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好。”萧昱站在她面前,用麈尾敲了敲她的腿,一本正经道。
魏云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跪坐好身子,双手交叠放在了腹部,像一只乖巧的鹌鹑,等待天子审问。
二人一坐一站,一高一低的对峙着。
萧昱手持麈尾,开口询问,“你是不是让太医给你备了避子汤?”
魏云卿眼神一动,有些心虚地垂眸,“我现在不想生孩子。”
“是因为我先前说的那些话吗?”
“不是,我自己也不想。”
“就算是你不想,我作为丈夫,是不是也有权力知情?”萧昱正色道:“若非我及时发现,你还要瞒着我吃多久药?”
魏云卿委屈,仰头看着他,不满道:“不想要子嗣的是你,怪我喝药的还是你,怎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萧昱看着她那情绪一激动就微红的眼梢,委屈巴巴的表情,气焰瞬间就软了下来。
却还是拉着脸,强硬着态度道:“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两个有各自的心腹御医,他们分别为帝后负责,这样不行。”
他本是为了让她安心,才答应让她在太医监设立自己的私人御医,可不想皇后的御医竟然真的只对皇后负责,以至于连皇后平时用什么药,他这个皇帝都不清楚。
魏云卿眼神一动,“陛下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他们会对你我分别有所隐瞒,我们不能清楚对方的用药情况,就比如你喝避子汤这种损身的荒唐事,你的御医就不会告诉我。”
魏云卿沉默着。
“以后,太医监为帝后开的任何药,都不能只对帝后本人负责,都必须经过双方确认方可下药。”
“双方?”什么意思?魏云卿微微疑惑。
萧昱认真道:“一方你的,一方我的,我们谁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在太医监拿药,必须经对方的太医确认过药方,方可自太医监拿药,无论吃什么药,都必须让对方知道。”
让他们的太医互相牵制,互相制衡。
魏云卿怔了怔,低下眼,妥协道:“好吧,我以后不会瞒着陛下乱吃药了。”
萧昱这才缓和了面色,在她身边坐下。
魏云卿立刻贴了上来,搂着他的胳膊,语气软软哄着他,“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瞒你了。”
“你不想生孩子我支持你,但是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萧昱握着她的手,认真道:“我没有说吃药,你就不要自作主张吃,就算真怀了,我也认了,有孩子我们就生下来,又不是养不起。”
“这又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魏云卿立刻反驳,跟他分析道:“你看,现在我们还没有子嗣,就有人迫不及待动手袭击我,警告陛下,何况陛下有了子嗣呢?”
那只会更加危险。
萧昱眼神一动,她是想保护他吗?他一时有些意外,但心头又很快涌起一股暖流,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笑容。
“大局未定之前,我们暂时不要孩子,才能更加专心改革不是吗?”魏云卿一本正经道:“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了世家的傀儡,我还是想做一个真正有实权的太后,我还等着陛下给我那权力呢。”
萧昱愕然看着她,呆住了,片刻后,又突然笑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她敢说了,大约,这就是恃宠而骄?
他想着,拉住了她的手腕贴近自己,一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拎到了榻上的方案上,另一只手开始掀她的裙子。
魏云卿吓了一跳,手掌撑在书案上,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做能让你当太后的事。”萧昱理所当然道。
魏云卿一懵,脸上涨红,他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初尝人事后,难免会贪食,可是这样不节制,又不许吃药,她——
“真的会怀孕的。”
“放心,不会怀孕。”萧昱边动作,边道:“你不会以为当初葛璞来那一趟,就真的只是给你请个平安脉吧?”
魏云卿恍然想起什么,懵怔抬头,看着萧昱。
萧昱顺势低头吻了上去,“现在就告诉你葛仙长还教了我什么。”
魏云卿被迫仰头迎合着,一手撑在案上,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窗棂格子,不让自己的身体滑下去。
她觉得,她又要窒息了。
殿外,杨季华托着腮,一手执扇,百无聊赖的在廊下煮着茶。
七月之秋,还带着一些夏日的余威,这两日又突然热了几分。
一阵风起,院中的枫树叶纷纷而落,风卷着叶子,一路上上下下地起伏、飘摇着,从窗台格子钻进了皇后的寝殿。
杨季华的视线一路追随着落叶,往窗台望去,却见皇后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棂,皓腕凝霜雪,浓绿的翡翠镯子在腕上一颤一颤的起伏着。
她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眼,手中扇子继续扇着小炉的火。
今日似乎有些太热了。
寝殿内,萧昱捡起皇后胸前落下的枫叶,看向了窗外的秋色。
魏云卿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只觉得腹部有滚滚热浪翻腾,将她侵袭包裹,整个人好像在云端漂泊一般。
等萧昱离开她时,那热浪瞬间就哗啦而下,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她无力地仰在那方案上,恍然看到席上的一片血迹,脑子一懵,连忙往裙子下摸了摸,看着手上那一片血迹,便知是刚刚服下的汤药起效了。
这下,是真的浴血奋战了。
萧昱心满意足,离开显阳殿,独留满殿宫人,手忙脚乱。
太师府。
书斋,江姨娘跪在宋太师面前,昔日雍容美艳的妇人,如今也是憔悴黯然,哭的梨花带雨,哀哀诉求着。
“先前我求过二郎,二郎没有给我答复。他如今又去了齐州,我实在没法子,只能求太师了。”
宋太师淡淡扫了她一眼,沉默着,继续自顾自练着书法。
“太师心里清楚,我弟弟手上那些盐场,那也不全是他自己的,朝廷如今要禁盐,就算他不想跟朝廷作对,他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答应的。二郎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眼里也不认我这亲娘,我现在只能求太师了。”
宋太师冷冷抬眼打量着她,魏国禁止官员经商,可还是有不少官员依靠没名分的外室或者家奴代持商产,产业遍布天下。
盐、铁、酒这些暴利之业,不少世家都会通过如江氏这般没有官职爵位的庶族代持。
当初江氏凭借宋太师背景拿到了酒类经营许可,赚的盆满钵满,人飘了,胃口也越来越大。
仗着江姨娘生了两个儿子,江波打着宋氏的旗号,这些年在齐州跟不少当地豪强有来往,江氏手上的产业究竟有多少,连宋太师都摸不清楚。
如今朝廷要打击私盐,江氏才知道怕了,可现在的情况是,就算江波想放手脱身,他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这也不是他想脱身就能脱身的了。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我给太师生了两个儿子啊,太师就算不可怜我,也多少看在孩子的份上顾念顾念我们吧。”
江姨娘将头深深埋在了地上,全身颤抖,泪水落在了青石地板上,再也没有了当初张扬跋扈的模样。
宋太师搁笔,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起来,回房,朝政之事,不许再问。”
“太师。”
江姨娘愕然抬头,脸上泪痕闪闪,心里凉了半截。
第80章 画诺
江姨娘落魄离开宋太师书斋时, 宋朝来正迈步走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宋朝来斜了她一眼,冷漠地收回了视线。
江姨娘呆呆看着宋朝来的背影, 唇边带着淡淡的自嘲。
宋朝来想要什么, 哭一哭、闹一闹就会有。
她想要什么,即便把自己低到尘埃去求也不能如愿。
太师可以答应捧宋朝来的女儿登皇后位这般艰难的事, 都不愿意答应保她弟弟一命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成的事。
只因他们生而高贵, 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
而像她这样的庶民, 归根结底,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依附于他们的蝼蚁, 供他们驱使奔波的牛马,在危机时刻, 随时可以被抛弃。
可是,凭什么?
沉香袅袅,午后静谧。
这一日, 早上议事的大臣走后, 萧昱揉了揉眉心,单手支头靠着凭栏休憩, 梁时在一旁整理着大臣的奏报。
魏云卿缓步走入,梁时刚想开口, 她就比出一根手指制止,示意他退下。
梁时退去后,魏云卿轻手轻脚走到萧昱身边, 手指按着他的太阳穴, 为他舒缓疲惫。
太阳穴上传来女子手指的微凉,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入鼻中, 萧昱睁开了眼,“卿卿。”
魏云卿笑道:“不好玩儿,一下子就猜到了。”
“除了你,谁敢近我身。”
萧昱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怎么现在过来了?”
魏云卿依偎着他的臂膀,静静看他批阅奏折,“我一个人无聊,就过来看看。”
她最近似乎格外黏人。
萧昱笑了笑,拿起一道奏折,“下个月事情比较多,要准备今年的秀才策试,可齐州那边出了些情况。”
魏云卿低眼看着萧昱打开的奏折。
齐州,齐鲁之地,天下儒门之源。
齐州名儒无数,近期便有齐州大儒,以儒家“不与民争利”的原则上书朝廷,反对盐禁。
儒,乃天下读书人心中至圣。
现有大儒反对盐禁,齐州那些读书人也纷纷响应,为了逼迫朝廷放弃盐禁,齐州秀才竟纷纷在秋试前罢考闹事,以此来胁迫朝廷。
魏云卿看着那些奏报,微微勾了勾嘴角,指着那封霍肃的奏折道:“这不是还有一个人愿意上京应试吗?”
柳弘远,河东人,不是齐州人氏。
“这些秀才中,草包的不敢来建安应试,盐禁倒是给了他们弃考的借口。有真才实学的,却是目光短浅,跟着这些人一起闹,也难成朝廷栋梁,不来也罢。”
萧昱指着柳弘远的名字道:“这个人,只要敢来,无论才学如何,都要给个功名。”
魏云卿一笑,“这样一来,那些没来的,怕不是要急红了眼。”
“岂止要让他们急红眼,还要禁考三年,让他们悔青肠子。”萧昱冷笑,“齐州儒生想以此胁迫朝廷放弃政策,那就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功名爵位都是朝廷所授,跟朝廷作对就是一无所有。”
魏云卿心中一动,“这种就是陛下说的那类自诩风骨,死谏皇帝,为“民”请命的士大夫吗?”
可这个“民”,真的是底层那些温饱尚不能自足的千千万万贫民吗?
“为民请命,不与民争利?”萧昱轻嘲着,手指点着奏折,“这些大儒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比种地的百姓清高了,在他们眼里,百姓不算民,地主豪绅才是民。”
魏云卿若有所思。
出神之际,萧昱突然把她拉到了怀里,魏云卿转眼就坐到了天子身前,背靠着他的胸膛,“陛下这是做什么?”
萧昱执起朱笔,蘸饱了墨,塞到魏云卿手里,“来,这奏折是你阅过的,画上诺。”
魏云卿微愕,连连摇头,“不行,后宫不干政,我擅看朝臣奏折已是违制了,何况是代天子画诺?”
“你不是还要做太后吗?现在连个奏折都不敢批,以后还怎么临朝称制?”萧昱调侃道。
魏云卿脸上微红,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力度轻轻柔柔的,跟蚊子咬了一口一样。
天子握住她的手,将朱笔放入她的掌心。
魏云卿执笔,看着笔梢的朱墨,就是这样小小一支笔,可主万民生死,可主家国兴亡。
天下苍生,万千臣民,都将对她的一个“诺”字俯首称臣。
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
这样的责任,太过沉重,她只觉手上千斤之重,迟迟不能落下。
萧昱察觉了她的忐忑,握住她的手,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奏折上,落下了第一笔朱批。
尘埃落定。
从这支小小的笔端,魏云卿,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
八月上旬的时候,各州郡秀才纷纷上京待试,今年秋试的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五,天子也会亲临考场试对。
得天子垂青,登台入仕,是多少学子刻苦读书的毕生所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几日又淅淅沥沥下了雨,这日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宋朝来入宫了一趟。
魏云卿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母亲了,她是皇后,对于宋朝来的话,她无需言听计从。
而似乎是因为上个月秋猎时魏云卿遇袭,宋朝来此番面对魏云卿时,也不复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加之宋氏如今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她也没有再对魏云卿颐指气使的资本了,反倒需要如今备受天子宠爱的皇后,去帮宋氏。
“你和你大舅母的妹子,相处的还习惯吗?”
破天荒的,宋朝来先关心了她,而不是说一些家业朝廷之事,不过今日杨季华休沐,已经出宫回家,并未在显阳殿。
魏云卿淡淡道:“挺好的,我和季华年纪相若,脾气相合,很多事都能谈的来。”
语气淡漠,到底是生分了。
宋朝来暗叹了口气,又道:“先前你二舅母跟我提过,江氏手上可能不太干净。你二舅去了齐州,此番若是查出些什么,总不能让你舅舅亲自拿了江氏吧?所以你外公就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能不能劝劝陛下,换个人去?”
魏云卿沉默,此次齐州之行,是宋瑾自己请命去的,无非是要给帝后一个交代。可江姨娘是宋瑾的生母,若江氏真有问题,难不成还真要宋瑾大义灭亲吗?
她不知道怎么答复,只能含糊应付着,“朝政之事,我不好过问,何况近来事多,总不好在这些小事上烦扰陛下。”
就在母女二人闲聊之际,萧昱过来了。
宋朝来微微惊愕,她守寡之后,一贯以礼自防,不见外男。
入宫的几次,也只是和魏云卿单独相处,不曾见过天子,今日,天子怎么突然过来了?
伴随着秋日的微风,天子的脚步缓步踏入显阳殿。
宋朝来躬身就要下拜行礼,萧昱给魏云卿使了个眼色,魏云卿会意,扶着宋朝来道:“母亲不必多礼。”
宋朝来退到了下手的位置上落座,把魏云卿身侧的上位留给了萧昱。
萧昱却没有立刻落座,在宋朝来坐下后,他对着宋朝来的方向,作了一揖,俯身相拜。
宋朝来心中一震,不由又站起了身子,“陛下万不可如此。”
萧昱示意宋朝来不必惶恐,宽慰道:“夫人是皇后之母,我于夫人便是女婿,按理早该拜见,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得空冒昧来拜,还请夫人宽恕唐突之过。”
宋朝来摇摇头,“陛下是天子,不当拜妾身。”
“我年少之时,屡至太师府拜会,每每都会去后宅拜太师夫人。如今我成了夫人女婿,岂不知这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昔年我拜王夫人,便注定了我今日也当拜夫人。”
他没有半分天子的架子,只把自己和魏云卿当作是一对普通夫妻,以一个寻常女婿的身份,拜见他的岳母。
魏云卿心底滑过暖流,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宋朝来以往入宫的时候,他都是避而不见。此番来拜,那便是他真正认可自己是他的妻子,认可自己的母亲了。
即便他明知这个母亲对她不好,可也没有因此对母亲有偏见,失了为人女婿的敬意。
宋朝来微垂眼眸,她知道,天子如今对她的礼遇,都是因为魏云卿。
众人坐定后,宋朝来对萧昱道:“客儿还合陛下的心意吗?”
萧昱看了看魏云卿,对宋朝来笑道:“魏侯神仙中人,皇后亦不减其父,其品性又端静贤柔,想是夫人教导有方。”
宋朝来勉强道:“外舍寒乞,没有规矩,承蒙陛下不嫌弃。”
萧昱笑道:“夫人若是寒乞,天下当无贵种。”
魏云卿一笑,帝后亲昵相视着。
宋朝来看着他们,恍惚又想起魏绍还在的时候,那时的她虽是明媚娇纵,可面对丈夫的时候,也不失一位端静贤柔的妻子。可曾几何时,物是人非,自己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闲聊之际,宫人端来了茶具。
魏云卿又一次点茶,这一次,她点的很顺利,泡沫丰富细腻,她执起竹勺,为众人分着茶。
宋朝来端起茶盏,看着碗中的茶,坦然道:“这茶,其实我也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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