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魏云卿垂眸,告退。
给姑姑写回笺时,她只能饿着肚子,凭借想象,赞扬着每一道点心的美味。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腊月。
母女二人搬回博陵侯府已有月余,府邸的修缮工程也正在展开。
这一日,天子遣宗正持节至博陵侯第,以雁璧、乘马、束帛依礼纳采。
仪程顺利的话,明年开春,魏云卿就能入宫了。
府中上下,莫不欢喜。
建安宫。
黝黑平滑的石板路被雪水湿润,如镜子一般映出地面上疾走的人影。
一个小黄门奔走着,雪水飞溅在皂靴上,在鞋面浸出斑斑水迹。
式乾殿。
年轻的天子端坐于镜前,镜中人眼眸微阖,鬓眉如墨,掌栉梳的内侍,小心梳理着天子的长发。
小黄门至殿,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一个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入殿,回禀梁时。
梁时俯身对天子轻声道:“陛下,齐王求见。”
镜中,天子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头发已梳理好,只是未及戴冠,抬手示意典栉梳的内侍道:“退下吧。”
栉梳内侍俯身告退。
萧昱起身,梁时即刻拿起外袍给他披上。
齐王萧景,薛皇后嫡出次子,当今天子胞弟,天子即位后,受封齐王,以齐州齐郡为封国。
齐州一直是魏国最大最富裕的州,又因临海,地位关键,还担负着抗击倭寇、海盗的重任,故能出镇此州者,不是国之重戚,便是权臣心腹。
如今的齐州牧,便是宋太师之弟宋开府。
不多时,内侍引着一个十六七岁,风姿从容,轩轩霞举的少年入内。
齐王从容跪拜行礼。
萧昱微一抬手,“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多礼。”
齐王起身,于一旁落座,看着萧昱衣冠未修饰的随性模样,从容调侃道:“昔有周公吐哺,今有陛下罢梳。”
萧昱横了他一眼,“是你来的太急,有何事?”
齐王不动声色扫了内侍们一眼。
萧昱会意,吩咐左右道:“全都退下。”
内侍尽退,齐王方凑近御座,低声道:“长姐来信,齐州要变天了。”
萧昱大震,“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齐王肯定道:“不出今夜,宋太师必能得到消息!”
萧昱面色凝重,再不能平静。
回家后的每一日都是重复而单调的,不似在太师府的时候,还能跟着舅舅走街串巷,四处游玩。
魏云卿整日都不过是调琴、练字、诵读经史。
午间,魏云卿将手中的书卷扣在桌案上,托着腮,看着窗外的竹林,几只小麻雀从叶间飞过,传来一阵扑棱沙沙声。
腊月了,父亲种的梅花应该开了。
她想去看看。
冬柏端着一盅雪梨茶走进来,放在案上道:“云哥儿,喝口茶暖暖身子再看。”
魏云卿轻吹着茶,喝了一口,“后院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红艳艳的一片,美极了。”冬柏笑道。
“我也想去看看。”魏云卿放下茶碗。
冬柏摇摇头,“如今府上正在修缮,未免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夫人特别吩咐了,大婚前都不许女郎离开房间随意走动。夫人说,一国皇后当风格峻整,端庄持重,行为世范,动由礼节。”
——动由礼节。
魏云卿揉了揉耳根,突然站起身,书卷哗啦掀起,掉落在地。
少女提起裙子,猝不及防从屋里跑了出去。
冬柏一怔,焦急呼唤,“云哥儿。”
屋檐下的冰锥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廊下枯黄的草地被雪水泡的松软,少女在草地上飞跃奔跑,雪露飞溅在石榴裙上,雪白的绣鞋上污迹斑斑。
来到后院,她自由地呼吸着院中的空气,恣意畅行于一片白雪红梅世界之中。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折梅,有岁寒心,宜围炉煮茶,宜临窗夜话。”
魏云卿念念有词,兴致昂扬地穿行在梅树间折花。
不多时,便抱了满怀艳色。
冬柏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小祖宗,玩够了就该回去了,我给祖宗围炉煮茶,可好?”
魏云卿灿然一笑,正要携花回去时,却看到梅园池塘对面的亭子上,坐了一个人。
她抱着梅花,好奇地缓缓走向木桥。
“祖宗,快回来。”冬柏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跟上。
魏云卿自顾自走到了对面,看着凉亭上聚精会神画图的青年,一如既往的白布衣,旧皂靴,简单朴素。
这么多年了,他一点儿都没变。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宋逸的情景。
清明祭祖,六七岁的她被打扮成小郎君的模样,随母亲一起去了宋氏宗祠。
众人休息的时候,宋瑾带她到院里的果树上摘李子。
那是一棵挨着院墙,枝繁叶茂的老李树,树冠的另一边延伸到了墙的另一侧,宋瑾驮着她爬上树干,娇小敏捷的她在树干上来回穿梭,摘着李子扔给宋瑾。
正摘的起劲儿时,突然看到墙的另一边,坐在松树下静静抄书的少年,一身干净的白布衣,一双旧皂靴,冲素简淡,沉静和顺。
她好奇,摘了个李子,向他扔了过去。
李子落到桌上,乱了纸墨,少年抬头,看到了树影间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魏云卿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是谁,他就默默合上书卷,拿起笔墨,起身离去。
这是自幼被众星捧月的她,第一次遭受冷落。
后来,她从宋瑾那里知道,那是西山刘婶子家的逸哥儿。
他的父亲在抗击岛夷时失踪,生死不明。
宋逸以父存亡不测,布衣蔬食不交游,在西山墓所结庐,奉养母亲,只有在逢年过节祭祖拜庙时,才与族人有些来往。
那天,他是在抄祭祖祝文。
她走到亭上,迟疑着向前,唤了声,“堂舅。”
宋逸闻声,抬头,看到鲜花掩映中的娇艳少女时,心神一动,随即埋头收拾笔墨,准备回避。
冬柏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打扰郎君了,我这就带女郎回去。”
说完,就拉着魏云卿的衣袖,想带她回去,魏云卿不为所动。
“是园子的施工图吗?”魏云卿小心翼翼试探着,“我想看一看。”
宋逸迟疑着。
“可以吗?”少女的瞳孔带着期盼好奇。
宋逸抿着唇,最终妥协地打开了画卷,摊在少女面前。
魏云卿将梅花放在桌上,坐在一旁好奇地问东问西,宋逸都一一为她解答。
青年才思敏捷,对答如流,言辞精妙,有条不紊。
魏云卿微微惊讶于他的学识,不由心形俱肃。
她的舅舅们,都是建安城风流秀出的人物,美名在外。
而宋逸,却因隐居西山,鲜少来往,并不深悉,而今听其谈吐,当是不减舅舅的人物。
舅舅们早已个个身居高位,可宋逸却因他那不可说的父亲,被家族雪藏,可惜了这满腹才学。
魏云卿心中叹惋,问他道:“这么多工程,可以完工吗?”
“可以。”他顿了一下,“不会耽误你出嫁。”
青年惜字如金,却让人觉得可靠。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一笑,“临近年关,正是多事的时候,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起身,抱起桌上的梅花,复又留下两枝,对宋逸道:“我折的,送给你。”
冬柏对宋逸微一欠身,拥着魏云卿离去。
宋逸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粗砺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嫣红娇嫩的花瓣。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万物无声上冻,建安进入沉眠。
台城坐落在一片暗夜肃寒之中,只有四角高耸的角楼闪烁着清冷的灯火,负责巡逻的士兵,随时瞭望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一队白衣轻骑,连夜自齐州向建安飞驰而来,官道的冰雪,被隆隆铁蹄踏碎,冻土碎石翻飞。
齐州海岸的惊天巨浪,终于吹入建安城。
早已进入夜阑深眠的太师府,因不速之客的到来,登时灯火通明。
翌日,宋太师告假不朝。
齐州信使入台,消息甫至,台城震动。
太师弟,齐州牧,宋开府。
天将明,霜欲融。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冬至那一日,本跪伏于冰天雪地中仰望天子的她,转瞬间却是跪在了天子的御驾中。
车内,张灯结彩,宛如洞房。
天子的手自朱色帷幔中伸出,骨节匀称,白皙若玉,微凉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声音清冽喑哑——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她仰头,看着他。
天子的五官却隔在那一层朱色帷幔之后,影绰迷离的红烛火光,在帷幔上倒映出他的轮廓。
她大胆的伸手,想要拉开那一层帷幔,一窥天颜。
就在她快要碰到帷幔那一刻,车厢却突然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她被震的东倒西歪,无法立稳。
她伸手向天子求助,却被他无情推开。
她瞬间如坠冰窟,二人越隔越远……
车厢内那一片喜庆的彩色尽数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白。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被那一阵剧烈的震动,震的从车上滚落,重重摔到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之上。
床榻旁,冬柏用力摇着她的身子,一声声急促呼唤。
“云哥儿,云哥儿快起了。”
魏云卿从梦中惊醒,原来她还在自己的房间中。
她竟然,梦到了天子。
她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冬柏边将素服往她身上套着,边焦急道:“太师府遣人来送信儿,说齐州的那位大人薨了。”
“什么?”魏云卿脸色茫然,还未回神。
“宋开府薨了。”
霎时,魏云卿脑子也是轰的一声。
“宋—开—府?!”
瞬间清醒。
话不及多说,蓬头垢面的少女就被冬柏拉着出门,随母亲匆匆前往了太师府。
马车一路疾行,宋朝来面色愁惨,神情哀怆。
帝后大婚在即,叔父偏又薨逝,喜事白事同至,让她一时手足无措,隐隐不安。
太师府上下缟素,哀鸣呜呜。
齐州世子赴京告丧,归亡父朝服、官印、符节于朝廷,同时,带来了宋开府遗愿——
“衣冠归建安,与元配合葬。遗骨留齐州,与继室同穴。”
宋太师老泪纵横,原想三弟还能再撑口气,撑过帝后大婚之后,可终究还是没撑过去。
天地无知啊!
宋瑜和宋琰跪在宋太师脚边,流泪安抚着痛哭流涕的父亲。
宋瑾愁眉不展,哀叹道:“先前来信儿只说叔父的病不大好,可怎会去的这般快?”
眼看就要过年了,竟是连年关都没挺过去。
齐州世子黯然应答,“自继母去世后,父亲形神大损,已注定不得长久。”
闻此,宋太师更是呜咽无言。
宋朝来携魏云卿匆匆而来,一进屋,宋朝来就扑通跪到了宋太师脚边,伏在他的膝头呜呜哭泣,宋太师拍着女儿的背,哽咽不能言。
魏云卿也红了眼眶,默默跪在母亲身后。
宋太师老泪纵横地哀叹着,“吾群从兄弟死亡略尽,长子早逝,子弟零落,天丧予,天丧予啊……”
屋中,顿时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悲鸣。
翌日,天子为宋开府在朝堂举哀。
宋氏根据宋开府的遗愿,在建安和齐州分别安排了葬礼。
元配长子赴京师,衣冠下葬以威慑建安朝臣,继室次子留齐州,遗骨下葬以安抚齐州文武。
宋开府的临终遗愿,虽是私情,亦是留给宋太师的最后政治遗产。
太师府设衣冠灵位,群从子侄皆服孝于堂,朝中大臣无论亲疏,纷纷前往吊唁慰问。
宋开府元配李氏之兄,尚书令李嗣源携嗣子李允、并尚书台大小官吏亲临。
侍中广平王萧澄、少府卿王崇、散骑常侍荀恺、秘书监杨肇、河南尹刘讷、廷尉卿温简、太原公顾曜等一众王公大臣纷纷来祭。
宋氏门前,车马甚众。
江姨娘被夺了管家权之后,太师府上下事务,便交由长媳杨氏打理。
过往杨氏总因其寡妇身份推辞不肯,可此番家有大丧,杨氏也不得不担起宗妇的责任,忙前忙后地招呼前来宋氏慰问的诸公卿内眷。
魏云卿在偏斋陪伴安抚着母亲,她与宋开府并不怎么熟悉,对其离去只觉震惊,悲伤不多,可宋开府却是宋朝来的嫡亲叔父,母亲哀毁过深。
宋朝来呆呆流着泪,眼睛已红肿如桃,早年丧夫,前年丧母,今又丧叔,亲人零落,逝者不复,她莫名有了彻骨的孤寂与茫然。
另一边,江姨娘的弟弟江波也腆着脸来了府上吊唁。
江家原本是在南市开了个卖酒的小酒肆,因魏国有很严格的榷酒律法,限制民间私自酿酒卖酒,所以生意一直不大。
自江姨娘入太师府得宠后,依靠着宋太师的权势,江家搭上了官营酒的路,生意才越做越大,赚的盆满钵满,逢年过节也不少往太师府慰问送礼。
虽说江家早已是豪富,可终究只是平民,魏国阶级等级森严,他们离宋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仍是有着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
因此宋瑾、宋瑜兄弟也不当他是舅舅,加之兄弟二人自幼都被嫡母王夫人所养,故也只认王夫人之弟,少府卿王崇为舅舅。
江波搬来了大车小车的挽金随礼,宋瑾也没多看他一眼,随便应付了江波几句,便不再理会,独留他一人尴尬无措。
江波悻悻然在太师府转悠着,他素来好色,趁着人多忙的不堪时,眼睛就时不时偷偷往宋氏女眷处瞄,忽的一眼瞥见魏云卿,登时三魂去了七魄,全身一阵酥麻。
少女雪肤莹润,眼眶微红,纵无华服钗环妆饰,一身白衣如雪,亦难掩天姿国色,艳光灼灼。
江波双目放光,不停悄悄问着江姨娘,那绝色是谁家人物?
江姨娘鄙夷地看着弟弟,“当心你的眼睛,再敢多瞄一眼,看太师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江波皮上一紧,“莫不是太师的千金?”
罪过罪过。
“不是千金,却更胜千金。”江姨娘冷嗤道:“太师的心头肉,魏氏的掌上珠。”
“原来是准皇后!”江波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一时爹呀、娘呀的喊个不停,不想准皇后竟是如此仙姿玉貌。
“要不是她们母女,我也不会被太师责罚,夺了管家权。”江姨娘愤愤不平道:“宋朝来不就是仗着自己女儿要做皇后了,才敢这样刁难我。”
“姐姐,比身份,杨大娘子是正经宗妇,确实比您合适管家。”江波好言劝着他姐,“宋大姐儿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未来的皇后,您别老跟人过不去。”
“我呸,她宋朝来不就是命好,托生了个好娘胎吗?我有哪点儿不如人?”江姨娘不服道。
“那人家就是命好。”江波又试探道:“姐姐,那您看看,您虽投不得好胎,可您侄女儿的前程……”
“她?”江姨娘面露鄙夷,江波跟她提了好几回了,宋瑜婚事未定,他想把女儿许配给宋瑜。
可宋瑜定是要和宋瑾一样,娶一个如钟灵毓一般高贵出身的世家千金,江波那女儿,如何配得上她儿子?
何况魏国有着严格的通婚标准,士庶不婚,良贱不婚。
江氏是庶族,女儿是不可能嫁到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为妻的。
难不成,还要让江波的女儿给她儿子做妾?
她都给人做妾了,如今江家已富贵如此,何苦再送女儿做士族妾?
“看看魏氏女郎,端静温默,丰仪从容,这才是大家千金的体统。就你女儿那粗咧咧的模样,还做梦进太师府?上赶着做妾吗?”
江波嘿嘿一笑,“姐姐,您别看不上您侄女儿,想当初,您不也是个粗咧咧的卖酒女吗?不也进了太师府?”
“呸,你闺女能比我当年姿色?”江姨娘啐了一口,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个当爹的也不嫌丢人,哪儿有上赶着送女儿给人做妾的?家里是缺钱了,还是少食了,怎么就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了?”
江波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脖子一缩,短了一截,意犹未尽地又偷瞄了魏云卿一眼后,方悻悻自太师府离去。
回去后,就把江姨娘训斥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训斥给了女儿。
“爹,这本就是你一厢情愿,姑姑生的那两位郎君,就没人拿你当舅舅,你还天天自己上赶着找没脸,我们家也算富甲一方了吧,何必上赶着攀附权贵,给人做妾呢?”
江家小姐说完,就大咧咧打个哈欠,回房了。
独留江波,气的冒火。
而随着宋开府薨逝,朝廷也掀起了关于齐州归属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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