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了眼。
在这个安静的秋夜,魏云卿好像闻到了远处传来的幽幽月桂花香,甜腻香郁,令人心旷神怡。
天子的唇附着在她的唇上,像一块软软滑滑的糯米糍,然后,她就大胆地咬了一口,尝了尝那味道甜不甜。
唇上突如其来的痛意,让萧昱恢复了清醒,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离开了她的唇,他看着月色下女子,她做了坏事后面容却依旧那么无辜,他对她说了一句,“嗯,比月饼更甜,更软。”
魏云卿抬眸,和他对视,她也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夜黑风高。
太尉府。
薛太尉手指轻叩着一个漆木匣子。
江波忐忑跪地,宋瑜的话,无异于让他去死,他为宋氏奔波了半辈子,如今却被弃如敝屣,左右都是死,他们不给他活路,就别怪他不义了。
“这是姐姐交给我,曾经向宋氏贿赂过的官员名单,草民走投无路,以此投诚,恳求太尉大人的庇护。”
江波伏倒在地,头深深埋下。
薛太尉眯眼打量着他,宋氏的人,求到了他的头上,想来已是宋太师弃子,准备鱼死网破了。
这些庶族,靠着宋氏积累如此家产,一旦宋氏不给他兜底,财富顷刻便会土崩瓦解,他们虽为权贵驱使,却也报复心极强。
曾经能为一些后宅争执,散播无牙谣言背刺皇后,如今便能为了保命向宋氏政敌投诚,出卖宋太师。
“这里边的东西,你看过吗?”
江波摇摇头,“没有,事关重大,草民不敢乱看。”
薛太尉手指敲着那个木匣子,目光沉沉道:“这个匣子里的东西,除了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我姐姐知道。”
薛太尉若有所思,“东西留下,你回去吧。”
江波忐忑试探道:“太尉大人肯保我一命吗?”
“我几时说过要你的命?”
江波眼光一闪,心中大喜!
往后几天, 边是策试中的盐禁之议。
萧昱这几天很忙,他需要这些寒门学子的舆论支持,来促成盐禁之事。
故而这几日都搬回了式乾殿,没日没夜的跟朝臣商议政事。
他白日里与百官商议盐禁细节, 晚间还要查阅学子们在会上的辩论内容, 累了困了也不过是凭榻小憩一会儿,几日都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
魏云卿知道他这几日政务繁忙且关键, 所以也没去打扰他, 让他专心政事, 自己则悄悄和宫人一起给他准备着生辰贺礼。
中秋策试之后的论辩,由宋太师和薛太尉共同主持, 整整持续了三日。
太学之中,百家畅思, 高谈阔论。
此次会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为中心议题,官员与学子各自畅所欲言, 发表建议, 集思广益。
反对盐禁的人,大多持儒家“不与民争利的原则”, 认为天为黔首生盐,君主富有四海, 无需禁一盐池与民争利。且官营盐会导致官商勾结,物价上涨,囤积居奇的现象, 不利于百姓民生。
而以柳弘远为代表的一众支持盐禁的寒门学子则认为, 私盐之利,都是豪强贵族侵占, 贫弱者不得占。
且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煮海为盐,奴役贫民赚取利润,又聚集贫苦流民于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不利于国家稳定。
至于官商勾结,物价上涨,则完全是因为地方世家与商户勾结,不依法办事,才造成一些弊端,该检讨的是执行的官员,而非政策之错。
如果各级官员都能选才任良,而非唯家世、门第、亲私是举,何患会有官商勾结之弊?
最终,在一众寒门学子的支持下,以盐禁之举,可抑制豪强大族兼并,提高国家税收,用于济民救灾的声音,占了上风。
论辩结束后,百官对讨论的内容做了整理总结,朝廷通过了盐禁,天子诏定曰——
司盐之税,自古通典,可复立监司,禁之为便。
至此,盐禁之议,尘埃落定。
盐禁之议结束后,便是天子的生辰了。
盐禁初定,萧昱大喜,便趁着生辰宴请百官,以及推动此番盐禁成功的寒门众学子。
八月十九日,天子生辰,华林园再度开宴。
是日,公卿毕至,少长咸集。
龙渊池上舟船往来交织,宴会席间觥筹交错。
柳弘远秋试高第,朝廷授予了著作佐郎之职,在秘书左丞殷恒手下,协助秘书郎李允撰写国史。
席间,殷恒跟他闲聊着,“依制,每位新到任的著作佐郎,都要撰写名臣传一篇,我这边刚好有个需要立传的大臣,这篇传记,李郎写不了,想要交给你来写。”
李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柳弘远问道:“不知是要为哪位名臣列传?”
“前中书令,南安贞世子宋珣。”
柳弘远微微错愕,宋世子是皇后元舅,太师长子,身份敏感,很多反对度田的世家,即便心里对他否定,也不敢明着抹黑。宋世子逝去十余年都未能成传,想来是朝廷对他的功过争议很大。
所以,他的传记,出身高门的李允写不了,只能由他这种没有利益纠葛的寒门来写。
“宋世子一生,改革有功,可致使庐江动乱,亦有过。这其中的功过是非,就看你的笔力了。”
柳弘远心中一动,史书的盖棺定论,意味着政治解释权,对度田之策的肯定与否定,是两股政治势力的斗争。
修史素有春秋笔法,如果他在传记中弱化宋世子的度田功绩,而多着墨于他引起动乱之责,他日盐禁若也造成动乱,便会有朝臣以此先例作参考,打击盐禁政策。
柳弘远了悟,此时选他为宋世子列传,便是要利用此篇传记,在舆论上掌控话语权,来辅助盐禁政策推行。
他道:“谥法曰,清白守节曰贞,不就是对宋世子一生政绩最好的诠释吗?”
殷恒不语,意味深长地一笑。
另一边,萧昱给魏云卿剥着石榴。
魏云卿头戴步摇金冠,身着银红织锦袔子裙,藏青绣珠大袖衫,手上捏着一块柿饼,指尖沾满了白色糖粉的痕迹,边吃边提醒萧昱道:“我刚看到薛太尉离席了。”
萧昱剥着石榴籽,不以为意道:“你看他干嘛?看我。”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才是主角。
魏云卿摇摇头,继续道:“是因为不久后阿公也离席了。”
萧昱眼神一动,把剥到盘里的石榴籽递给她,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知道又要拉哪个小鬼来替身了。”
魏云卿继续吃着柿饼。
萧昱抬头,看到魏云卿嘴角沾上的糖粉痕迹,边给她擦拭着,边轻声道:“这么大的宴会,下边那么多人,搞得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怕人笑话你。”
“这不是有你给我擦吗?”魏云卿鼓起嘴让他给自己擦着,女子肤白胜雪,那糖粉在脸上并不明显,只是遮住了几分娇艳的红唇。
萧昱宠溺地一笑,细细给她擦拭着唇上的糖粉。
殷恒走过来敬酒,看着这一幕,故意调侃道:“陛下,您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大庭广众之下就跟皇后亲昵,您在臣心中那喜怒无形,渊默如深的形象马上就要崩塌了。”
萧昱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看你是又皮痒了,就该让殷太常再把你吊树上,脱了裤子打。”
魏云卿掩口,扑哧一笑。
殷恒脸上一臊,急于找回颜面的跟魏云卿解释着,“那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
“你再敢皮一句,我就立刻把它变成现在的事。”
殷恒立刻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边向天子敬酒,边道:“先前陛下的吩咐,臣已经交代了柳弘远,他一定会好好写这篇宋世子的传记。”
魏云卿讶异道:“让他为舅舅列传吗?”他应该对宋世子一无所知吧?
殷恒宽慰道:“皇后安心,就凭您中秋斟酒之劳,他也要好好写这篇宋世子的传记。”
魏云卿嫣然一笑,殷恒看着巧笑美目,顾盼生姿的皇后,面上一红,移开了眼。
萧昱道:“如今盐禁政策落地,舆论支持也准备就位,万事俱备,只欠齐州那边执行了。”
殷恒点头,“公主和驸马,定不负陛下期望。”
魏云卿边听着,边拨着盘中的石榴籽,然后拈起一粒,放到了嘴里。
竹林中。
薛太尉负手而立。
“元简让老夫来此会面,是有何事?”
宋太师从容而来,四下无人,竹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宋太师目光沉了几分。
薛太尉转身,缓缓将一个匣子递给了宋太师。
宋太师接过,匣上带锁,面色微惑,眉峰微蹙,“这是何意?”
薛太尉缓慢而清晰道:“这是太师江妾之弟交给我的一份名单,里边是这些年向宋氏行过贿,与宋氏有关联的官员名单,记录有各级官员的阴私把柄。”
宋太师心中大震,看着手上的匣子,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东西,谁拿到了,谁就能拿捏这批官员!若是走漏风声出去,百官人人自危,是会引起朝堂大地震的!
“这样一份名单曝出来,朝廷势必要对这种腐败情况有所处置,将是对太师不小的打击。”
宋太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沉声道:“元简是要以此要挟我?”
薛太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此举固然能给宋氏重大打击,可不知要牵连多少朝臣,在朝廷掀起多大风浪。人至察则无徒,薛某虽与太师政见不合,但也不会为了打击太师,做此动乱朝纲之事。”
宋太师眼神一动。
“薛某,不屑如此手段。”
薛太尉正色道:“这里边的东西,我一眼都没看过,现在原封不动还给太师,此乃太师家事,太师自己处置便是。”
说完,便转身离去。
宋太师怔怔看着手上的匣子,脑中嗡嗡一片,直至薛太尉的背影,在这片竹林中渐行渐远。
竹影晃动,鸟群惊飞,宋太师仰头,闭上了眼。
众人再度归席。
宋太师将匣子交给宋瑜,让他小心看管,自己则若无其事的继续与百官欢笑饮宴。
女伎翩翩起舞,乐师调试金石,百官轮流来向天子敬酒献寿。
饮宴数轮后,魏云卿突然抬手示意歌舞停下。
歌舞暂歇——
百官的目光都投向他们的皇后,魏云卿端着酒杯,在万众瞩目下起身,长裙曳地,身上环佩泠然作响。
萧昱看着她。
魏云卿扬声,对台下公卿道:“今逢天子千秋,又有满座贤良,盛景无双,国运昌隆,实乃陛下盛德之故,臣妾以此杯,谨贺陛下千秋。”
百官纷纷起身,附和皇后,“贺陛下千秋。”
魏云卿面向天子,缓缓福身,对萧昱举杯劝酒道:“今呈酒一杯,拜君发三愿,一愿黎庶康,二愿世清平,三愿陛下千万岁,岁岁年年皆如愿。”
萧昱看着她,压下心底的震动,坦然接过酒杯,对她道:“更愿岁岁复年年,皆与卿相见。”
魏云卿抬眸一笑,和他对视着。
萧昱扶她起身,举起酒杯,面向台下公卿道:“众卿举杯,与朕共饮。”
百官相贺,与天子一同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昱挽住她的手,将要引她再登御座时,魏云卿却不肯行,萧昱疑惑地看着她。
魏云卿附耳,轻声对他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陛下。”
萧昱眼中微微错愕,当初他说的是会主动要,可自己要的终不如她主动给的,所以到底不曾开口,没想到她竟然准备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黄鹄,呼啦啦降落,在华林园的宴会上飞翔着,其羽翙翙,徘徊翔集。
突如其来的一幕,在百官中引起一阵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
黄鹄之飞,一举千里,这是国有高士,高才贤士纷纷来朝的吉兆!
百官莫不纷纷向天子拱手称贺。
魏云卿得意地看着这一幕,黄鹄最终停留在了龙渊池上,其鸣如仙乐,声声入耳,来为天子献寿。
萧昱看着池中奇景,亦是诧异不已,喜不自胜。
在天子诧异欣喜的视线中,皇后走下了高台。
魏云卿接过宫人递来的弓箭,走向天渊池边,萧昱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皇后的红裙身影。
天渊池上,黄鹄翔集。
魏云卿搭箭拉弓,自幼修习的骑射,在此时,终于一展锋芒。
她对准池上飞翔的黄鹄,渐渐拉满弓弦,飞箭离弦,一只黄鹄应声而落。
“好!”
百官纷纷为皇后鼓掌喝彩。
殷恒吃了一惊,对身旁的李允感叹道:“本以为皇后是柔弱妇人,不想竟有如此风采。”
李允拍着手,想起幼时骑羊也始终不落人后的小女郎,赞赏道:“皇后自幼便是女中英秀啊。”
宫人捡起皇后刚刚射下的黄鹄,置于漆盘之上。
魏云卿接过漆盘,款步走到高台之上,跪在了天子面前,将漆盘举至头顶,声音清朗,扬声对天子道:“臣妾以此黄鹄为陛下献寿,令我主,寿万年。”
萧昱震动地看着她。
皇后下拜后,文武公卿皆起身,纷纷离席下拜,附和皇后——
“令我主,寿万年。”
“令我主,寿万年。”
一时之间,山呼万年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昱在那震耳欲聋的贺寿声中起身,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文武公卿。
巨大的感动与惊愕如海水一般前赴后继、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秋日的风在他耳边呜咽作响,他突然觉得,那些公卿,在他面前,如同蝼蚁一样渺小。
在那群蝼蚁之中,只有皇后那一抹红,是如此耀眼。
他快步走下御座,走向魏云卿,他看着盘上的黄鹄,微颤着双手,小心接过皇后献上的寿礼,交给了身旁的内监。
魏云卿仰头看着他,眼眸中波光潋滟,意致盎然。
萧昱握住她的手,将她一点一点从地上扶起,帝后相对而立。
他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下难掩惊涛骇浪的情绪,他对她道:“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若真有万岁天子,亦当与卿共享万世。”
魏云卿愕然看着他。
千秋万岁,与她共享。
她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
萧昱挽起她的手,共登高台之上,并肩而立,如大婚之日那般,帝后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秋风肃肃,其声震聋。
年轻的帝后如玉人并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台下俯首称臣的文武公卿。
这时,殷恒又示意奏乐,领头高唱起了那空旷悠远的乐府之歌,天子行高,金石歌颂。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华林园,龙渊池水都为那金石之声震荡。随即,文武公卿纷纷唱和,一同为天子高歌——
临高台,高以轩。
下有水,清且寒。
江有香草目以兰,中有黄鹄往飞翻。
关弓射黄鹄,令我主,寿万年。
行为臣,当尽忠。
愿令陛下千万岁,宜居此宫。
歌声一遍又一遍的唱诵,为他们年轻的君主祈福贺寿。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
那时的他,满座俊才罗列,新政将要落地。
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年轻俊朗的天子,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像一个真正坐拥无边权力,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样,俯视着他的臣民 ,听着他们高歌万岁之声。
那一刻,她握住了他的手,心中澄明。
萧昱今日情绪大好,宴上多喝了几杯,似醉非醉地躺在榻上。
魏云卿支着下巴,静静端详着天子。
他们的出身不缺物质, 而他的身份, 需要树立威权,需要臣子忠贞, 魏云卿只是把他需要的东西送给他做礼物。
即便是人为制造的祥瑞, 可在世人眼中, 那就是君主有德,黄鹄来朝, 是君主得天下贤才拥护的吉兆。
帝后本就是一体,为天子立威, 也是为她自己立威。
萧昱的手掌从身后缓缓抚上她的背,翻了个身子,把她拉到怀里, 二人侧卧相视, 萧昱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卿卿,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黄鹄?”他语气温柔, 还残留着清冽的酒气,混合着沉香的气息, 熏醉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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