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手上一顿,愕然看着母亲。
“我年轻时不爱学这些,母亲总依惯着我,出嫁之后,你父亲也总依惯着我。我这一辈子,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从未自立过一日。”宋朝来平静道:“守寡之后,只觉世界一片昏暗,手足无措,夫妻本就是一体,他去后,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了。”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般,谆谆教诲着,“陛下和皇后,都要怜惜眼前人啊。”
萧昱心中一动,看向魏云卿,她近来总爱黏着自己,仿若一日不见,便要患得患失。
她才不过十六岁,往后余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同他一起走过。
高台之上,风凄雨紧。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风雨,可她不过才刚刚登临高台之上,就要和他一起经受这风雨。
他看着她衣袍下的肩胛轮廓,那样单薄纤细,却可以蕴含这般坚韧的力量,担起一国皇后的责任。
他是天下的君主,可也是她的丈夫。君主谁都可以做,但是魏云卿却只有他一个丈夫。
萧昱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情,他恍然觉得,即便天下人都不需要他了,魏云卿也是需要他的。
这一日, 江姨娘乔装打扮,悄悄出府了一趟,来见江波。
江波一见姐姐,便心急火燎地询问着, “姐姐, 太师是什么意思?”
江姨娘示意他别急,把一个包着一层锦缎包袱皮的匣子交给他道:“我想通了, 我们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太师薄情寡义, 面热心冷,与其指望太师, 不如自己找找出路。”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江波看着手上的匣子,一脸茫然。
江姨娘手指按着匣子, 王夫人那般厉害善妒的一个人,能容她这个妾室这么多年,还让她生了两个儿子, 无非是因为王夫人出身高贵, 是要维持光鲜体面的当家主母,手上沾不得腌臜事。
可到了宋太师这种级别的权臣, 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她这个妾室, 就是负责处理那些王夫人不宜出面的灰色应酬。
这些年,她仗着太师的“宠爱”,收受朝臣贿赂, 干预朝政。王夫人对她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无非是因为这些都是宋太师默许,而王夫人自己又不能沾手的。
她前前后后给宋太师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 宋氏家族的权力网,纵是她摸不到核心,可这些小鱼小虾间的利益纠葛,也足够打击宋太师了。
江姨娘看着江波,正色道:“这里边,都是我这些年给太师推荐过的官员名单,必要时刻,你就靠这个保命。”
江波脸色大变,怔怔看着手中的包裹,如同烫手山芋。
月色清辉,庭院如洗,时近中秋,月亮也渐渐开始圆了。
显阳殿。
萧昱披着一件月色宽袍走到了廊下,坐到了那张梨花木的躺椅上,一旁小火炉上,茶水滋滋冒响,驱散秋夜凉意。
他看着显阳殿那颗枫树,叶子渐渐红了,秋色也渐渐浓了,风静静吹着,他仰头见苍穹,月色清明。
魏云卿沐浴后,边绾着半湿的头发边往廊下走去,她看着躺椅上悠闲赏月的天子,道:“你倒是把我这里当自己的寝殿了。”
她在萧昱身旁的小凳上坐下,边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肩后,边拨弄着火炉的炭火。
萧昱道:“夫妻本就该宿在一处,你不方便搬去西斋,我便搬来与你同宿。”
魏云卿没有接话,只把头发凑近炉火烘干着,手上的白玉月牙小梳缓缓梳理着长发。
萧昱看着她梳头这一幕,莫名有种他们恍若不是帝后,只是民间一对普通夫妻的错觉。
秋夜围炉煮茶,丈夫对月吟诗,妻子弄鬓理发。
一阵风过,卷起一缕魏云卿的青丝,落到萧昱的膝上,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萧昱捧起膝上那如瀑的发丝,想起他们成婚后的第一日,她嫌头上的钗簪重,压得脖子疼,他殷勤关怀,却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她的云发顿时倾泻散落在两肩。
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那时他们并不熟悉,又是刚刚成婚的夫妻,让新婚的丈夫看到了她最狼狈窘迫的一面,她羞愤欲死,几日都不肯见人。
萧昱回忆着,便笑了,他拿过魏云卿手里的梳子,满心怜爱的细细为她梳理着,魏云卿顺势把头枕在了他的膝上,问他——
“你笑什么?”
萧昱看着膝上的美人儿,天朗月明,人月两清,这样平静的秋夜,让他突然有了几分惟愿年年如此夜的感叹。
“吾妻多姿鬓。”萧昱低声告诉她,“处处皆堪怜。”
吾妻……
魏云卿心中一动,直起了头,看着萧昱。
萧昱也看着她,她的云发散落两肩,托出中间光洁如玉的小脸,在月色的映照下,又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朦胧之美。
魏云卿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到他的颈窝,感受着他的柔情。
萧昱心中一动,顺势提起她的身子,把她抱到了膝上。
月色清辉下,二人静静相拥着,风吹动廊上的灯笼,斑驳陆离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轮流浮现。
魏云卿静静趴在他怀里,在朝臣面前,他始终保持渊默之容,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是高悬于天空的太阳,是世人需要仰望的君主。
她曾经畏惧于这太阳的灼灼热烈,而今却拥抱着太阳,感受着他的热,他的爱。
“那以后就只怜爱我一个人好不好?”
萧昱低头吻着她的头发,柔声抚慰着他的小皇后,“卿卿,我只会爱你一个人。”
魏云卿嘴角泛起笑意,“君无戏言。”
“不敢违抗皇后懿旨。”
萧昱笑着挠了挠她的痒痒,魏云卿咯咯笑着,拱着身子求饶,缩成了一团。
萧昱随即把她横抱了起来,往寝殿走去,帝后的衣袍在廊下拖行着。
夜色朦胧,小火炉上的茶壶干滋滋冒着烟,已经没了声响。
明月临窗,秋风动帐。
锦帐内,帝后亲昵拥吻着,宽大的寝袍彼此纠缠着,逶迤拖地,绸制的床单渐渐扭曲成波浪。
隔着轻纱曼舞,恍惚看到帝后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正亲的动.情时,魏云卿却突然睁开眼,避开他的亲吻,拦下他不安分的手道:“差点忘了,我还有件事要说。”
“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事?”情绪突然被打断,萧昱莫名受挫,“乖,明天再说。”
“不行,我要先跟你说事,再给你亲。”魏云卿倔强道。
“好。”萧昱哑着声音,焦渴难耐,“说快些。”
他只恨没有再把她的嘴堵紧几分,让她有机会在这种时候说事。
“母亲想让我求求陛下,把舅舅换回来,换个人去齐州。”
萧昱眼神一动,热切的情绪也冷静了几分,他垂眸看着魏云卿,不解道:“为什么?”
让宋瑾去齐州,不是她一早知情的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是因为江氏似乎有些问题,母亲那般高傲的性子,能低头求到我这里,想来江氏的问题的确麻烦,”
萧昱沉默着。
魏云卿怕他以为自己是要搞特权,又强调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陛下为我徇私枉法,换个人去也一样是要秉公执法的,只是江姨娘毕竟是舅舅的生母,若江氏真有问题,总不能让舅舅大义灭亲吧?”
“就算为你徇私了又如何?”萧昱笑了笑,边解着她的衣衫,边道:“只是这件事,我不好干预,宋瑾此行,是靠薛太尉的支持才能成行,他不顾宋氏党羽反对也要去齐州,这些问题,想来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魏云卿若有所思,怪不得外公要让自己来求天子,原来舅舅的任命问题,是薛氏主导,宋氏已经无力干预了。
宋瑾自愿前去齐州,心里对这些问题必然是有谱的,此时即便萧昱想把他换回来,宋瑾自己也未必愿意回来。
“好了,可以继续亲了吗?”他哑着声音,急不可耐。
魏云卿没有回应,只是主动仰头亲吻着天子,萧昱随即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昏暗的暖榻上,帝后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
之后的几日,魏云卿没再提换回宋瑾的事情,萧昱也开始忙碌于中秋策试之事。
八月十五,既是中秋佳节,亦是秋试之日。
各州郡秀才已经陆续前往建安,奔赴太学准备策试。
中秋策试,萧昱要亲临考点,晚上还要宴请秀才,恐怕没有办法陪魏云卿过中秋。
魏云卿听闻后,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她不想自己在宫里孤零零的过团圆夜。
萧昱看着她那失落的模样,也不忍抛下她一个人,便决定带魏云卿同赴太学,帝后一同亲临考场。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萧昱,心里已经开始期盼前去太学了。
魏国门阀等级森严,国子学、太学并立,在教育上,也是严格区分贵族与寒门。
魏国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是进入给他们专门设立的国子学读书。
而太学,则是平民进不去,世家不屑于,故而进太学的多是一些家世不够显赫的寒门子弟。
然而即便如此,像魏云卿这样的顶级世家,也是不屑于前往国子学读书的。
她自幼虽是做男儿教养,但都是随着宋氏子弟一起读书,所授课业均由天下知名大儒教导,从未进过官学读书。
她不曾上过官学,小时候,还偷偷爬过国子学和太学的围墙,羡慕地看着屋中朗朗读书的学子。
她很向往这种有机会结交同窗,有很多小伙伴玩耍的生活,可她是女郎,家里不可能让她跟男郎一起读书的。
魏云卿听萧昱说要带她去太学,虽有些心动,却还是有所顾虑。
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不再是当初那走街串巷的宋四郎了,就有些为难的对萧昱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会不会引来朝臣非议?”
“皇后与天子一起慰问朝廷未来的栋梁,没什么不合规矩。”萧昱不以为意道:“你此行亲临太学,也让学子都看看,国家有怎样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让所有人都为他们的皇后骄傲。”
魏云卿便抛却了顾虑。
于是在八月十五一早,魏云卿就开始梳妆更衣,准备和萧昱出宫,亲临太学了。
这次秋试,与以往都大不相同,此次聚集了各州郡贤良秀才,朝廷将在此次策试,由百官与各州郡秀才共论盐禁,听取天下才俊意见。
策试的题目,便是盐禁之议。
故而十五日,会先开始进行笔试,至十六日会让官员与学子们一道开展议论,这场策试,大约会持续个三天左右。
离宫的车驾上,魏云卿听萧昱给自己讲着秋试安排,却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华林园,他告诉她,他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九,让她别再忘了。
策试之后,便是八月十九日,天子的生辰了。
萧昱只淡淡跟她讲述着秋试,没有提起自己的生辰,魏云卿也很默契的不提,心里想的却是,他不会还记得要跟自己要礼物吧?
八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宋逸亲自送柳弘远前往太学应试。
柳弘远返回建安时,宋逸亲自去接了他。
柳弘远在建安无亲友, 又得罪了胡法境, 少不了要被那跋扈女郎找麻烦,宋逸便邀请他在自己家中同住。
这段时日以来, 二人同食同住, 共论文章。宋逸不以家世高贵而倨傲, 柳弘远也不以家世寒微而自轻,二人依旧是以友人之礼论交。
贫而无谄, 穷且益坚,倒让宋逸对他更欣赏了几分。
路上, 宋逸问他,“你明知建安是龙潭虎穴还要回来,就是为了博这个功名, 让自己能够配上裴氏女郎吗?”
“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若能留京,在天子脚下, 前途无限,也能离她更近。”
“你有没有想过, 即便你有了功名,裴氏也依然看不上你?”宋逸平静提醒他,“你非士族, 没有根基。”
而士族联姻, 从来都是只看家世门第,不看官职高低。纵使你一个寒门能出人头地, 可没有根基,子孙后代也会迅速没落下去。
柳弘远沉默着,片刻后,道:“那我就做好这个官,尽我所能改变这一切。”
宋逸沉默着,马车哒哒奔行在山道上。
至城门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城内而来,把他们的马车团团包围。
马车骤然一停,柳弘远掀开车帘往外看着。
胡法境纵马而来,居高临下,拦下柳弘远,“姓柳的,今日的策试,你去不了了。”
巳时初,帝后车驾缓缓抵达太学。
此次主考是由秘书监杨肇负责,杨肇率领一众监考官员揖手向帝后行礼。
内监移来马凳,杨季华掀起了车帘。
萧昱先行下车,然后又挽着魏云卿的手,扶着她小心拾阶而下,皇后的郁金黄罗裙逶迤垂地,与这一片秋色相应,浓艳醉人。
魏云卿抬眼看了一眼恢弘庄严的太学匾额,随萧昱一同进入太学。
帝后亲临考场,众秀才跪地请安,萧昱示意平身。
上座处垂下了一道薄薄的竹帘,于这道竹帘后,帝后看考场的学子是一清二楚,帘外的学子却看不清帝后。
笔试部分将于巳时二刻开考,帝后于帘后落座,杨肇将考生名单呈给萧昱。
萧昱看着座次名单,不时往座位上看着,指着柳弘远的名字问道:“这个考生没来吗?”
“策试马上要开始了,至今未见人,不知是否弃考。”
“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是巳时二刻了。”
萧昱沉默了一会儿,道:“考子上京应试不易,再等等吧,巳时三刻,若是还没有到,便开考。”
杨肇领命。
城门外,胡法境得意扬颌。
宋逸勒马,冷面以待,“胡姑娘这是要拦考生入场吗?”
先前她草菅人命案,因并未致人死亡,廷尉只是判了个纵奴伤人,罚钱免罪结案,不了了之了。
可秋试是为国选士,胡法境当街拦阻考生,无异于权贵公然阻拦寒门学子秋试,这是跟天下千千万万寒门学子作对,是要激起民愤的,御史弹劾上去,就算她背景再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胡法境不予理会,只扬声对柳弘远道:“姓柳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我告诉你,就算你真的一试高第,像你这样的寒门,入朝之后也只会被朝臣疏远排挤,早晚会逼得你主动辞官。”
柳弘远脸色平静地看着她。
胡法境冷笑着,“年轻人总是抱着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道。可个人的力量与整个时代比起太过渺茫,等你真正陷入这场洪流之中时,很多事情,便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了。”
“请姑娘让开。”柳弘远不卑不亢。
胡法境轻蔑道:“我今日把你拦下,便是要告诉你,我小姨终日流泪哭泣,茶饭不思,枯瘦不成人形,听她如此情形,你还有心情策试吗?”
“智容。”柳弘远果然心中一紧,脸色大变,登时便想驱车改道去寻裴智容。
宋逸拦下他,冷静道:“别上当,即便你不去策试转去裴家,他们也不会让你见裴氏女郎的。”
柳弘远稍稍冷静,继续道:“请姑娘让开。”
“真是薄情寡义的男人。”胡法境冷笑,手中马鞭抽地,扬起一片尘土,吩咐下人,“把他们给我围起来。”
下人们团团围了上来,气氛紧张急迫。
仗恃家世显赫便如此侵凌于人,怎可如此毁人前程?柳弘远握紧了拳头,气的全身颤抖。
就在柳弘远一筹莫展之际,一人驱马而来,厉声阻止胡法境,“观音奴,退开。”
“舅舅?”胡法境蹙起眉尖。
裴雍正色训斥道:“还嫌闹的不够大,我看你真是被打的轻了。”
胡法境脸色一变。
裴雍驱马上前,看了一眼宋逸,又睨着马车中的柳弘远,心道,就是这个年轻人,让自己的妹妹死心塌地?可他看起来寒酸朴素,也不过如此。
“宋郎快带你的朋友过去吧。”裴雍命人让开道。
宋逸对裴雍作揖,快速驱马而去。
胡法境心有不甘,“舅舅,你拦我做什么,怎么能让那种人有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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