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方镇诸侯临终前,都会上书朝廷,请求以世子继任方伯。
可宋开府临终遗愿却只字不提公事,唯提一件私事,朝廷深以为憾。
因齐州世子需依礼为父守孝三年,这才引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问题的争议。
齐州是军事重镇,历来是宋氏的地盘。
宋太师能把控朝政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凭借外朝宋开府手中的齐州兵权为依仗。
如今宋开府薨逝,齐州兵权处于真空,宋氏小辈中,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望功绩来接手齐州这样一个军事重镇。
而唯一有声望、有战功的齐州世子,却必须依礼为父守孝。
宋氏,无人可用。
可这样一个大州重镇的兵权,无论交到哪个家族手上,宋太师都不能完全放心。
士族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秦州的薛太尉虎视眈眈,任何家族据有齐州,都有随时反水,背弃宋太师的可能。
魏云卿入宫在即,少了齐州兵力保驾护航,就怕有心人趁机生事,在她这皇后位上大做文章,横生枝节。
一面要处理弟弟的丧事,一面要应付错综复杂的朝局,宋太师心力交瘁。
就在宋氏上下焦头烂额之时,建安城风云又起。
平原长公主还朝了。
平原长公主,魏云卿听说过她。
平原长公主萧玉姒,先帝长女,天子长姐,十二岁时牵着当今天子的手,登太极殿,临朝称制。
而比这位公主更传奇的,是她的驸马——霍肃。
自驸马霍肃平定西凉后,困扰魏国几十年的秦州边境问题终于得以解决。
河西商道也再度被打通,魏国的丝绸瓷器不仅能远销西域,西域的商人亦能顺着丝绸之路将好马贩卖至中原。
魏云卿那匹玉狮子,便是自西域而来。
而霍驸马的传奇之处,并不在于他打了多少胜仗,而是在以九品中正选拔人才,极度看重家世门第的魏国,这样一个出身微寒,名不见经传的兵家子,竟然娶到了当朝最尊贵的公主。
而他,还是公主自己选定的驸马。
霍肃本出自微贱,父亲不过是并州某县不起眼的功曹史。
霍肃父母早逝,早年家贫,只留下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靠给人放羊为生。
后不堪羊主虐待逃跑,行过乞,帮过佣,带着弟弟一路流浪至定州。
恰巧遇上一场动乱,为了有口饭吃,就报名参加了义军,动乱平定后,经贵人指点去了秦州参军。
霍肃自幼给人放牧,有力气、通骑射,在军中又能吃苦、勤练武,短短几年就从伍长、什长、卒长一路升至小都统。
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真正让他初展锋芒的,是多年前西凉来犯的战役。
那一年,薛太尉迎战西凉贼寇,却误入敌军包围,情况危急,无人能救。
危急时刻,是霍肃单枪匹马,直入敌军包围,出入万军如过无人之境,救薛太尉脱险,敌军无人敢拦,三军叹服!
也是因为此役,霍肃被薛太尉赏识,提拔为太尉中兵参军,在军中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京城的平原长公主年刚及笄,朝廷正在准备为其选驸马事宜。
虽已选了不少出身名门,品学兼优的贵公子,却因元舅薛太尉不在京城的缘故,朝臣未敢擅自定下长公主的驸马人选,只待薛太尉还朝,亲自考量后,拍板驸马人选。
同年年底,薛太尉还朝。
这一年,他是带着霍肃一起归京的,想把自己这位心腹爱将引荐给京中权贵结识。
魏国崇文抑武,霍肃在秦州军中虽有威名,可他家世微贱,身份卑下,京城王公贵臣何其众,谁会纡尊跟一个兵家子交游?
霍肃在建安处处受人轻视,清贵的士族都看不起他,不愿意搭理他,没有什么世家愿意与他结交。
可不知他的名号怎么就传到了深宫之中,传到了平原长公主耳朵里。
长公主听闻霍肃事迹后,抱着求贤访才之心,请舅舅薛太尉让自己一会霍肃。
薛太尉一向宠爱纵容公主,对公主是有求必应,便悄悄带着扮了男装的公主微服出宫。
据说长公主一共见了霍肃三次,三见之后,便选定了霍肃,成为她的驸马。
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要下降一个出身寒微,身份卑贱,父母双亡的孤儿?
百官震惊,举朝反对!
可长公主心意已决,非霍肃不降!
后来,还是在薛太尉的鼎立支持下,朝廷才不情不愿的同意了婚事。
霍肃眨眼之间就飞上了枝头。
这是公主拿自己人生做的一场豪赌。
在以九品中正选人的魏国,即便你有能力,但是没有足够的家世背景,依然不能出人头地。
霍肃家世卑贱,前途十分有限。
可尚了公主就不一样了。
公主有地位,霍肃有能力,而公主的地位,足以给他发挥能力,出人头地的平台。
尚公主后,霍肃连升数级,拜为三品辅国将军。
一步登天!
霍肃成了驸马之后,薛太尉对他就更加提拔器重了。
几年后,薛太尉决定讨伐西凉,上书朝廷提议由霍肃挂帅。
如果他不是长公主驸马,他是没有挂帅机会的,但他如今的身份,朝廷再没有反对其挂帅的理由。
开战之前,朝廷对这场战役并不抱什么信心。
魏国跟西凉对峙几十年,西部边境一直都是历任秦州都督最头疼的棘手问题,朝廷没有一个人觉得霍肃能打赢这场仗。
但是,他赢了。
此役,霍肃一战成名,平定西凉,举朝震惊,名动天下!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兵家子,竟能立下如此奇功,打赢了这场所有人都觉得赢不了的战役!
霍肃因功封了安定侯,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公主选驸马的眼光。
公主,赌赢了。
朝臣这才彻底叹服薛太尉与公主挑选驸马的毒辣眼光。
魏国女子不得参政,公主未免落下被御史弹劾的口实,她不直接干预朝政,而是借驸马之手,翻覆朝局。
正是她的驸马出身卑微,无亲族、无党羽、无根基,才能完全与她一心,完全效忠皇室。
换做下降任何一个有背景、有底蕴的世家公子,都不会甘心被她操控。
后来,霍肃接连升迁后,拜了并州牧,公主也随驸马一道前往并州上任。
长公主虽远在并州,但建安朝臣都心知肚明,公主于并州遥控建安朝局,是皇帝背后真正的垂帘听政人。
所以,长公主回朝的消息,才会引起建安震动。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在宋开府薨逝,帝后大婚前回京。
魏云卿隐隐有预感,她,是为自己而来。
“公主不是随驸马在并州上任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氏宗祠,火炉里烧着炭,屋里暖烘烘的,魏云卿坐在宋瑜身旁,边整理着经卷,边问宋瑜。
天子马上要纳征了,为了不耽误她入宫,宋氏并未大办宋开府丧事,如今的葬礼规格,是完全不符合宋开府身份地位的。
为了表示哀悼,魏云卿主动来祠堂协助宋瑜为宋开府抄经祈福。
宋瑜伏在案上边抄经边道:“本来在冬至前公主就有上书请旨回京,听说是临时有事,才未能成行,以至拖至年底才回来。”
“可这也回的太巧了。”
宋瑜用笔点了点她的头,道:“你要入宫,势必要过平原长公主眼的,她回京,只是迟早的事。”
魏云卿默然,低下了头,继续整理着宋瑜抄好的经卷。
宋瑾悄悄走了过来,站在魏云卿身后,掌心亮出一个小包裹,递到了她面前。
正整理经卷的少女见此,眼睛一亮,惊喜呼道:“豆沙粉饵团!”
宋瑾道:“马上是祀灶了,刚好看到街上有卖的,给你带点吃。”
魏云卿确实也饿了,可还是推辞道:“如今家逢丧事,外公、母亲和舅舅们都是食不下咽的,我怎能在此时贪食呢?”
宋瑾不以为意道:“你又不是宋氏的人,这些规矩礼仪,总约不住你,快吃吧,别让你母亲发现就行了。”
魏云卿这才卸下几分心理负担,仰头看着宋瑾道:“谢谢舅舅。”
宋瑜问宋瑾,“客儿马上该纳征了,可叔父又要下葬,朝廷是什么意思?”
魏云卿一怔,塞进嘴里的豆沙粉饵团也变得有些嚼之无味。
朝廷近来的确有大臣以国有重臣丧,建议天子推迟纳征,延期帝后大婚。
天子乃付三公、八座议之决定。
八座,即尚书令、尚书仆射和六部尚书,这八位尚书台大臣。
因宋太师录尚书事,八座官员也都是看宋太师眼色行事。
加上这丧事与婚事都与宋太师荣宠相关,八座官员都不敢擅作建议,尚书台一时争议不止。
丧事,是宋氏重臣的死后哀荣。
婚事,是巩固宋氏当下的荣宠。
只是若帝后大婚让步丧事,那便是皇室向宋氏让步,有损皇室威严。
宋太师无所表示,尚书们亦不知要如何抉择,所以迟迟没有结果。
最终,是侍中赵平对天子的密谏,结束了尚书台的争论。
“宋开府固然是国之重臣,朝廷栋梁,可终究只是臣子。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当今天子,若天子为了臣子降礼,那天子的威严何在?纳后盛礼,怎么能因为臣子之丧而废?”
天子最终采纳了赵侍中的建议,以礼纳征,大婚照旧。
宋瑜叹了口气道:“看来叔父的丧事到底是不能尽哀了。”
宋瑾看了看魏云卿,叹道:“天子为大。”
帝后大婚的一切看似都没有受到影响,魏云卿的思绪却回到了那个天子把她推开的梦……
宋开府与元配合葬之日,碧空如洗,万里无风。
虽是衣冠下葬,亦有百官来送。
天子亦遣使慰问。
意外的是,回京不久的平原长公主也亲临了葬礼,长公主向宋太师慰问几句后,又向齐州世子致意,言谈之中,似是旧识。
魏云卿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讶异,平原长公主怎会与齐州世子有交情?
宋瑾悄声告诉她,“当年霍驸马前往秦州参军,是三哥指的路。”
魏云卿恍然大悟,原来霍驸马的贵人,就是齐州世子。
平原长公主并未在葬礼多做停留,慰问后,便先行登车离去。
她与魏云卿所隔遥远,可目光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向魏云卿瞥了一下。
二人目光交汇时,魏云卿心中一动。
日光横亘在她们之间,模糊了视线,她恍然觉得公主对自己笑了一下。
她呆呆看着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葬讫,齐州世子返回齐州结庐守孝。
这一去,也彻底断了宋太师劝其出仕为自己帮手的打算。
然而,就在宋开府下葬后不久,建安城突然流言四起。
起先不过是说魏云卿端庄贤柔,温默贞静。
后来传成了魏云卿性情清冷,不与人说话、不与人谈笑。
最后,这一切的原因竟归结于她从小都不长牙,所以才不敢笑、不敢说话。
而流言的起因,一开始却不过是因为江家小姐为了吹牛出风头,就跟闺中密友炫耀自己认得准皇后。
当闺友们问她每次见准皇后,都会跟她说什么的时候,江家小姐一时编不出来,想到父亲说过大家千金就该端庄持重,不苟言笑时,便敷衍道——
“准皇后端庄贤柔,温默贞静,哪儿会像你们一样叽叽喳喳,她从不随便在人前谈笑说话。”
就是这样一句再正常普通不过的话,却越传越远,越传越偏,越传越变样,最终传成了魏云卿不长牙的谣言。
然后在不知名推手的操纵下,转瞬传遍建安城。
第10章 欲悔婚
当消息传到魏云卿耳朵的时候,流言已成鼎沸之势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无非是遵循着母亲的教导——
世家淑女当温默贞静,笑不露齿。
可传到了外面,怎么就成了她是因为不长牙才不敢笑、不敢说话?
起初,宋氏并未在意这小小流言,谣言自生自灭,不必在意,他们只想安稳送魏云卿入宫。
可当皇帝欲悔婚的消息传出后,魏云卿才有些慌了。
宋太师揽权多年,魏云卿这个皇后,本来就为一些宋氏政敌所忌惮,流言一出,便有多位大臣趁着天子动怒,纷纷上奏,请另择皇后。
可已过大礼的皇后,岂有反悔的道理?
她若不入宫,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
她嫁不了天子,这辈子也不得再嫁人了。
直到此刻,魏云卿才真正懂了,为何在大婚前,她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因为任何传言最后都可能传着传着就变了样,被有心人操作成不利于她的利剑。
所有人都觉得,魏云卿这皇后,恐怕要未封先废了。
流言迅速席卷建安城,也传到了宫里。
天子震怒!
这是自幼喜怒不形于色,对宋太师言听计从,执弟子之礼的皇帝,第一次对宋太师流露不满。
“立后之事,关乎社稷,朕不是不愿娶,可听闻近期建安城流言四起,堂堂一国皇后,容色倒是次要,可怎么能被人议论‘无齿’?”
萧昱负手而立,眉峰微蹙,语带愠怒。
宋太师头疼不已,本以为过大礼后魏云卿这皇后位就稳了,没想到大婚前夕竟又出了这般要命的谣言,反倒让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更差了。
“陛下息怒,若有疑虑,可再派相法女官至魏家审视。”
萧昱气的都要笑了,谁不知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再派去十个百个,收到的也定然是准皇后毫发无缺的回复。
“太师选的人,朕自然放心。”萧昱提醒道:“只是,听说魏氏被选为皇后前,曾有不少世家子弟前去求婚,却都因其无牙而放弃,朕若娶了一个‘无齿’的皇后,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把世家都不愿要的女人塞给皇帝,把天子当什么了?!
宋太师一惊,俯身作揖请罪,“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准皇后必然毫发无缺。”
萧昱面容渐渐冷峻。
看来,宋太师是铁了心要把魏云卿送上皇后之位了。
这准皇后哪怕是个丑女无盐、幼齿稚女他也必须娶回来了。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宋氏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也要送她登皇后位?
萧昱好奇了。
离宫后,宋太师便派宋瑾到博陵侯府先安抚母女二人,以免她们惊慌之际,做出什么糊涂事,自乱阵脚。
他知道,攻击魏云卿的流言,实则是冲着他来。
没有人在乎魏云卿究竟有没有牙,他们就是要通过攻击魏云卿,来打击宋太师。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近来朝廷关于下一任齐州牧任命的争议,有人想向宋太师发难。
一步退,步步退。
这场较量中,宋氏必须保持强势,他只要敢在皇后位上表现出分毫退让,不仅魏云卿的后位难保,齐州恐怕也要脱离宋氏掌控。
皇后位,寸步不能让。
宋瑾来到博陵侯府,跟宋朝来说明了情况。
宋朝来听闻流言后,被气的几近吐血。
谁能想出如此损毒的招,来祸害她女儿的清名?
难道要她未出阁的清白女儿亲自站出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是不是有牙?
造谣的人,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有牙,他就是想逼你出来自证,名声尽毁,让你做不成这个皇后。
宋朝来经过这段时间休养,本已恢复稳定的精神,此番再度受到刺激,隐隐又有了癫狂之态。
她气的抓狂大叫了一声,尖细刺耳的声音,吓得宋瑾身子一抖。
“大,大姐,你冷静。”宋瑾磕磕巴巴道:“父亲就是怕你着急,自乱阵脚,才让我先来安抚你。”
“我冷静?出了这样的谣言,你叫我怎么冷静?”
宋朝来气的歇斯底里地吼着,“难道要我冰清玉洁的女儿,站在大街上,张着嘴给来来往往的路人都看上一遍,然后我在一旁吆喝着,喂,你们都来看看,这是未来的皇后,她有牙,她有牙吗?”
宋瑾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谁想的这么恶毒的损招啊,这就是看准了,我们无法自证,若是去人前自证,客儿的名声清白全毁,还有何面目母仪天下?”
宋瑾安抚道:“大姐,你别急,这本来就是谣言,等到大婚之日就会不攻自破,这无非是朝臣攻击父亲的手段罢了,天子虽有不满,可也没说不娶。”
“纳采也纳了,婚书也换了,大礼都过了,此时出岔子,客儿若是做不成皇后,哪儿还有世家敢娶她?难道要我女儿出家,做一辈子姑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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