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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台(昔在野)


钟灵毓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姐也可怜,年纪轻轻的,丈夫就没了,虽是孤苦,到底还有娘疼,可如今连娘也没了。”
闻此,宋瑾脸上便浮现出一片愤恨难平之色,“这还不是她自找的,当初父母就不同意她嫁魏绍,她哭着、闹着非要嫁,如今落得这样,能怪谁?”
钟灵毓蹙眉,轻拍了一下他口没遮拦的嘴,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瑾越说越恼,“大姐本来好好一个人,嫁了魏绍一遭,就成了这喜怒无常的模样,时不时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你看客儿好好一孩子,被她养成了什么样?”
“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钟灵毓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大姐跟姐夫感情好,到你嘴里怎么就是吐不出象牙呢?说的跟魏绍害了大姐一般。”
“那可不就是他害的,害的大姐对他死心塌地,孤苦半生。”宋瑾枕着胳膊,提起魏绍,就没好气。
钟灵毓……
屋外,慢行而来的宋朝来脚步一顿,听到宋瑾最后的几句话后,心中一咯噔,欲敲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她纠结了一天,才准备在深夜无人时过来看看钟灵毓,可不想宋瑾回来了,才刚到门外,就听到了宋瑾这一通牢骚。
屋内夫妻的对话,让宋朝来瞬间脸色煞白,她呆呆站在那儿,眼角微红,手指使劲儿绞在一起,肩膀微微耸动着。
刚巧,端了安胎药回来的采珠看到她,讶异道:“大姐儿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宋朝来一惊,立刻转身,慌不择路的跑走了。
屋内,宋瑾听到大姐儿之名后,身子一抖,和钟灵毓面面相觑。
钟灵毓连忙懊悔掩口,踹了他一脚,“快去看看啊!”
宋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开门寻人。
采珠诧异道:“郎君在房里啊,怪不得大姐儿不进去。”
“大姐人呢?”
“刚走了。”采珠对着一个方向努努嘴,“我一来,她就走了。”
漆黑的夜色中,早已不见了宋朝来的身影,只闻风吹枯枝,窸窸窣窣。
宋瑾遍寻不着,转身又回到屋中,对着钟灵毓耸了耸肩。
钟灵毓懊恼不已,对着宋瑾一顿猛锤。
宋朝来一路疾走,匆匆而回。
才入院中,冬柏就迎了过来,她毫不理会,独自快步返回屋中,将自己反锁屋内,背靠着门框缓缓瘫倒在地。
雪色月光从门框的格子涌入,在地上洒了一片银蓝色的清冷光辉。
冬柏紧跟着,在外边拍着门,声声呼唤,担忧急切。
宋朝来瘫在月光的阴影中,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狼狈不堪的模样,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滑落。
外面的人焦急地拍了一会儿门后,渐渐停了手,一声轻微的叹息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朝来转过身子,趴在门缝看着冬柏离去的背影,月光从缝隙投在她的脸上,映的那道泪痕斑驳陆离,泪珠盈睫,轻轻闪动着。
她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她就是一个外人。
母亲去世后,太师府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翌日,宋朝来到前院跟宋太师辞行。
坐了半日,先不过是些闲话家常,后才说及魏云卿理应从魏氏出嫁,不宜再寄住于太师府,故来辞行。
“这是应该的,届时客儿入宫,也要拜辞于魏氏之庙,当归魏氏。”宋太师应着,眼梢余光偷偷瞄着宋朝来。
昨日的事,他已听闻,依宋朝来一贯的性子,此刻应该是要在他跟前闹上一番,让自己给她做主讨公道的。
可她来了这半日,却丝毫不提昨日的冲突,她不闹,反倒是让宋太师不自在。
便抢先挑开话题对她道:“昨日你姨娘的事,父亲已经知道了,也训斥过她,不让她管家了,她小门小户的泼野成性,没规矩,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眼看着客儿都该出嫁,你也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事都有父亲给你做主。”
“知道了。”宋朝来反应淡淡。
宋太师见她不恼,继续语重心长道:“如今是父亲还在,你使个性子,耍个脾气,父亲都纵容着你。可父亲年纪大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不还是得靠你那几个兄弟?要是把跟姨娘的关系搞的太僵,让你兄弟怎么办?他是帮姐还是帮娘?”
“嗯。”宋朝来垂下眼眸,“我这不是也没提她吗?”
明明是宋太师自己提的江姨娘。
“欸,父亲知道,我的朝朝向来都是最通达懂事的。”宋太师欣慰地点点头,“不过也不必走的这么急,魏家那边久不住人,先派人去收拾妥当了,你们再回去。”
宋朝来道:“家奴僮仆都在家中看院,先前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收拾房子了。”
宋太师抚须,“既是这样,那等箱笼都收拾妥当后,让二郎送你们回去。”
“不用麻烦二弟了,我们自己回就行。”宋朝来拒绝道,宋瑾应该也厌烦她了,她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这哪儿能行?让外人看着你们孤儿寡母,还当你们好欺负,就让二郎送你们回去。”宋太师语气不容反驳,又叹道:“魏氏没有男人,可宋氏不是没人。”
闻此,宋朝来鼻子蓦地一酸,想到夫家的过往风华,而今凋零落寞,心底难免又是一阵酸楚。
不多时,魏云卿由两个傅姆扶侍着到堂中跟宋太师辞行。
一席菱纹拖尾缃罗裙映入眼帘,往上是件浅水蓝云纹交领襦,腰垂珍珠金玉所串禁步,环佩泠然,衣袂翩翩。
少女头梳分髾髻,两鬓垂髯,髻上的黄金花枝步摇冠,随着少女的脚步而轻动。
魏云卿摒弃过往男子的习惯,以一个接受过最严苛礼仪教导的世家贵女,最端庄得体的姿态,款步而来。
一步一婀娜,一步一聘婷,行过处花香习习,灿然霞举。
地上摆了个半旧的软缎垫,魏云卿双手举过头顶交叠至额,缓缓跪倒,身躯弯作弓形,肃拜叩首。
磕头行礼后,方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平放于腰间,朗声道——
“阿公,吾来辞行。”
宋太师微一颔首,对她抬手,魏云卿方起身站定。
宋太师慈言叮嘱道:“阿奴,今日归家,便待出阁,此去莫忧,入台城,有阿公。”
魏云卿眼眸微垂,抿着唇,颔首道:“是。”
宋朝来接过冬柏手里的帷帽,亲手给魏云卿戴上,帷帽边缘垂下了四尺多长,薄如蝉翼的素纱,将少女的身形全部笼罩。
“走吧。”
日正当中,天朗气清。
太师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仆役们已经收拾好了母女二人的箱笼细软,宋太师还吩咐下人从府库给她们装了几车的绫罗珍奇、古玩字画送行。
只说他的室内资财,儿女都有份,女儿就算是出嫁了,该她那一份,也不会少。
这无异于向人表示,我闺女不仅能在娘家吃白饭,吃不完的,她还能带走。
江姨娘气的眼红,觉得宋太师是在公开打她的脸。
太师处事也忒不公了。
明明是宋朝来刁难她,打了钟灵毓,最后反倒是自己被罚夺了管家权,宋朝来不仅没受一点儿责罚,还能得到这么多宝贝安抚。
而这无非是因为宋朝来的女儿要做皇后,她越想越委屈,跺跺脚就回了自己房里生闷气。
宋瑾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了,见宋朝来母女出来,连忙打起车帘,请她们登车。
宋朝来淡淡的,让魏云卿先上了车。
宋瑾捏着车帘一角,脸色无措而羞愧,背后论人,是他之过,还被人听了去,便更觉难堪。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魏绍,对宋朝来而言,可以议论她,但不能妄议魏绍。
在宋朝来登车时,他垂着眼、抿着唇,低声道:“大姐,昨天晚上的话,我混说的,你别放在心里。”
宋朝来若无其事道:“你说什么了?”
“嗯?”宋瑾一怔。
“非礼勿听,我什么都没听到。”宋朝来说完,便一低头,登上车,自顾自放下了车帘。
宋瑾回神后,笑逐颜开,拿起鞭子,驱车上路。
长水巷位于清溪大桥东侧,往北是东郊皇族居住地,往西是太庙,往东便是南市了。
自魏云卿的曾祖父起,魏氏便于此居住,不过魏氏人丁不盛,五服内近宗几乎没有人了。
据闻远宗还有一些在繁息,只是血脉遥远,又从未来往过,魏云卿也都不认得。
附近住的多是一些清贵士族,魏云卿住到太师府后,就不大来这边走动了,故而左邻右舍也不怎么认得。
可今日母女二人回来,长水巷却是好不热闹。
魏家门前的街道上,早已散聚了一群优游无事的世家子弟,听闻准皇后美若天仙,个个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准皇后芳容。
运载着箱笼的车马在府门前停妥,宋瑾率先下车,随后出来七八个丫鬟婆子,围绕在车前。
魏云卿刚下车,就被仆妇们簇拥的密不透风,扶侍着匆匆进入府中。
街上的世家子弟们,愣是连魏云卿一个裙角都没看到,不由一阵失落惋惜。
那邻居李尚书家的公子李允还颇不死心,不停跟众人吹嘘着魏云卿的美貌,感叹其风姿如月,美若天仙。
引来众人一通嘲笑,“得了吧,宋夫人家教甚严,你能见过她家女郎?”
“我没骗人,我真的认得她,我小时候还跟她一起骑过羊。”李允信誓旦旦道。
“李兄,吹牛也要编的靠谱。”
“哈哈哈。”
众人嘲笑着,一哄而散。
独留李允无措地喃喃着,“可是,我真的认得她,那时,她还不是个女郎……”
冬日的院子一片荒芜,只有院中那棵老大的梧桐树,还挂着一些残破的枯叶,被风吹出沙沙窣窣的声音。
游廊的石板路上倒映着一道道扭曲的廊身影子,母女二人在廊下走着,阳光把她们的身影拉的长长一道。
廊外的小水池上,残荷蒙了一层白霜,几支莲蓬耷拉着,簇拥着池中的嶙峋怪石,石缝中不知何时抽出几枝梅花,已经冒出了花骨朵。
魏云卿想,后院父亲手植那些梅花树,如今应该高大了。
宋瑾也没闲着,在宅中前后查检了一圈,看看有哪处僮仆看护不当,年久失修的地方。
仆妇在母女二人身后回着话,说前不久夜里大风,女郎院中一棵树被刮断,可能要暂时委屈一些,先住去君侯昔日读书的小暖阁听竹斋,等院子收拾好了,再搬回去。
宋朝来微微不悦,斥责了仆妇。
魏云卿倒是无所谓,大院子一个人住着怪冷清难受,听竹斋的布局就很合适了,就劝道:“府上久不住人寒气重,有个小暖阁住着,晚上倒不至于受冻,挺好的。”
仆妇感激地看着魏云卿。
宋朝来便不再多言,让仆妇们带魏云卿下去更衣休息。
另一边,宋瑾检查完院子后,回来对宋朝来道:“我看西南处的院墙有些松动脱落,还有客儿的屋子,都需要修缮加固,这两日我派人过来把宅邸再翻新一遍,回头客儿出嫁,宅邸太破落总不好看。”
宋朝来蹙眉,十分抗拒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好见外男,你派来修缮的那些个工匠,我怎么应付的了?”
宋朝来守寡后,一贯以礼自防,她可不想跟这些工匠打交道,惹些闲言碎语。
宋瑾一想也是,工匠都是些粗鄙汉子,哪能让宋朝来孤儿寡母去应付?是该有个能管事的男人来料理,可他和宋瑜都有官职在身,实在腾不出空。
宋瑾便提议道:“这事儿本该兄弟们操心,可中书省那边事儿多,我挪不开身,回头我给景逸送信儿,请他过来帮大姐照看着,他总不是外人吧?”
景逸是西山刘婶子之子宋逸,宋朝来同曾祖父的再堂弟,常年隐居西山墓所,奉养母亲,品行端正,人才可靠。
族中兄弟如今也只有他还在建安,尚未出仕,年长可用,能腾空来帮忙了。
宋朝来思忖了片刻后,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你自是以政事要紧。”
宋瑾松了口气。
来到听竹斋,魏云卿看着房间的摆设,一切还是那么熟悉,斋中家具、一应陈设都跟父亲还在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她缓步走向书案,博山炉散发着袅袅檀香,氤氲在案上一张松木琴上。
少女指尖轻轻按着琴弦,看向窗外那一丛修竹,虽经雪摧霜迫,依然郁郁苍苍。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到雨天,父亲都会抱着她在此调琴,母亲在一旁焚香,屋外雨声潺潺,屋内琴声悠悠。
而今听竹斋还是过往的模样,却已物是人非,没有了父亲的痕迹,母亲不复当年模样,她也不再是那个小团子。
徒知日云暮,不见舞雩归。
——她默默感慨了一句。
回家的第一晚,魏云卿睡的很安详。

魏云卿一早醒来的时候,便听冬柏说东郊的广平王府派人来了。
不由微微讶异,广平王府怎么来人了?
“是广平太妃,想来是太妃听闻夫人和女郎回来,就派人来问候。”
魏云卿了然,起身更衣。
广平太妃是魏绍长姐,魏云卿的姑姑,嫁给了显宗幼弟广平王,生有一子萧澄,广平王薨后,由世子萧澄嗣爵,魏氏被尊为太妃。
按辈分,魏太妃还是皇帝的叔祖母。
魏云卿边更衣边想,她的姑姑是皇帝的叔祖母,那她的辈分岂不是比皇帝高了?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郎笑什么?”冬柏给她系着腰带,好奇道。
“没什么。”魏云卿看向窗外,翠竹亭亭,叶霜寒重,“雾散朝来,神清气爽。”
“该打。”冬柏故作嗔怒,轻拍了一下少女的嘴,提醒道:“怎能犯了夫人的名讳?”
魏云卿恍然察觉失言,连忙掩口,不好意思地和冬柏相视一笑。
一轮红日升起,给屋顶未融尽的积雪染上一层暖光,时有碎雪被风吹落,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廊下的小池塘复又上冻,枯叶残荷被冰封于水面,魏云卿踏着早间的晨霜,去跟宋朝来请安。
堂上,宋朝来正在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说着话。
青年瘦削挺拔,坐姿如松,五官棱角分明,神色淡漠宁静,一身干净平整的半旧白布衣,皂靴的边缘磨损,鞋面上还粘了些碎泥。
魏云卿提着裙子,款步而来,疑惑地看了堂上的青年一眼后,才福身请安,“母亲。”
宋朝来点头,示意她先落座,继续对座上的青年道:“我是个寡妇,不好与人交际,府上的事就辛苦你了。”
青年颔首。
说着,宋朝来又把一串钥匙递给他道:“要用什么、做什么,你可自去库房取用,不必再来回复我。”
青年没有接,回道:“太师吩咐,此番支出均由太师府承担。”
宋朝来摇摇头,“魏氏的事由魏氏自己承担。”
青年默然,思索片刻后,双手接过了钥匙。
魏云卿坐定,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堂上的青年后,礼貌性打了声招呼,“堂舅。”
青年闻声,眼神一动,未曾正视,只对魏云卿微一颔首致意,转身出门回避。
他还是这般沉默寡言,魏云卿想。
“难得你还记得他。”
宋朝来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水已凉,便示意下人换了热的来,接着道:“昨儿你二舅刚给他送了信,这一大早就从西山过来了。”
融雪的时候,比平时更冷一些,早间风冷霜重的,还是从西山那么远过来,也不知道要起多早。
魏云卿道:“今日的确是很冷。”
冬柏给她抱来一个鎏金黄铜小手炉,魏云卿抱着暖烘烘的炉子,想起刚刚离去的人,发梢上还有着霜化的水气。
“早间广平太妃派人送了些点心过来,你也尝尝。”宋朝来突然开口,拉回了魏云卿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
婢女端来一个漆木螺钿食盒,打开三层,一层各色糕点,二层蜜饯干果,三层是各式饼瓤卷酥。
魏云卿拈了一块糕点,递进口中,松软香甜的糕点一抿即化,顿觉胃口大开。
吃完一块后,忍不住又伸手拿来一块卷酥,才刚吃了一口,就听到宋朝来平淡无波的声音。
“好了,该吃饱了,记得给太妃写一封回笺拜谢。”
魏云卿捏着卷酥的手指一紧,酥脆的碎屑从指缝滑落,她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卷酥放下。
未来皇后的身姿,必然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为了保持她轻盈纤细的体型,宋朝来会严格控制她的进食,以防因贪食破坏她完美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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