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不安无措时,一个年长的女官走了进来。
请安后,回禀道:“陛下让奴婢转告皇后,礼法曰,三月庙见,而后行夫妇之道。皇后未见于太庙,故合卺之后,陛下不宜留宿显阳殿,现已返回式乾殿歇息。”
魏云卿一怔,古人定下三月庙见,是为了防止新妇婚前有孕,混淆血脉。
春秋礼乐崩坏,后世多不遵循此礼,只是皇室为天下臣民表率,一言一行莫不合乎礼法,故皇后入宫后,需足三月之期,方见于太庙。
天子此时不留宿,亦合乎古礼,魏云卿也未做他想,只当是皇室规矩多罢了。
毕竟,他们还不算熟悉,跟不熟悉的女子做那样亲密的事,他可能会有些勉强。
因为就连魏云卿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
女官接着道:“陛下还说,今日大婚皇后辛苦了,让皇后好好歇一歇,祝皇后好梦。”
魏云卿有些意外,无论是客套还是真心,起码皇帝对她表现出了关心的姿态,宫人谁也不能因为大婚之夜,天子不圆房而轻视她,便道:“我知道了,替我多谢陛下,也祝他好梦。”
天子不留宿,反倒是让魏云卿轻松了几分,她轻舒一口气,正准备躺下就寝之时,女官却又突然道——
“陛下临走前,说他得了一灯谜,百思不得其解,想请皇后为他解答。”
“灯谜?”魏云卿复又坐直身子,天子搞什么名堂?面惑不解,“谜面是何?”
女官一字一句道:“三三横,两两纵。”
魏云卿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清溪水岸,一幕一幕,走马灯般在她脑海浮现,身子猛然绷直,惊起一背冷汗。
那是帝后大婚之前,她在宫外过的最后一个上元灯节。
清溪水岸浩如烟海的花灯,再度涌入记忆,灯火倒映在脑海的水面,漾起澎湃波浪。
岸上的花灯,每盏都书一灯谜,全部解出者,可以得到一盏五彩琉璃灯为彩头。
缘溪而行的看客都在那最后一个灯谜前抓耳挠腮,饮恨止步,是她,赢得了最后的彩头。
那最后一个灯谜,谜面正是——三三横,两两纵。
谜底是——習。
她提着琉璃灯,对身旁的男子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莲。
那笑容,绝对比今日对天子笑的真实、灿烂。
原来那一夜,他也在。
他都看到了。
他在怀疑自己。
他怀疑自己大婚前就与他人有染,才不肯留宿。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有别属,才会在大婚之日不笑不乐。
魏云卿猛然意识到,天子,可能误会了什么。
式乾殿——
萧昱闭目沉思。
大婚之夜,孤枕而眠。
他想起与魏云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正月初一,太庙斋宫,少女冒雪而来,让自己验明正身,粉碎无牙谣言。
第二次见面,是在正月十五,清溪灯节,她行于灯火阑珊中,自己隐于暗处,一路随行,看她对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
第三次见面,便是在这帝后大婚的盛典。
她本该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却被一群争权夺势的老狐狸,推向了这漩涡的中央。
可若她早已心有所属,又为何要来此呢?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魏云卿躺于凤榻上,睁着黝黑明亮的双眼,听着烛花哔拨噼啪的爆裂声。
分处两宫的帝后,此刻却是一般无眠。
萧昱以为,二人的初见是在正月初一,可她知道,她第一次见萧昱,是在永平十年,冬至。
是日,天气肃清,大雪初停。
她于南郊,伏见天子。
那一日,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祭天之时。
天子率众王公贵臣前往南郊圜丘祭天,而此番祭天,天子也要将立后之事昭告天地了。
魏云卿入宫的时间,很快就要定下了。
母亲便想趁着外公随天子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府上,悄悄带她搬出太师府,搬回城南长水巷的博陵侯府。
不告而别。
冬至一早,魏云卿伸个懒腰,从那张奢华名贵的楠木床上走下。
建安城已经连着下了两日的雪,推开窗户,风和着一些枝梢上的碎雪冲了进来,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融成水气。
窗外,天气肃清,大雪初停。
丫鬟儿冬柏捧着今日要穿的衣服进来,看着窗边发呆的少女,提醒道:“云哥儿,早上风寒,别冻着了。”
魏云卿回神,转身回床榻坐下。
她是独女,父母为了聊慰膝下无子之憾,自幼都是将她假充男儿教养,故阖府上下都不称其姑娘,而是云哥儿。
冬柏把衣服放在她身边,走去关上了窗户。
“夫人说,让女郎换了衣服,就准备启程回魏家。”
魏云卿沉吟良久,方“嗯”了一声。
她的母亲是宋太师长女,因生于晨间,故名朝来。
父亲去世后,外祖父母怜母亲年轻守寡,孤苦无依,遂将她们母女都接到了太师府。
夫孝除后,外祖父母本想安排母亲改嫁,可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当着父母的面断发明志,誓不改嫁。
这一守,就是十年,魏云卿也在太师府寄住了十年。
少女手指勾了勾冬柏带来的衣服,秀眉微微蹙起,那是一套雪白色圆领袍,是自十三岁之后便没再穿过的男装。
“怎的是男装?”
她一向最是厌恶穿男装。
察觉她的抵触,冬柏勉强安抚道:“女郎姑且忍耐一下,夫人说今日回魏家,难免人多眼杂,不想女郎被闲杂人等看到,所以还是穿上男装妥当。”
魏云卿强压着心底的厌恶,任由冬柏给她换上了那套雪白色圆领袍。
簪上一根白玉簪,乌发一丝不苟的尽数束在头顶,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魏云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肤如凝脂,目如点漆,鬓眉如墨,面如冠玉,俨然一个二八美公子形象,与她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的父亲魏绍,是魏国流名一时的美男子,生的一副仙姿玉貌,品性温润,时人仰慕,推为建安风华之冠。
宋朝来及笄之年,于窗内窥见初来公府就职的魏绍,春心一动,遂成姻缘。
魏绍美姿容,善风仪,能清谈,每与人辩,都引得建安空巷,公卿绝倒。
可偏又体弱多病,不堪辛劳,在魏云卿五岁时便因病去世,终年不过二十七岁。
冬柏看着镜中的美公子,心中喟叹,魏云卿本就是女子绝色,可扮作男子时,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风流之态,观其风神,也可略窥得当年倾倒建安城的博陵侯魏绍一二风采。
“女郎生的好,怎么装扮都好看。”冬柏柔声安慰她。
魏云卿默然不语。
自魏绍去世后,宋朝来突然开始变得偏执而疯魔,她始终遗憾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未能生下一个子嗣,来继承博陵侯府。
忽有一日,看着男童打扮,雌雄莫辨的小云卿时,竟然固执的认为自己生的就是一个儿子。
过往,若将她扮作儿郎只是一时兴起,可自那日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宋朝来再不许她穿女装,不许她像女孩子一样梳妆打扮。
反倒让她和小舅、表弟一起上学读书、纵马习射,把她完完全全当作了儿子来养。
而这也引起了外祖母王夫人的担忧,孩子们小时候不懂事,一起玩儿也就罢了,可年纪渐长之后,到底是男女有别,若是传了出去,魏云卿的名声品行岂不全完了?
王夫人把她带回自己的院子,为她换上精致的烟罗裙,梳起发髻,簪上钗环,贴上花钿,打扮成漂亮可爱的小女郎模样。
她看着镜中粉雕玉琢,星眸皓齿的女郎,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是这般娇美楚楚的可人儿模样。
她顶着一身女儿妆开开心心的去寻母亲,本以为母亲会喜欢她现在的模样。
可谁知这却深深刺激到了宋朝来那脆弱敏感的神经,她疯了一般撕扯着魏云卿身上的女装,拆毁她的发髻,把她头上的花簪狠狠掷碎于地!
恨声骂她不知羞耻,怎能如那些轻浮纨绔子弟一般,浮浪至此,作此妖冶女子装扮?
小云卿吓得泪流满面,不知过往温柔慈爱的母亲,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她瘫在地上匍匐退缩,茫然不知所措。
王夫人也是大惊失色,把瑟瑟发抖的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
自此之后,魏云卿再也没穿过女装,而是如母亲期望的那般,假扮成一个男孩儿,去安抚母亲那脆弱、敏感的情绪,去讨她的欢心。
直到那年王夫人去世——
宋朝来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无条件纵容宠爱她的母亲,魏云卿也失去了给她最多温暖庇护的外祖母。
宋朝来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人却突然清醒了。
她让魏云卿恢复了女儿身,在葬礼上送了外祖母最后一程。
只因王夫人临终前对她说了一句——
“云哥儿早晚要嫁人的,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宋朝来痛不欲生。
魏云卿终究是个女儿,就算把她打扮成儿子又如何?
她永远不可能像男人一样娶回来一个女子生儿育女,来延续魏氏的香火,她早晚要嫁作他人妇。
与其这般自欺欺人,还不如早早为她的将来打算。
痛定思痛后,宋朝来想通了,如果一定要嫁人,那她的女儿,也只能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那个最尊贵的男人。
她重新为魏云卿聘请了师傅,以一个世家贵女的标准,教导诗书六艺,闺阁礼仪,完完全全按照皇后的标准去培养魏云卿。
她告诉魏云卿,“汝乃魏氏之女,家世无匹,天下贵种,无论皇帝是谁,皇后都只能是你。”
可魏云卿知道,她这皇后之位,是母亲哭着、闹着,逼外公捧她上后位的。
她被选为皇后,不是她天生后命,而是因为权倾朝野的宋太师,是她的外公。
如男子一般负手阔步而行,步出小斋,魏云卿去跟母亲请安。
宋朝来已经在堂上独坐很久了,她一身银白绣梅雪缎袄,乌发上绾了两支朴素的白玉簪,眼眸半阖,看起来那般慈眉善目,却又令人敬畏。
白瘦露骨的手指拨动着掌心的佛珠,看着已收拾妥当的魏云卿,缓缓起身。
“走吧。”
母女二人并肩走在游廊下,清晨的暖阳照在房檐上,晶莹剔透的冰锥摇摇欲坠。
行至回廊,还未来得及出院,宋太师的妾室江姨娘便带着几十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而来。
宋太师共有四子,除了早逝的嫡长子宋珣外,还有江姨娘所出的次子宋瑾与三子宋瑜,以及孙姨娘所出的四子宋琰。
江姨娘跟在宋太师的身边最久,也最得宠,前年王夫人过世后,后宅遂由江姨娘主家事。
妇人拦下母女二人,正色道:“太师尚在南郊,大姐儿就算要走,也须等太师回来,当面辞行。太师既要我主家事,我不敢擅放大姐儿离家。”
宋朝来拨动着佛珠,从容道:“母亲临终前,我已请示过母亲,母孝除了便回夫家,父亲也是知情的。何况云哥儿乃魏氏之女,理当从魏家出嫁,父亲也没理由再留我们在太师府。”
江姨娘气恼不已,“太师在府上的时候,你只字不提要走,而今太师不在府上,你就一声不吭的要走人,你这不是成心跟我刁难作对吗?”
她这才管家多久,宋朝来就要走,外人免不了议论是她欺负苛待了她们孤儿寡母,把人排挤走的,她不吃这亏!
宋朝来冷笑,她出身名门,家世清贵,父族、母族、夫族,三族显赫,一贯自视甚高。
她看不起江姨娘起自微贱,让这般出身的贱民进了太师府,都是玷辱了宋氏的门楣。
“我就是成心刁难你,又如何?”宋朝来言辞轻蔑,不假掩饰。
“你……”江姨娘面色陡变,没想到宋朝来真的会跟她撕破脸。
众人僵持之际,宋瑾之妻钟灵毓闻讯,匆匆而来,女子风神秀美,小腹微隆,已然有好几个月身孕了。
钟灵毓好言分劝着双方,“姨娘,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见儿媳妇来了,江姨娘瞬间又有了底气,“灵毓,你给我评评理,太师将家事托付于我,大姐儿却要在此刻不告而别,这不是成心让太师责罚我吗?”
钟灵毓边安抚着江姨娘,边对宋朝来道:“大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非要搬走呢?”
宋朝来面不改色,“不是嫌我在太师府吃白饭吗,如今我不吃太师府这口饭了,怎的还拦着不让我走?”
江姨娘脸色一变。
钟灵毓一怔,见江姨娘眼神闪躲,便知又是她嘴碎说了什么闲话,传到宋朝来耳朵里了。
江姨娘身份卑下,王夫人殁后,本不该由她管家。
因宋太师长子宋珣英年早逝,其妻杨氏是个寡妇,平素深居简出,抚养儿子,不管家事,管家权这才落到了江姨娘头上。
可江姨娘一朝得势,却不知藏锋避让,竟惹到了宋朝来头上,宋朝来那脾气,一贯得理不饶人,连太师都要让三分,她干嘛去招惹这硬刺儿?
“大姐说什么呢,太师府本来就是你的家,一家子骨肉,哪有嫌弃的道理?”
钟灵毓好言安抚着,又招呼魏云卿道:“云哥儿,快扶你母亲回去休息。”
魏云卿还未动,宋朝来已径直拉起她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往府外走去。
江姨娘大为光火,喝叱道:“来人,把她们给我拦下。”
仆妇丫鬟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宋朝来一走的严重性,乌压压跪了一地,宋朝来母女走到哪儿,就跟着跪到哪儿。
冬柏推搡开几个仆妇,却依然是寸步难行。
宋朝来隐隐动怒,指着江姨娘骂道:“你不过是个南市卖酒的破落户之女,竟也敢挡我的路?”
江姨娘毫不退让,道:“大姐儿再看不上我,可太师就是稀罕我,卖酒的怎么了?太师还不是天天醉在我的肚皮上,让我生了两个儿子。”
“你……”宋朝来气的手都在发抖,世家小姐自是不如市井妇人会拌嘴,咬牙了半天,也不过回骂了句,“你这好没羞耻的妇人,你只配在南市卖酒,不配进太师府。”
“我配不配,还轮不到大姐儿做主。”江姨娘拉住冬柏,“今儿个有我在,你们谁都不能走。”
冬柏也是个有气性的,她是宋朝来的人,江姨娘凭什么拦她?挡下江姨娘的手就甩了出去。
两边的主子仆妇们,顿时乱糟糟打成一团。
钟灵毓左右劝架,狼狈不堪。
魏云卿莫名觉得这一切荒诞而滑稽,但是她不能笑出来。
宋朝来有洁癖,在被江姨娘抓到手臂后,面容勃然变色,怒火顷刻间便袭卷了理智,扬手就朝着江姨娘面上而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制止了混乱不堪的局面,众人一时呆若木鸡。
江姨娘惊恐而尖厉地大叫了一声。
可那一巴掌,却没打到她脸上,而是结结实实打到了钟灵毓脸上。
钟灵毓头被打的一偏,白皙的半边脸瞬间红肿了起来。
宋朝来微微惊愕地看着她,手指不由缩回。
这一巴掌挨得结实,自幼娇生惯养的颍川钟氏大小姐,何曾受过这委屈?意外挨打,也被吓得心里一颤,面无血色。
钟灵毓扶着肚子,缓缓向地上瘫去,“哎哟。”
魏云卿连忙上前扶着她呼唤,“舅妈。”
丫鬟儿采珠面色大变,“坏了,二夫人怕是动了胎气了。”
一听这话,江姨娘顿时哭的呼天抢地,对宋朝来骂道:“你这个毒妇,自幼便是恣意骄纵,任性妄为,我的乖孙若有分毫闪失,我跟你没完!”
宋朝来脑中嗡嗡一片,怅然独立,看着众人簇拥钟灵毓而去的身影,跟了两步,复又停下。
一阵风吹过,卷起檐上落雪,簌簌堆积在她的脚下……
江姨娘速派人去南郊给宋太师父子传信儿。
孙姨娘也派人来时宜堂问话,宋惠风、宋谧姐弟也忙来请母亲安。
连一贯深居简出的寡嫂杨氏听闻风声后,也来看了看钟灵毓。
登时,问话的、抹泪的、伺候的人在时宜堂进进出出,乱麻一般。
大夫很快就来了,看了后说胎像还算稳定,只是受了些惊吓,才导致腹部阵痛,开副安胎药吃一吃,休息休息就无碍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姨娘千恩万谢的送走了大夫,又嘱咐丫鬟下去熬药。
杨氏这才想起寻宋朝来,扫视了一圈屋内,问道:“大姐怎得不在?”
魏云卿抿唇,回道:“母亲已经回房了。”
杨氏皱眉,宋朝来一向是这么个性子,心性拗、脾气硬,即便有错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软,宁肯等着被太师责罚,也不会主动来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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