把宫里赏赐那一盘端下去热一热。
“妹妹这几日为了客儿的婚事茶饭不思的,宫里的赏赐,这不就来了吗?”魏太妃含笑道。
宋朝来苦笑,“可如今流言沸沸扬扬,帝后一日不大婚,客儿这皇后位就一日不稳。”
“今夜澄儿入宫,我也嘱咐了他伺机探听陛下的打算,会顺利的。”魏太妃拍着她的手背安抚。
堂下的宋逸听着二人交谈,知道自己该回避了,便俯身作揖,默默离去。
长辈谈话,魏云卿亦不好插嘴,便对宋朝来道:“我去准备下给阿婆的回礼。”
宋朝来微一点头,魏云卿亦告辞退出。
宋逸走到廊下时,被少女的呼唤绊住了脚步。
“堂舅。”
宋逸回头,看着少女,“外边风雪大,你怎么出来了。”
魏云卿看了一眼廊外纷纷而落的雪,笑道:“今夜除夕,阿婆还不忘我们母女,她包的饺子十分美味,我很喜欢。”
“知道你喜欢,母亲也会很高兴。”
“只是我不能亲去西山向她老人家拜年了,所以给阿婆准备了一些回礼贺岁。”
魏云卿接过冬柏手里的包裹,“听大舅妈说,阿婆冬日里腿上常犯疼痛,这是先前宫里纳征时送的银狐裘,堂舅带回去给阿婆用吧。”
宋逸微微动容,摇摇头,正色道:“天子的聘礼,我不能收。”
“我本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魏云卿语气透着黯然。
细雪簌簌,转瞬就在池塘上笼上一层洁白雪色,廊上灯笼清冷的火光,照开了雪落的痕迹。
魏云卿看着落雪,突然道:“其实,天子不喜欢我。”
宋逸一怔,反问道:“你又没有见过天子,怎会知道天子的想法?”
“我知道的,先前纳征的时候,他就已经对我很不满了。”魏云卿垂眸,手指攥紧了包裹,有碎雪飞到了她的眼睫,很快融化成水气,“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流言,宫里定是已经厌恶透了我。”
宋逸默然,纳征之事,他听说了。
依旧制,聘后用黄金二百斤,马十二匹。
可礼部侍郎为了奉承宋太师,竟擅自将魏云卿的皇后聘金奏了四百斤,足足比前朝多了一倍,引起轩然大波。
据说天子见了礼单后,神色虽无异,却把奏折扔到案上,嘴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多了。”
礼部又奏,“天子威加海内,非壮丽不能显其威,天子大婚,排场自然也不能逊于前朝。”
萧昱冷笑,如此排场,究竟是为皇后立威?还是为天子立威?
冷冷反驳道:“朕虽年轻,可窃以为天子威加海内,靠的并非是表面的风光与排场。”
让礼部退下,再议。
后来,礼部侍郎的自作主张,被宋太师狠狠训斥一顿,魏云卿还没入宫,就如此张扬,这不是上赶着给她造把柄,让朝臣弹劾吗?
最终定下,聘后之礼,一如旧典。
可也因此事,导致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变差,以至于无牙的谣言一出,天子震怒,还欲悔婚。
“客儿。”宋逸突然唤了她的小字,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没有情绪,“你想做皇后吗?”
魏云卿看了他一眼,风将雪吹到她的身上,落了一层白华,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早晚要嫁人的,嫁皇帝还是嫁士族,又有什么两样呢?”
宋逸站在廊下看着她,突然转身面向廊外的池塘,暮色苍茫,雪色清辉,他伸手,接住了簌簌落雪。
“池浅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野外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魏云卿看着他的背影,廊外小池塘,假山石缝中抽出的几枝梅花,在青年面前迎霜绽放,已被簌簌风雪压了满身。
云困浅池,颓然不流。
宋逸最终没有收下她的回礼,嘱咐她——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客儿,你会得到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

屋内,炭火静静燃烧,时而发出噼啪哔拨的碎裂声。
宋朝来端起炉上的水壶,冲泡了新茶,家逢丧事,不得饮酒,除夕之夜,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魏太妃端起茶碗,浅饮,问她,“入宫之事,客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她的想法不重要。”宋朝来平静道。
魏太妃眼神复杂,“可这到底是客儿的终身大事,你都不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吗?”
“她说了,都凭我做主。”宋朝来平静道:“做皇后,还会委屈她不成?多少人想做,还做不成呢。”
魏太妃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宋朝来自己的女儿,她也不好说什么。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宋朝来又给她添上热茶。
魏太妃一怔,纠结了半晌,才叹道:“妹妹,我说此话,心疼的是你啊!”
宋朝来眼神一动,略茫然地看着魏太妃。
魏太妃看着宋朝来,眼前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尚处盛时年华,此时后悔,改嫁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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