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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台(昔在野)


钟灵毓心知宋朝来的脾气,也不以为意,反为其开脱道:“大姐若来了,姨娘还要跟她闹,倒是让我更不得休息。”
说话时,江姨娘就走了进来,脸上犹有不平之色,接道:“我不跟她闹,我派人去通知了二郎,让二郎回来处理。”
她惹不起宋朝来,可若钟灵毓的孩子有闪失,宋瑾能跟宋朝来罢休?
话音一落,室内鸦雀无声。
钟灵毓半张着嘴,和杨氏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姨娘,语气透着慌乱恐惧,“姨娘,派人去了南郊?”
“是啊。”江姨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钟灵毓瞬间又觉得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恨声叹责,“姨娘糊涂!怎么能让这些小事惊扰太师呢?”
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南郊祭天重典,若是派去的家奴惊扰到大典,十条命都不够他死,宋太师也不会饶了江姨娘。
何况魏云卿即将入宫,准皇后之母若沾染是非,会影响天子对魏云卿的印象,引起百官对准皇后品行的质疑。
皇后之位,是广平宋氏亟需争取的政治资本,这关乎家族利益。
帝后大婚之前,魏云卿不能被街谈巷议,弹射臧否。
江姨娘把家丑外扬,是犯了宋太师大忌!
杨氏当机立断,“快派人去把送信儿的拦截回来。”
可送信儿的人已去多时,此时再去拦人,怕是来不及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魏云卿主动请缨,“我去把人追回来,我的玉狮子跑的快,应该能追上。”
“不行。”杨氏第一个反对,“你入宫在即,不可抛头露面。”
“正事要紧。”魏云卿抖抖身上雪白的男袍,“何况,谁能看出来我是个女郎?”
说罢,转身离去。
独留众人目瞪口呆。
屋顶积雪点点融化,在檐下凝聚成冰锥,被阳光照的晶莹剔透。
魏云卿翻身上马,手上的玉鞭扬起,在空中划开一道圆美的弧度,稳稳落在马身。
姿形既妙,回策如萦。
“驾。”
北风呼呼,龙旗猎猎。
一路纵马,少女光洁的额头也浮出浅浅一层薄汗,用袖子随意抹了抹,白皙的肤色愈发皎然。
天子御驾离宫祭天,郊外驻扎了大批禁军。
圜丘周围,竖满了九仞高的龙旗,十二旒带随风高展,在碧蓝天空下纵横交错。
魏云卿勒马,遥望旌旗,未敢贸然再近,雪白的袍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姿同似月,肃肃如松。
南郊外围驻扎的是北军八校尉,内围是南军羽林、虎贲。
中央禁军将天子与三公重卿密不透风的守卫着,闲杂人等别说进入,连靠近都是难如登天。
澄净天空下,高处的圜丘在云雪间若隐若现,几只小麻雀从面前飞过。
她仰头看了看天,日头正艳,追来此处就不见了家奴身影,也不知圜丘内情况如何。
就在魏云卿徘徊思索到哪儿去寻家奴之时,忽闻远处隐隐有鼓吹乐声滚滚而来。
声如金石,铮铮鏦鏦。
分辨出乐声后,魏云卿心口也随着鼓乐声倏地收紧了——
太予乐。
圜丘祭天结束,御驾要回宫了。
少女莫名一阵慌乱,牵马便往道旁回避。
冬日里草枯树凋,南郊是皇家祭祀重地,周围没有人烟活动痕迹,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荒野,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可是——
魏云卿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躲藏?
只要在警跸外的距离,不冒犯圣驾即可,她怕什么?
是她怕见天子,还是怕天子见她?
她攥紧了马缰。
列阵奔走的声音传来,数百名为天子开道的卤簿,个个整装持甲盾,整齐肃一奔走在御道上。
鼓吹声渐近,天子与公卿们的车驾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魏云卿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于地,将头深深低下,地上积雪未融,膝盖上一片潮湿冰冷。
御道上,首先出现的是为天子护驾的建安尉骑兵,马蹄踏过,声隆震耳。
随后,六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出现。
旒带猎猎,甲仗森森,六驾缓缓驰行于御道,地上未扫尽的薄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轱辘嘎吱的雪碎冰裂声。
魏云卿的心也随着冰雪的碎裂声咯噔了一下,她忍不住抬起了头,大胆地往御驾方向看去。
一辆朱班漆轮,皂盖朱里,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雕饰以金银的天子大驾缓缓行驶着,朱色的帷幔随车轮的滚动微微起伏。
天家的威严压迫,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
她仰望着。
她看不到帷幔后的天子是何模样,只看到帷幔上投映出一道着衮冕吉服,不动如山,挺拔如松的身影。
端严渊默,湛若神君。
她看着他——
他从她面前走过。
他会是她的丈夫,她想,她将成为他的皇后。
一念起,万味涌,她再度低下了头,旷野的风在她耳边寂寞呼啸,她的心也如这片旷野一般荒芜。
少女低头的瞬间,一阵风吹开了御驾的朱色帷幔,露出幔中天子峻秀分明的侧脸。
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地端坐车中,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他的容颜。
那十二旒是江山社稷的象征,动,则天下动荡。
故而天子的车架行的很慢,天子亦不动如山。
或许是远处道旁那匹不懂下跪的白马太过惹眼,天子那波澜不惊的视线也被吸引,他侧眸看着白马矫健的身形。
也终于发现了雪地上跪着的白马主人。
那道白色身影,几与这冰天雪地相融,她的身后,四顾苍茫,万里银妆。
天子淡扫一眼,收回了视线。
帷幔再度落下。
这,才是他们的初见。
只是,天子坐于车上,她伏于地下。
她看到了他,他,却不知是她……
大驾过后,紧跟着便是诸王三公的皂轮车。
魏云卿低下头,无心再看。
公卿的车驾如流水般从她面前走过,却再没有人注意到她,再多看她一眼。
直到宋瑾行过,看到道旁那匹矫健俊美的白马后,脸色微变。
玉狮?马儿认主,除了魏云卿,别人骑不得它,地上跪着的白影难道是!
念起,心口一紧。
宋瑾侧身对身边的官员说了些什么后,就跳下车悄悄离开了队伍,不动声色来到魏云卿身旁,试探着唤她小字。
“客儿?”
这小字只有至亲之人知晓,只因她出生时,有祥云盈室,祖母道,此乃天上贵卿,客居吾家。
遂为她取名云卿,小字客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魏云卿抬起头,认出那一道清俊矫健的身影后,立刻松了口气——
“舅舅。”
宋瑾脸色大变,她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立刻拉起少女,躲到了一棵歪脖子枯枝柳树后,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拦人。”她边解释边询问着,“祭天大典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宋瑾蹙眉,“什么事值得你亲自出面?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了,不能再抛头露面。”
幸好是没冲撞到天子大驾,若是给天子和百官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弹劾。
少女牵着白马,微垂下眼眸,向宋瑾交代了家里发生的事情。
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过,两道同样挺拔秀丽的身影,在茫茫冰雪映衬下,俊逸出尘。
“事情就是这样,舅妈已经没事了,姨娘派了家奴来南郊报信,可我追过来后,就不见了那个家奴,不知是否被禁军或者校尉营的人抓起来了。”
沉思了片晌后,宋瑾“嗯”了一声,只叮嘱她道:“你速回去,不要泄露身份,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魏云卿点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御道方向看了看,欲言又止。
天子的车架已经走远了。
宋瑾顺着她的视线,宽慰道:“快回去吧,你母亲会担心的。”
魏云卿勉强点头,轻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
她在马背上看着宋瑾,公卿的车马在他背后如流水般缓缓前进着。
魏云卿紧抿的唇缝动了动,却什么字也没说出来。
宋瑾仰头看着她,少女逆光玉立,清澈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还有事吗?”
魏云卿微微攥紧了马缰,想问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摇了摇头,策马离去。
宋瑾站了片刻,目送少女一人一骑消失后,才转身返回了队伍。

魏云卿勒马,她身形颀长,长身于马背上,何其轩轩少年郎。
墙壁旁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袄的人影,耳根和脸颊通红,显然已经吹了很久的冷风了。
是江姨娘派去圜丘的家奴。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难怪她遍寻不得。
那家奴连忙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姨娘派小的去南郊送信儿,小的不敢去,就想着在外边呆几个时辰,等风声过了再回去复命。可听闻女郎去寻小的后,唯恐事泄,便在此等候女郎。”
江姨娘管家,因出身不高,以至其敏感多疑,动辄打骂下人来立威。
家奴自作主张违背江姨娘的意思,想来也是怕受罚,才等候在此,假装是被魏云卿寻到了,跟她一道回府。
魏云卿便松开马缰,对他道:“给我牵马。”
家奴如获大赦,连忙拉起马缰,护送魏云卿回府。
府中,宋太师和宋瑾兄弟还没有回来,皇帝要在宫中赐宴百官,父子三人大概要到深夜才能离宫回家了。
魏云卿来到时宜堂,杨氏还没有离去,倚在暖榻上教宋惠风做女红,不时指点着她针法,钟灵毓在一旁笑看着。
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才绣了没几针,就拱在杨氏怀里撒娇,不要学针线,要跟爹爹学骑马。
杨氏搂着她,抚着她的头发慈声哄着,“女儿家都是要学这些针线女红的。”
“那为什么姐姐不用学呢?”宋惠风突然抬手指着门口的少女。
众人这才发现回来的魏云卿。
魏云卿像一条搁浅的鱼,动弹不得,被人围观着。
“客儿回来了。”钟灵毓开口道:“到榻上坐,外边风大,别冻坏了你。”
魏云卿摇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舅妈,回个话就回去了。”
采珠已经上前,拉着魏云卿进屋。
魏云卿推辞不肯坐,只说还要回去给母亲请安,不便久留。
回复完圜丘的情况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杨氏只笑着说:“那就好,等太师回来,就知道宫里的打算了。”
钟灵毓道:“那客儿入宫的时间,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杨氏点点头,“应该是不差了。”
宋惠风好奇地仰头看着杨氏,“因为姐姐要做皇后,所以她不用学针线吗?”
杨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惠风天真道:“那我也要做皇后。”
“休得胡言!”杨氏脸色一变,立刻轻轻掩上她的口。
魏云卿一笑,童言无忌,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士族需要彼此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一家独大就有改朝换代的风险。
广平宋氏正当权,朝廷不会让宋惠风这样的强门贵女成为皇后,让宋氏成为外戚。
只有她这种无父亲、无叔伯、无兄弟,家世显赫的孤女,才是朝臣心中的最佳皇后人选。
外戚,唯须高胄,不须强门。魏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注1】
她对宋惠风道:“这些女红我也有在学,只是姐姐才做女孩子没多久,学的日子还短,所以不是很熟练。”
“我也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小郎君,跟着爹爹纵马习射。”
魏云卿心底五味杂陈,她告诉她,“能做自己,才是最好的。”
又闲聊几句后,魏云卿告辞。
杨氏也下榻道:“我也该走了,今儿个一早让胤哥儿到西山给刘婶子家送了些黄酒和羊,这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得回去看看。”
钟灵毓便吩咐采珠送人,道:“那大嫂就跟客儿一道回吧,我这身子不便,就不送了。”
杨氏笑道:“你好好歇着。”
方挽起魏云卿的手,离去了。
建安宫。
昼漏尽,悬乐罢,百官乃归。
宫宴一结束,宋瑾就独自驱马先一步回家。
骏马一路飞驰,将建安宫的夜色远远抛在身后。
式乾殿。
天子褪去晚宴的宫装,换了件素色织锦寝袍,卸下冠冕,只用一根简洁的白玉簪将如墨的鬓发简单簪起。
“今日祭天,陛下累坏了吧?”中常侍梁时笑问道。
萧昱不作声,转至书案前,斜倚座上,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随意翻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殿中光线昏暗,案上燃着一支小烛,天子的全身隐于暗中,只有那俊秀标志的五官,被烛光笼上一层暖色光芒。
他打开一封奏折,凑近烛火细细看着,送来给他过目的奏折,里边都夹了宋太师定下的决策,他看过后——
甚至不需看过,只需用朱笔画诺就可以了。
政由宋氏,祭则寡人。
这样一个轻松省力的皇帝,哪里会累呢?
“长公主那边有消息吗?”萧昱边翻着奏折,边问。
前几年,天子长姐平原长公主的驸马霍肃,平定西凉,立了大功,连番升迁后,外放了并州牧。
如今,公主是随驸马于并州上任。
梁时摇摇头,“公主原说赶在冬至祭天时回朝,可临时又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到底没赶上,这下怕是要到年底才能回京了。”
“年底——”
萧昱合上奏折,“可马上就要向魏氏纳采了。”
“即便公主回京,这已定的皇后,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啊。”梁时研墨,笑言。
“你怎知朕要反悔?”萧昱眼中寒光一闪,他看着梁时,眼神无波,语调平静,一字一句道——
“准皇后奕世名德,天下贵种,朕岂有不喜之理?”
“奴婢失言!”
梁时手上的墨锭一滑,吓得扑通跪倒,寒意从脚底直直往上冒,殿中地龙烧的暖,可冷汗还是顷刻间将他身上湿透。
妄自揣测天子心意,是内侍大忌。
他自幼跟在萧昱身边侍候,最是了解帝王脾性,他本不该犯此低级的错误。
天子的心意,他不该揣摩,即便揣摩到了,也不能说。
梁时的头深深伏在地上,惶恐请罪,“奴婢知罪,准皇后华族贵胄,才徳兼美,作配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萧昱收回视线,拿起朱笔,蘸墨,面无表情的在奏折上画着诺。
宋瑾到家时,头发上还带着碎雪渣,可见路赶得很急,不知碰到多少枝梢。
屋里,钟灵毓正在榻上吃着酸枣糕,听到门口的动静,连忙把嘴里的酸枣糕吞了下去,又把未吃完的塞到了榻上的小方桌底下,小心翼翼藏好。
宋瑾进屋,边解披风拂去这一路的寒气,边对她道:“别藏了,脸上粘的糕屑都看到了,多大人了,还贪嘴,也不怕积食了。”
钟灵毓脸一垮,没好气地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宋瑾走到榻前,一躬身把人横抱而起,大步往床榻走去,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后,抚着她的脸,仔细观察道:“还疼吗?”
“没事。”钟灵毓摇摇头。
宋瑾搂着她,手抚着她的腹部,嗔怪道:“你说你还挺着肚子,出这头做什么?大姐跟姨娘争执,就让她俩打去呗,倒让自己白挨一这巴掌。”
“说的轻巧。”钟灵毓反驳道:“姨娘是你生母,我人在那儿,能眼看着她挨大姐的打?再说客儿马上要入主中宫,我能让大姐在此时落个殴打庶母的罪名吗?”
宋瑾哑口无言。
魏国以孝治天下,卑幼不可殴亲尊长,妻之子女殴打庶母,罪等弟妹殴打兄姊,当受杖九十。【注2】
魏云卿入宫在即,宋朝来若是落得这么个罪名,丢人,也要命。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宋瑾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前不久齐州还来信儿说三叔的病不太好,父亲正在烦心,如今家里又闹了起来,眼看客儿入宫在即,这一家子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下呢?”
“大姐一贯自尊又好颜面。”钟灵毓道:“如今太太殁了,姨娘就这般排挤大姐,嫌弃她赖在太师府吃白饭,大姐不怒才怪。”
“亲戚争财,为鄙之甚。”宋瑾冷嗤道:“魏绍死后,博陵侯府那么大的家业,都攥在大姐手里,她会稀罕太师府这口饭?”
宋瑾边解着腰带,边一点一点给她算着账。
“大姐和客儿这些年在太师府的吃穿用度,可都是用的公中的钱,太太还时不时贴补她娘儿俩。太太殁后,身后遗产也是平分给了大嫂和大姐两个寡妇,我们这些儿子是一个子儿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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