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妃吓了一跳,边安抚着宋朝来,边斥责萧澄,“除夕夜喜庆的日子,你何苦说这些话惹你舅妈不悦,还不退下!”
“是。”萧澄垂首,黯然退下。
走到门外,萧澄顿步,回头看向室内,刚刚歇斯底里的妇人已掩面呜呜哭了起来,魏太妃不停安抚叹息。
萧澄冷笑,抬步向院。
“一,二,三,四……”
梅园中,魏云卿围着一株梅花树,嘴上不知在数些什么。
萧澄闲步漫游至梅园,听说府上最近翻修了园子,他刚好趁着来拜访看看。
才到院中,就意外见到少女翩然独艳的身影。
簌簌风雪中,梅花迎雪而绽,风姿傲人。
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梅树间,雪,纷纷落在她那瀑布般散落的黑色长发和扑闪迷离的睫毛之上,顾盼流波,勾魂摄魄。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就足以柔情满怀,欢喜踊跃。
他无措又忐忑,羞怯的脚步向她走近,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生怕惊动那梅影间的精灵。
“妹妹。”
闻声,少女脚步一顿,茫然转头。
白玉一般的脸上,眸子灿若星辰,她看着不远处那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展颜一笑。
“哥哥。”
原以为天这么晚,她已经睡了,不想竟还在踏雪寻梅。
魏云卿俯身,盯着一株梅树,“我在数花苞,这棵树早些时候闹过虫害,本以为活不了了,可是我刚刚发现,它又冒出了花苞。”
萧澄好奇凑近,距离少女,不过咫尺,惊讶道:“真的有啊,舅舅种的这些梅树,也算凌霜重生了。”
魏云卿行走在梅花丛中,“哥哥怎么现在来了?”
“我刚从宫里出来,准备接母亲回家呢。”
魏云卿若有所思,笑道:“我听姑姑说,准备陪母亲熬到天亮呢,你大概要独自回去了。”
萧澄浅笑,“那倒也无妨,我明早再来接母亲就是了。”
魏云卿拂了拂发梢的雪,故作漫不经心道:“明天是正月初一,宗室要祭太庙吧?你有空来接姑姑吗?”
萧澄点点头,“陛下早年以年年祭庙,宗室都要陪祭,太过糜费为由,免除了宗室陪祭。所以明日祭太庙,只有陛下去,我不去。”
“原是这样。”魏云卿应着,轻拈着一朵梅花瓣,不知在思索什么。
萧澄向她走近一步,试探着开口,“妹妹,京城那些流言,你知道吗?”
“知道啊,哥哥问这个做什么?”魏云卿故作轻松。
“我今日入宫,与陛下交谈中,听他的语气,似乎对你很不满。”萧澄担忧道:“你入了宫,若不得陛下喜爱……”
“那又如何?”魏云卿打断他,不以为意道:“我只是要做皇后,天子态度,与我何干?他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怎会不相干?”萧澄眼神一动,讶异道:“虽是帝后,也是夫妻,没有感情,不是互相折磨吗?”
魏云卿眼神一暗,自嘲一笑,“我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哥哥看看我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萧澄垂下了眼眸,能如此坦然说出不在乎感情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爱过,故能不为情爱经心自扰。
她不爱天子,也没有爱过其他任何男人,所以对她而言,嫁给谁都没有什么两样,萧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萧澄对她道:“你如今是无所谓,可若有一日遇到真心喜爱之人,后悔怎么办?士族婚姻不合尚可和离,可自古及今,没见过休夫的皇后。”
“我不会后悔。”魏云卿平静道:“天子喜我还是厌我,我都不在乎,他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只是要做皇后,只是要皇后这个身份。”
萧澄眼神复杂,不解地看着魏云卿,不解她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最后试探道:“妹妹,你是真的想做皇后?还是因为舅母希望你做皇后?”
魏云卿默然,手指摩挲着梅花的花瓣,雪融化在她的指尖,她想起了宋瑾来家中那一日……
母亲听说流言,气的几近抓狂,对舅舅发了很大的脾气,他们争执的根源,无非都是为了保住她的皇后位。
她不想再让亲人为了自己争执、费心了,一切都是这皇后位惹的祸,她不要了还不行吗?
舅舅离去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出了那句话——
“母亲,我不做皇后了,我不嫁不行吗?”
疲惫而心力交瘁的宋朝来,在听闻这句话后,揉着眉心的手指突然停顿,眼睛乍然睁开,迸出的寒光击的魏云卿身上一颤。
“你不嫁——”
宋朝来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被一层寒霜笼罩。
魏云卿的话,再度刺激了她脆弱敏感,已经绷成一根弦的神经。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魏氏与宋氏祖上辉煌的历史与功绩,百年钟鸣鼎食,簪缨不替,而今人丁凋零,风华渐退,黯然落幕。
她本是广平宋氏最耀眼的嫡长女,本该有着人人艳羡的高贵人生,可她没有儿子,她的丈夫死了,这一切,全毁了。
她愤怒、她慨然、她失望、她痛苦,可她又无可奈何,她恨自己没有儿子,她恨上苍如此不公。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家世都不允许魏氏就这样败落在她的手中。
她只能对着魏云卿,将这一切不满发泄!
“你的曾祖,司空宣穆侯,外牧番政,美誉远播。”
她起身,逼近一步——
“你的祖父,中书献文侯,清徽素望,标睨一时。”
魏云卿心中一震,手指微攥,身子开始颤抖。
“你的父亲,纵是英年早逝,名位不显,却是海内名士,天下所瞻!”
魏云卿脑中“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碎裂倒塌。
“天地无知,使魏氏绝灭无男,仅汝一女。”
在母亲步步进逼的压力下,魏云卿神色呆滞,踉跄后退。
“你不嫁——”
宋朝来向前走了一步,丝毫不顾魏云卿即将崩溃的情绪,歇斯底里道——
“我的祖父,位极三公,祠以太牢。”
“我的父亲,辅政三帝,两朝太师。”
魏云卿,泪流满面。
“我作为宋氏长女,魏氏宗妇,我的家世、我的骄傲,都绝不允许魏氏这样在我的手中没落!”
歇斯底里的呐喊如同风暴一般,挟裹着魏云卿单薄的身躯,少女在愤怒的宣泄中摇摇欲坠。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你,明不明白?!”
魏云卿全身颤栗,惊恐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头呼啸的野兽,一点点向她侵袭而来,她背靠着门框,腿上止不住的发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直到她那渺小的身躯,整个被母亲巨大的阴影淹没……
那是魏云卿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权力的渴望。
她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是希望用那权力来妆点自己耀眼的家世。
她也不过是这士族门阀政治下可怜的受害者,她只是遗憾于自己没有儿子重振家业,又不想曾经显赫的夫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没落。
母亲只能竭尽一个女人可以付出的所有努力,扶起这将倾的大厦,来维持魏氏门户不坠。
她是魏氏的女儿,这也是她应该扛起的家业责任。
她只能,做皇后。
“我要做皇后。”
魏云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萧澄一怔,看着少女眼中坚决的光芒,默默收回了视线,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意识到,魏云卿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他对她道:“可是天子对你如此不满,还欲悔婚……”
“都已经过大礼了,这也不是他说不娶就能不娶的。”魏云卿面无表情道:“我相信阿公一定会用尽办法让天子娶我。”
说完,魏云卿顿了一下,又低声道:“我也会尽我所能,让天子点头,娶我。”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澄不解。
魏云卿避开他的视线,往回走着,“哥哥别问了,我自己心里有谱。”
萧澄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沉默着,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扭转魏云卿的心意了。
片刻后,萧澄似下定了决心,对她道:“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只能祝福你,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哥哥请讲。”
萧澄郑重提醒道:“妹妹,你记住,入宫后,你就只当不认得我,绝不可跟陛下提起我,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见过我。”
“为什么?”魏云卿不解,他们是表兄妹,认识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这是为了你好。”萧澄耐心道:“我不希望陛下再对你有任何误解,陛下如今对你就有所不满,为了你和陛下的感情长远,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魏云卿若有所思,她自幼做男儿教养,虽然在外走街串巷时,她都是顶着同岁的小舅宋琰的名号,可这些事迹,实则还是很不利于她的名声。
她在天子的心中,应该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淑女,一个淑女,怎么可能会和外男熟悉呢?
萧澄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
过往从未有人提醒过她这些,今日听了萧澄一番话,只觉他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
魏云卿不由心中一暖,点点头,郑重道:“我懂了,谢谢哥哥提醒,我会谨慎的。”
萧澄舒了口气。
正月初一早上,魏云卿随母亲一起去了魏氏祠堂祭拜上香。
看着香雾袅绕后庄严肃穆的祖宗灵位,魏云卿不由心神俱肃。
她跪倒,以额触地,肃拜叩首,向先人行礼。
仰望着功勋卓著的先人,香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魏云卿心中默念着,女孙云卿,不会给列祖列宗丢人,不会让先人功业沉寂。
魏氏门户,由我撑起。
祭拜后,母女各自回房。
魏云卿将自己独自锁在屋中,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女儿装,取出她最是厌恶的男装,再一件一件地穿上。
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熟练的将一头乌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束在头顶,直到镜中人,完全变作儿郎模样。
换装之后,魏云卿执起玉鞭,起身离屋。
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马棚牵出那匹雪白的玉狮子,她抚着马头,心中五味杂陈,而后心底一横,翻身上马。
玉狮扬蹄,往太庙方向而去。
正月祭庙,天子会离宫,依礼前往太庙斋宫沐浴斋戒三日方得归,这是魏云卿唯一能见天子的机会。
只要她见到天子,让天子验明正身,证明自己毫发无缺,消除天子的疑虑,流言就再不能伤她半分,就再没有人能动摇她的皇后之位。
她只需要向天子证明。
天空再度飘起细细碎雪,飞舞在少女周围,一身男装的少女,纵马奔行于前往太庙的路上,马蹄踏碎风雪,洁白剔透的冰晶,在马蹄周围飞舞。
活力明艳,熠熠生辉。
至太庙,魏云卿颤抖着手举起一块白玉雁璧。
天子纳后,纳采雁璧,乘马束帛。
那雁璧,是天子的纳采之礼。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对驻扎在外围的羽林郎道——
“广平宋琰,求见天子。”
无数小烛随风摇曳,给这肃寂的雪天增添了几分温暖的活力。
萧昱身着长曳及地的暗金龙纹玄袍,鬓眉如墨,肤若白玉,盘膝端坐在蒲团上,于烛火明灭中,静坐焚香。
平原长公主在他身边,回禀着昨夜与宋太师达成的交易。
昨夜公主离开太师府后,因天色太晚,宫门已下钥,便未再返回宫中,又急于在第一时间告知萧昱结果,故而一早便赶来了太庙。
萧昱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在得到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时,也终于得以稍稍放松。
他看着宋太师书写的纸笺,嘴角勾起一抹笑,“昆山片玉,华顶闲云。”
不知魏云卿,是否真如宋太师所言呢?
萧玉姒脸上露出赞叹的笑意,“到底是太师,真名士,自风流,这般品藻赏誉人物的言辞,我是万万想不到。”
萧昱用香勺拨动着金盒中的沉香粉,铺在了莲花炉底压好的香灰之上。
“大婚,一切可以照旧了。”
萧玉姒点头,端起一盏小烛,点燃线香,递给萧昱。
萧昱用线香引燃香灰上的沉香粉,馥郁的香气弥散开,室内顿时香雾袅袅。
这时,梁时轻轻走了进来,惶恐而忐忑地回禀着,“陛下,广平宋琰求见。”
萧昱执香的手一顿,和萧玉姒对视了一眼。
宋琰?宋太师的幺子?交易都已谈成,宋太师又派儿子来做什么?
“他来做什么?”
梁时忐忑不言,行至萧昱跟前,惴惴不安的将那一方雁璧呈上,在看清梁时掌中之物后,萧昱脸色大变——
“这是!”
萧玉姒连忙从梁时手中拿过雁璧,半张着嘴,难以置信道:“这不是陛下向魏氏纳采时用的雁璧吗?”
萧昱心口一紧,神色复杂。
萧玉姒握紧雁璧,当即明白了一切,语气复杂道:“坏了,这小皇后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在流言四起的时候找过来,跟献身有什么区别?
若是自奔帝所,私会天子之事传了出去,魏云卿的名声品行岂不是全毁了?
“人在何处?”萧昱问道。
“斋宫外候着。”
萧昱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面容凝重。
萧玉姒起身道:“她见过我,我先回避一下。”
“姐姐。”萧昱开口挽留,似是不太想独自面对他未来的皇后。
萧玉姒将雁璧交给萧昱,只嘱咐了一句,“好好安抚。”便自殿后侧门离去。
待斋宫中只剩萧昱与梁时二人后,萧昱看着掌中雁璧,妥协道:“请她进来吧。”
皑皑白雪覆盖着恢弘壮丽的太庙,雪势渐盛,宫外松树枝干上,渐渐蒙了一层清冷白霜。
魏云卿忐忑不安的在殿外等候着,簌簌落雪积在她的身上,拂了还满。
不得不说,广平宋氏的名号确实好用,她亮出身份后,羽林校尉根本没有任何怀疑的就收下了雁璧,至天子跟前的内监处传信儿。
来者自称是宋太师的儿子,羽林校尉即便不认得人,也是宁肯错传,也不敢不传,毕竟那雁璧贵重,非是凡品,来者定然身份不凡。
就怕一个不留心,真耽误了宋太师什么要紧事儿,他们十条命也担不起。
羽林校尉或许不认得这雁璧,但是天子的近侍定然认得,近侍看到雁璧后,绝对不敢怠慢,定会为她通报。
只要天子看到雁璧,就会知道,是她来了。
见与不见,听天由命。
不多时,梁时躬着腰,恭恭敬敬来请魏云卿。
魏云卿微微讶异,即刻又浮出几分惊喜,天子愿意见她,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斋宫内,只有殿门外远远候着寥寥几位内侍,却不见侍卫身影,似是天子知道是她要来,已屏退了所有随驾的侍卫。
殿中烛火明灭,沉香袅袅。
魏云卿低眉敛目,未敢正视天子一眼,以最端严整肃的姿态,双手贴额,款款跪倒。
“臣女魏氏,叩拜陛下万年。”
其声空灵,微风振箫,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天子闻声,不由微微注目,睨着殿中那道伏倒于地的艳色身影。
她虽五体伏地,腰背却挺得像弓弦一般笔直。
他明知少女此行的目的,却依旧坦然发问。
“女郎为何而来?”
语气轻柔,自带威严。
魏云卿身子蜷缩着,流言的打击,母亲的逼迫,让她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此时再面对天家威严压迫,她早已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她忘记了来之前准备好的所有得体回复,不由自主地就对天子说——
“我,我有牙。”
话音一落,殿内鸦雀无音,萧昱怔了一下,拨动佛珠的手也停了。
话刚说完,魏云卿便懊悔不已,双手握拳闭上了眼,恨不能捶地,或者钻进地缝里。
这跟直说你娶我吧有什么区别?
来之前,明明已经想了那么多的说辞,可真正到了天子跟前,面对天家威严时,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无用的。
在这种压迫下,她只能用最直接、最简单的语言,单刀直入的,阐述自己的目的。
萧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昨夜的密谈,宋太师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如果她知道商谈结果,今日便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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