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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台(昔在野)


魏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眼梢红了一片,“当初弟弟去世后,宋太师欲将你改嫁,曾派人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跟太师说,令爱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感念死去的弟弟,仿若他还在眼前一般。”
宋朝来一懵,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坚决,竟然真守了一辈子。”魏太妃抹着泪,哽咽道:“我是嫁到了天家,这辈子注定不得自由,可你又无需被这些规矩拘着,何苦守着?”
同是寡妇,魏太妃自是知道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她好歹有个儿子依靠,可宋朝来只有一个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儿,她有什么仰仗?
宋朝来不答,眼泪倔强的在眼圈打转儿。
“你有没有想过,客儿做了皇后,你就再也没有后路了,你就真的要被困在魏氏一辈子了。”
魏云卿一旦入宫,她作为皇后之母,便彻底不能离开魏氏了。
“你可曾后悔?”
你可曾后悔——
宋朝来心中一动。
初见魏绍,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冬日,年纪轻轻的他,早已名满建安城,得到宋太师赏识,被辟为公府掾。
魏绍初来公府那一日,细雪初停,地上有薄薄的积雪。
尚是少女的宋朝来打窗格远远看到他身披鹤氅,慢行于积雪之上。
在茫茫白雪映衬下,恍若神仙中人。
她当时就动心了,悄悄告诉母亲,我要嫁给他。
广平宋氏的嫡长女与巨鹿魏氏的博陵侯,听起来是门当户对,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可这婚事却遭到了宋太师夫妇的强烈反对。
并非魏绍不够出众,反之,他太过出众。
宋太师欣赏他,唯一的遗憾在于,巨鹿魏氏虽家世显赫,可魏绍却是独子,且父亲早逝,没有近宗的叔伯兄弟,门户孤弱。
士族门阀政治是靠联姻维系各大家族的利益与稳定,广平宋氏正当权,宋太师更希望他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人丁兴旺的士族。
王夫人反对的理由更简单,魏绍虽才高当世,可观其形貌,居然有羸形,绝非长寿之象。
人不可以无年,才再高,活不长,也不能出人头地。
可春心初萌的宋朝来哪儿听得了这些,她认定了魏绍,哭着、闹着,甚至不惜以绝食抗议,逼迫父母,非魏绍不嫁!
宋太师夫妇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婚事。
抱着宋朝来兴许能给魏绍生几个儿子,重振魏氏的侥幸,把她许配给了魏绍。
刚成婚的时候,他们的确甜蜜恩爱的生活了几年,可很快的,母亲的担忧渐渐成真。
生下女儿后不久,婆母离世,魏绍居丧过哀,身体日渐转差,即便终日调畅,亦不见好转。
生命的最后几年,在夫妻之事上已经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更遑论让她再有孕。
二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
她真的如母亲预言的那般,成了寡妇。
夫妻几年的美好灿烂,终将用余生的孤寂为代价。母亲也曾问她——
你可曾后悔?
她不答。
病弱的魏绍无法在身体上满足她,她也曾空虚,也曾寂寞,也曾失落。
可就在父母心疼她年轻守寡,想安排她改嫁的时候,她瞬间崩溃。
年幼的小云卿,穿着男童的衣服,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呜呜哭泣,求她不要走。
那时的魏云卿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喜欢把她扮作男孩子,只知道自己扮成男孩子的时候,母亲都会很高兴。
她只是想用自以为母亲喜欢的模样,去讨母亲的欢心,去挽留她不要离开自己。
宋朝来抱着魏云卿,无声哭泣,她改嫁了,女儿怎么办?她都没有父亲了,难道还要失去母亲吗?
她看着酷似丈夫的女儿,就好像魏绍还在她的身边一样。
已得天上月,何须涧底石?
魏绍的一切在她的心中萦绕不绝,占据了她身心的每一寸。
再也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不后悔。”宋朝来语气平淡,眼神坚决,“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我没有儿子,生生断了魏氏这长房的香火。”
魏太妃怔怔看着她。
“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不允许巨鹿魏氏就这样没落在我的手中,我会替魏绍守住魏氏的一切,我会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与此同时的建安宫。
皇室年关事务繁琐,正月初一天子还要出宫祭太庙,除夕宴结束后,便有部分宗室先行告退离宫。
萧昱却专程留下了广平王萧澄,命人摆上围棋,兴致昂扬的要与萧澄对弈。
萧澄是魏国有名的弈棋好手,棋力独步建安。
而且,他还是准皇后魏云卿的表兄。
棋盘摆定,萧昱执黑,萧澄执白,齐王于一旁观局。
萧昱棋力上差萧澄三子左右,过往对弈,开局时萧澄都会让子,可这次萧昱却不想让他让子,想和他对等来下棋。
黑棋先手,可黑棋落子后,白子却迟迟不动。
萧澄摇摇头,拒绝道:“恐怕不能这样下。”
他棋力高于萧昱,不让子的话,萧昱必输无疑,下一局稳赢不输的棋局,便也没有弈棋争锋的乐趣了。
萧昱微微一笑,不再坚持,欣然接受了让子。
弈棋之际,萧澄一直颇为忐忑,心知天子留自己对弈之意不在棋,便挑起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怎么不见平原长公主呢?”
萧昱手指摩挲着棋子,思索着棋局,心不在焉道:“公主有事,今夜不来了。”
萧澄见天子无意谈论平原长公主,便试探着将话题引到魏云卿身上。
“臣听闻建安城流言四起,陛下对准皇后似有不满之意?”
萧昱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落下一子道:“是有这样的情绪,准皇后还是王叔的表妹,未审王叔如何看待此事?”
萧澄恭谨应答道:“臣不敢妄议准皇后,相信陛下自有圣断。”
“朕对准皇后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能做什么圣断?”
“魏绍一代名士,神仙中人,宋夫人又是宋太师的女儿,其父母都是这般品貌,女儿又怎么会差呢?”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萧澄,若有所思道:“王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也不曾见过准皇后?”
萧澄淡定摇头,面不改色道:“小时候是见过,可长大后,舅母重礼,家教严苛,顾忌男女大防,一贯不许准皇后见外男,故臣虽与准皇后是表亲,亦未见过其真容。”
“是吗?”萧昱手执棋子轻叩棋盘,道:“不知太妃,如何看待准皇后无牙之事?”
萧澄继续含糊其辞道:“男女有别,母亲从不在臣面前谈论准皇后,故臣亦不知母亲看法。不过宋太师择定的人物,定然是完美无缺的。”
“不过是宋太师一面之辞罢了,又没有人见过准皇后,他说准皇后完整无缺,谁还敢说不吗?不过是想哄骗朕乖乖迎娶魏氏罢了。”
萧澄正色道:“宋太师固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欺君。若是送个有问题的女子做皇后,朝臣也会参他个欺君之罪,宋太师不会这么傻。”
萧昱意味深长一笑,没有应答,落下最后一子,“王叔,承让了。”
萧澄回神,哑然笑道:“陛下棋力见长。”
萧景也笑着道:“以前王叔让子后,陛下也不过跟王叔打个平手,如今竟能险胜一子了。”
“若非王叔开局让三子,对弈时又分了心,朕是赢不了的。”
“陛下谦虚了。”萧澄颔首。
今夜的对弈,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萧昱明显情绪大好,分别赏赐了众人,还特别多赏赐了萧澄一棵珊瑚树。
夜深后,诸王告退离宫。
式乾殿再度恢复宁静。
萧昱独自来到殿外,夜风肃寒,吹动袍角,长身玉立,落落穆穆。
仰见苍穹,雪落无声。
他伸手接着细碎的雪花,静静看着恢弘壮丽的宫城,渐渐被雪色铺满。
夜色渐深,雪势不减。
锦衣华服的少年,踩着地上的薄雪,匆匆往宫门外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一片嘎吱嘎吱声。
萧澄登上马车,脚步匆匆,面色凝重。
碎雪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融。
车夫驱着马,奔行在建安宫无垠的夜色中,宫城在他们身后,渐渐成为一片灰色的剪影。
车夫扬声问道:“殿下,回王府吗?”
“不。”萧澄摇摇头,打起车帘,看着苍茫雪夜,吩咐道:“到博陵侯府,接太妃回家。”

“请太师成全。”
声音的主人,一身宫廷内监装扮,烛影摇曳,暗影浮动,半数窈窕身姿隐匿于书斋昏暗的烛光中,宛如夜游的牡丹。
室内二人无声静默,落针可闻,窗外风雪纷纷而落,肃然有声。
宋太师神情凝重,看着女子,默不作声。
一个时辰前——
宫中赐膳至太师府,传膳内监音色娇媚,宋太师疑惑之际,见其容颜,脸色一变。
竟是平原长公主!
宋太师不动声色谢恩后,随即遣散众人,单独引公主至书斋密谈。
萧玉姒开门见山,希望宋太师以驸马霍肃为齐州牧,将齐州兵权交予驸马之手。
秦州与并州相连,薛太尉都督秦、并二州诸军事。
霍肃如今虽是并州牧,却只不过负责并州几个郡的军事,并州军权实际还是在薛太尉之手。
可齐州历来都是宋氏的地盘,薛太尉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只要宋太师点头,让霍肃出任齐州牧,齐州军政将尽归霍肃之手,他将是真正掌兵一方的重镇方伯。
宋太师录尚书事,其子宋瑾为中书侍郎,宋氏父子不点头,皇帝政令根本出不了建安宫,想要让霍肃掌齐州,她必须先过宋太师这一关。
宋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觊觎齐州,在建安掀起无牙谣言的正是皇室,是皇室自己在贼喊捉贼!
可萧玉姒却说:“准皇后的流言,并非我所捏造,我只是顺手利用,推波助澜了几分,如今向太师坦白,也是希望太师可以看到我的诚意,我意在齐州,并无意破坏帝后大婚,皇后位,只会属于魏氏。”
宋太师面色一沉,如今皇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想要魏云卿做皇后,就必须把齐州交给霍驸马,否则,天子不会点头。
“若是其他世家据有齐州,难保他们不会与薛太尉联手背弃太师,届时,危险的是太师您。”
萧玉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驸马出镇齐州就不一样了,驸马家世卑微,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完全就是依附皇权。魏氏成了皇后,我们与太师就是完全绑在一条船上,利益与共,绝无背弃太师的可能。”
宋太师沉默,他心里很清楚,宋开府一死,家族没有兵权依仗,很容易被围攻。
此番流言,便是警示。
宋氏必须另觅盟友,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请太师成全。”
萧玉姒抬手至额,福身下拜,姿态放的很低,以示诚意。
眼前这一位,是两朝帝师,名位隆重,天子都要降礼,她一拜又何妨?
宋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相拜的小公主,陷入沉思。
公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驸马有战功,有声望,无家世,无根基,他只能依附皇室。
霍肃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把齐州交给霍肃,朝臣世家纵是不乐意,可他们有谁能比上霍肃的战功?有何反对资本?
皇室,是很好的合作对象。霍肃,也的确是齐州牧的上佳人选。
但是,想让他把齐州拱手相送,也没这么简单。
宋太师伸手,虚扶了萧玉姒一把,对她道:“齐州,可以交给驸马。”
萧玉姒直起身,心中一喜。
宋太师话锋一转,“可必须是在陛下迎娶魏氏,帝后大婚之后,尚书台才会通过以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只有将宋氏与皇室的利益完全绑在一起,宋太师才能放心,公主不会背刺他。
毕竟,这小公主的手段,十年前他就见识过了。
萧玉姒当即应允。
“这是应该的,大婚会一切照旧,正常进行。”
宋太师看着萧玉姒的目光中,透着赞许,感叹道:“公主再度让老夫刮目相看。”
“是太师教导有方。”
“公主请回吧,齐州,是你的了。”
萧玉姒大喜,长舒了一口气。
宋太师又提醒道:“不过,这污蔑我外孙女的谣言,公主是否也该为我们澄清?”
“应该的。”萧玉姒歉然一笑,信誓旦旦道:“我会尽我所能为皇后造势,皇室会以最高的礼仪,将皇后迎娶入宫。”
“你要如何为未来的一国之母造势?”
萧玉姒一怔,不解道:“太师的意思是?”
宋太师沉思了片刻,至书桌前研墨、落笔,片刻后,便写得一纸笺交给了公主,“用这个。”
萧玉姒打开纸笺,“落落欲往,矫矫不群。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博陵侯府。
萧澄从马车上走下,看门的僮仆即刻惊讶来迎,边簇拥着萧澄往府里去,边派人入内报信儿。
“殿下怎么来了?”
萧澄边走边道:“太妃还在府上吗?”
“在的在的,太妃和夫人今日兴致好,约定着要守岁到天明呢。”
萧澄点头,继续快步前行着,“我先去跟舅母请安。”
屋内,宋朝来还在与魏太妃闲聊,只是夜已深,二人明显都有些精力不济了,见萧澄过来,宋朝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
萧澄敛襟于堂下深深俯身,恭敬向宋朝来作揖拜年。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尊贵,本不必对宋朝来行如此大礼。
只是亲戚私下拜见时,都不讲究什么身份地位,一贯都是行家人之礼,他作为晚辈,理当向宋朝来请安。
何况,他的确是畏惧宋朝来,每次见这位舅母,都是惶恐忐忑,端不起什么宗室亲王的架子。
而这份畏惧的起因,竟是因为幼年的魏云卿实在太过可爱。
小时候,魏太妃带他来拜访舅舅一家,仆妇们带他和魏云卿在院子里玩,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满心欢喜。
他们一起喂着羊,萧澄为了哄妹妹开心,主动提出要带她骑羊。
魏云卿没有骑过羊,很是好奇,萧澄抱着她爬上了羊背。
小姑娘短胳膊短腿儿的,在羊上坐不稳,可偏又不肯安分,弹着腿去踢羊肚子,小羊纵是温顺,也被吓得撒蹄子狂奔起来,仆妇们大惊失色,纷纷去拦。
他一路追着受惊的羊,在小姑娘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张臂一接,将人抱到了怀里,二人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小云卿吓得哇哇大哭,闻讯而来的宋朝来,一把推开萧澄,抱起小姑娘不停哄着安抚。
众人都围在魏云卿身边哄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孤零零推开的萧澄。
萧澄吓得脸色大变,丝毫没有察觉磕在石头上的手臂已经青紫了一片,只觉得自己闯祸了,舅母推开他时的那种厌恶,深深刺痛了他年幼的心。
此事之后,萧澄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月,半月不敢见人,尤其不敢见宋朝来。
往后很多年,在他成为地位尊贵的广平王,成为独步建安的第一弈棋好手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宋朝来那一日眼神中的厌恶、嫌弃。
宋朝来如同一道阴影,永远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面对她们母女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无尽的谦退,自卑……
“不必多礼了。”宋朝来淡淡道:“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个红封什么的。”
萧澄颔首,礼貌落座,双腿并拢,坐立不安。
魏太妃问他,“你今夜在宫里,都有问到什么?”
萧澄回道:“陛下并未与我提起妹妹,我有意提起,陛下也似乎很不耐烦,不愿多谈,我们只是对弈了几局,夜深后便告退了。”
宋朝来眉峰微蹙,和魏太妃对视了一眼,看来天子真的是厌恶魏云卿到提都不想提了。
“这可怎么办呢?”
魏太妃拍拍宋朝来的手背安抚。
萧澄观察着宋朝来的脸色,继续道:“我提起妹妹的时候,陛下情绪很是不悦,看起来似是对妹妹非常不满,妹妹就算入宫,恐怕也得不到陛下的礼遇。舅妈一贯对妹妹爱如珍宝,视若明珠,又何必非要让妹妹入宫,跳这火坑呢?”
“你闭嘴!”
萧澄吓得身子一抖,闭口不言。
“小小竖子,你懂什么?我的女儿要做皇后,她只能做皇后,只有天子才配得上她!”
宋朝来明显受到刺激,厉声训斥着。
“别以为这小小流言就能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的女儿必须做皇后,皇后!她只能嫁给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
宋朝来言语癫狂,声嘶力竭,再度刺痛了萧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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