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辞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灵蓉观摩他的表情,“哈”了一声,惊呼道:
“难道还真是?我的天老爷啊!我灵蓉一介小小的玉兔精,居然有一天能跟九重天上的帝君转世成为朋友!这说出去,可太有面子了吧!”
她十分好奇的连连追问:“那她前世还是往圣帝君时,与现在做凡人时的性情相似吗?”
灵蓉之所以会这般发问,盖因她曾听晚青嘱咐过一句,不可对谢予辞没大没小。
晚青还告诉过她,谢予辞并不完全是钧别,真正的半神谢予辞性情孤傲,与性情温和端方的钧别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灵蓉亦十分的好奇,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和卓清潭,会不会也是性情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谢予辞闻言微微一静,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她......其实与前世性情,大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灵蓉听了这话,当即神经兮兮的凑到他跟前。
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卓清潭的房门,然后才捂着嘴小声追问:
“没有不同?莫非往圣帝君的真身也是如同卓清潭这世一般,是个小古板不成?”
谢予辞蹙眉看她,有些好笑的微微摇了摇头。
“你这是做什么?她又听不到的。”
现在莫说他们是在门外说话,便是在卓清潭的耳边说话,恐怕她都听不到只言片语的声音。
灵蓉却急不可耐的推了推他:“你别打岔!快说嘛!往圣帝君是什么样儿的?”
谢予辞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偏过头微微出神的看着卓清潭房间的窗户,忽而轻声道: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为人最是端方自持,克己复礼。灵蓉,你觉得此生的卓清潭,美吗?”
灵蓉闻言撇了撇嘴,小声的“哼”了一声,虽然心里不是很服气,但是她还是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于是,她小声哼哼道:“......那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了,要不也不会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卓清潭在仙门百家中声名显赫,她最为闻名于世的,除了举世无双的修仙天赋和道法,更是她那清绝出尘、世间难寻的美貌。
她的美丽不染尘埃,像一枚绝世珍宝、寒潭冰玉,让人不敢心生亵渎。
谢予辞却忽而轻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前世的容颜,更加不俗。”
灵蓉蹙眉咋舌道:“怎么会?你和阿婆不都说卓清潭与前世长得一个模样吗?既然是同一张脸,又能有什么不同?”
谢予辞淡淡一笑,出神的低声道:“自是还有不同的。生而神圣,身负神格,天生神骨——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身上的无限神性,加持了她的清冷。”
他若有所思的喃喃:“无情无欲的上古上神,你若有幸亲眼得见,便知那是何等震慑心魂、令人难忘。”
灵蓉瞥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说了那么多,我怎么觉得听来与这一世差不多啊?卓清潭也很美啊,也很清冷端庄啊......哪有什么区别嘛。”
谢予辞却含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不,她们既是同一个人,又不完全一样。”
灵蓉皱眉看他:“哪里不一样?”
谢予辞星眸如炬,定定转头看向她。
“昔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虽然懂得世俗中的七情六欲、六妄八苦,但却从不会令自己亲涉其中,侵染道心。
但如今的清潭却又有不同,她愿舍生赴红尘。她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予辞怅然轻声道:“她......不再是‘神’,而是‘人’。”
只是而今的他亦是不知,这样的变化于她而言,究竟是好事,亦或还是坏事。
第186章 意识混乱
安罗浮安静的将汤匙送至卓清潭唇畔,卓清潭感受到唇边的微弱的触感,于是垂头轻轻抿了一口汤药。
待到小半碗汤药全部吃完,她轻声叹了口气,偏头凭着感觉“看”向安罗浮的方向,低声道:
“罗浮,你私自离家,安世叔是要着急的。”
安罗浮默默将药碗放到窗边的凭几上,然后在卓清潭掌心轻轻写道:
“师姐不必忧心,我临行前已留有字条,说明自己已折返崇阿山。”
见他固执不肯离开,卓清潭闻言微微摇头,然后轻轻叹了一声。
“罗浮,你这借口如何能瞒得住人?安世叔必会派人联络端虚宫,看你是否安全抵达,你说已回崇阿山,但崇阿山却迟迟不见你返还,届时必定同时惊动两大仙门。”
安罗浮沉默一瞬,在她掌心写道:
“师姐,我来时已隐秘行迹,断然不会被人发现行迹。而且明日我便要去东海了,他们不会追踪到我的。说不定当我又出门历练去了也未可知。”
卓清潭微微一顿,反手扣住安罗浮的手腕。
她蹙眉“看”向他的方向,沉声道:“罗浮,谢予辞说过,如今的蓬莱移动速度之快,便是连龙族这种仙族都无法追赶得上,你不要固执。”
虽然明知卓清潭什么也看不到,安罗浮还是朝着她轻轻的笑了笑。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卓清潭的手背,然后在她掌心写道:
“我明白师姐的意思,我答应过师姐,不会因执念乱了本心。只是......”
他略一停顿,几秒后再次写道:“只是,我一定要做些什么的,师姐,你就再纵容我这一次吧。”
卓清潭沉默一瞬。
罗浮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亦十分了解他的性格。
虽然罗浮一贯对她唯命是从,但这种事情却又例外。就算她不同意他去,想来他也是会去的。
于是,片刻后,她忽而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轻声叮嘱道:
“注意安全,量力而行。”
安罗浮笑了,他用手指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两下,示意明白。
就这样,每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时,谢予辞和安罗浮便会离开南山乌,白日里整座南山乌的半山客栈中,便只有晚青和灵蓉在此守卫。
而谢予辞和安罗浮二人,早上走的一天比一天早,晚上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有时候甚至晚上未能回来。
他们也由每日必归,变成了两日一归、甚至是三日一归。
但是不论他们在外面多久,三日仿佛是最终期限一般,他们必然会回来一次,看望一下卓清潭的状况。
只是似乎他们两个人寻找的方向不尽相同,时间也不尽相同。
有时这个回来了,那个便不在。有时那个回来了,这个又走了。
于是,他们五个人一起照面的机会,也便越来越少了。
而灵蓉最不耐烦写字了,偏偏卓清潭又听不到旁人说话,所以灵蓉怕麻烦,便极少会进入卓清潭的房间。
大多时候,她都是在门外的连廊上守着。
晚青虽然很有耐心,但是她现在面对卓清潭时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尴尬。于是,也时常沉默着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因此,每当谢予辞和安罗浮都不在的时候,卓清潭也就愈发沉默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也极少会外泄自己的情绪。
因为谢予辞施法加持了“凃雪碧”的功效,而今她几乎全然被屏蔽了六识,意识微弱,便是连记忆都有些消退和混乱了。
她经常犯起糊涂。
她会在某一刻突然脑子懵懵的,记不清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使用灵力,更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甚至有时候,她连自己的身份都记得模糊了。
她忘记了九千七百余年前她已经神陨道消,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凡人卓清潭。
她甚至会在某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还是前一世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比如此刻,卓清潭不知道身为“上神”的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漆黑一片的“地方”。
于是,她二指并立结印于额间,想要汇聚神力于元神之处,让双目重见光明,但却讶异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上神的元神。
卓清潭有些怔忪的下意识用手指触碰自己额头本应有元神的肌肤,入手却是一抹丝滑的巾帛触感。
她怔怔的将缚在双眼上的黑色巾帛轻轻拽下,口中唤了一句“嘉荣”的名字,却始终不见嘉荣上前侍奉应答。
房间外面守卫的晚晴,同样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不太对。
她慌张的推门进来,正好看到卓清潭将缚在双目上的黑色巾帛拽了下来。
晚晴眉头一皱,她疾步上前,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卓清潭的动作。
“放肆,尔乃何人?”
卓清潭蹙眉偏头,看向晚青的方向。
她的双目其实是睁开的,可是她那双如同写意山水画般的眼眸,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丝神采。
晚青微微一顿,下意识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六识闭塞,眼识全无,双目无神,瞳孔散乱......卓清潭是真的......完全的眼盲了。
晚青停顿了片刻,卓清潭便已掀开被子,要下地了。
晚青回过神来,连忙再次拦住她。她猜测,卓清潭必然再次记忆混乱起来,认不出人来了。于是轻轻拉过她的一只手,在她掌心写道:
“我是晚青。”
“......晚青?”
卓清潭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片刻后旋即恍然颔首。
她任由晚青握着她的手背,怔怔的问道:“晚青,你不是在岱舆吗?本君不是说了九重天有急诏,去去便归,你怎么独自来了九重天?”
晚青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她这不仅是又糊涂了,同时脑海中的时间顺序也发生了混乱。
自从谢予辞为了稳住卓清潭的伤势、减少她的痛楚,而封闭了她的六识后,她的意识也同样几近于无。
其实,卓清潭的内心当真是极其强大。
她如今六识近乎全然失去,也只是经常犯犯糊涂而已。若是换做其他寻常人失去意识,只怕早就沦落成为了疯子或傻子。
此时,卓清潭显然又是犯了糊涂,她误以为如今还是他们在岱舆的那两百年,以为晚青调皮,追着她一起回了九重天西极濯祗仙宫。
不过,晚青处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就习以为常。
这种时候,只有顺着卓清潭去说,才能让她尽快平静下来。
因此,晚青微一沉默,为了安抚她,在她的掌心写道:
“帝君,我已经在九重天当值许久了,您又忘记了吗?晚青如今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腾蛇。”
卓清潭神色讶异,她迟疑的问:“你何时上界任职的?”
晚青写道:“一百年前,晚青已经做了一百年的仙君了。”
卓清潭蹙眉:“为什么本君完全不记得了?”
晚青继续写道:“帝君在闭关修习天地道法,将意识散播在三界九州中普度众生,因此记忆出现了混乱。”
卓清潭微微一怔:“本君是在闭关修习道法?所以此时本君目不能视,是因为将自己的眼识也散了出去?”
晚青微一沉默,轻轻写道:“......是。”
“不对,若是如此,我为何无法将自己散出的六识收回?
......更何况,本君从未听闻有什么天地道法,是要将上神六识散出去来修行的。晚青,你可是有什么事瞒我?”
晚青顿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卓清潭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哪怕她的意识近乎全无,依旧这么不好糊弄。
她沉默一瞬,思索片刻,继续写道:“当年混沌初开,女娲上神与盘古上神相继神隐魂归混沌。
帝尊说他感应到,在三界之中似乎还有上古上神的遗迹,并发现了一个参透天地大道的功法。
但这个功法却需要同样身为上古上神之人,才有可能修炼得成、以此感知陨落的诸位上古上神的神运。
因此,帝君便自告奋勇,修行此天地法道,散六识于三界,寻找神陨的先代上神的气息。
只是帝君您六识散出去太久,因此一时之间无法及时收放自如,感应到自己的六识。”
卓清潭静静等她写完,皱眉没有说话。
是......这样吗?
她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有什么问题。
她方才已经悄悄摸了对面这人的腕骨。
晚青的腕骨,在靠近拇指处有一块凸起。
那是她刚刚化形为人时,不小心被谢予辞伤到所致。而她面前这人的腕骨亦是如此,因此面前之人必然是晚青无疑。
既然她是晚青,那她便没有理由会骗她。
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算她修行天地道法将六识散于三界九州,她也不可能一丝意识都不给自己留下。
卓清潭皱眉看向晚青的方向:“我们现在在何处?”
她此时应该不在濯祗仙宫中,否则嘉荣她们不会不在她的身侧。
答案晚青早就想好了,因此她并未停顿,十分顺畅的写道:
“帝君此时在堕神汀神殿闭关,晚青便在堕神汀神殿任职,因此时常来此探望帝君。”
她会想到这个天衣无缝的答案,正是因为谢予辞曾经便在堕神汀神殿任职。
堕神汀等闲不许其他仙君进入,当年嘉荣虽然身为上仙,但也是凭借往圣帝君的手令诏御,才能进入堕神汀看望“钧别”。
晚青对此处神君职责知道一些,因此不会露馅。
如今卓清潭意识全无,思绪混乱,思维也不再那么严谨,因此她也用这个借口,成功“骗”过了卓清潭许多次。
果然,卓清潭待她写完后轻轻叹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道:
“原来你如今是在堕神汀神殿任职,我居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堕神汀神殿中的神官,无一不是九重天上道法道心具为一流的佼佼者。可见你这些年来长进很多,本君很替你高兴。若是谢予辞知道了,必然也会替你——”
说到此处,她却忽然顿住了。
卓清潭迟疑了一瞬,怔然道:“......谢予辞?谢予辞......”
她忽然抬头,皱眉问道:“你来九重天任职,到底是谁的主意?谢予辞如何舍得让你上界任职?”
谢予辞最爱自由,也不耐烦被束缚。晚青是他亲手养大的,更是与他签订了血契的灵兽,以他的性格和对九重天的不待见,怎么会让晚青来九重天上任职?
还是在整个九重天上,最清冷孤寂、最凝神修心的堕神汀神殿?
晚青微微一顿,她自然不能说是谢予辞让她来的了,否则以“往圣帝君”对谢予辞的了解,必然会起疑。
但她若是说......
她忽然轻轻笑了笑,然后写道:“是帝君的旨意,主上虽然不是十足情愿,但并未反对。”
卓清潭闻言先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这才轻轻一叹。
果然如此......
她先前就在想,以谢予辞的性情居然会同意晚青上界任职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除非……这是她的意思。
而谢予辞,极少会拒绝她的意思。
卓清潭微微蹙眉轻声道:“本君为何定要命你上天任职,为什么本君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晚青写道:“帝君六识不在神体之中,记忆散乱实乃正常。帝君昔年说过,晚青性格跳脱,又被主上宠坏了,且我原形是好斗的腾蛇。帝君诏令晚青在堕神殿修心静神,才不至于以后走了歪路。”
卓清潭微微一怔,她轻轻摇了摇头,喟叹道:“本君真是糊涂了,居然完全不记得了。”
她忽然轻轻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只是,你素来是个周到的好孩子,本君昔年为何会觉得,你有一日会走了歪路、还将你召上了九重天?”
晚青看了她一眼,若有其事的写道:“许是因为晚青曾经与仙山岱舆上的仙兽们打架打的失了分寸。
那一次,我偷学了主上的招式,不小心重伤了麒麟和白泽,害得麒麟险些碎了仙灵。”
卓清潭一顿,旋即深深蹙眉,轻斥道:
“若是如此,那这遭堕神汀清苦修行,你倒是不冤枉。依我看,还应该再罚你重些。”
晚青轻轻笑了笑。
此时的卓清潭,果真已变回了那个帮里不帮亲,嫉恶如仇、持身甚端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卓清潭忽而蹙眉问道:“若是这般说来,而今九重天已过了百年,凡间便是三万多年了。那谢予辞呢?他如今又在何处?”
晚青怕她担忧谢予辞离开岱舆,会在凡间兴起什么波澜,于是在她掌心写道:“主上自是在仙山岱舆。”
卓清潭微微一怔:“他......一直都在岱舆吗?”
晚青写道:“是。”
待她写完,卓清潭的手指却忽然一抽。
她怔怔出神,半晌没有出声。
天界百年......凡间的三万六千余年。
几千万个日日夜夜,谢予辞就一个人在仙山岱舆,独自守着那座仙山,静静观望每一个日升月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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