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九千余年前那场惊动天地的变故,让五大仙山之首的仙山岱舆从此沉没于东海海底。
而随着主人的身故,濯祗仙宫亦同时堙灭于三界,分崩离析、破碎为漫天仙尘,散落于东海。
犹记当时仙山上乱成一片,众多仙官仙娥忙于施法在岱舆沉没前营救仙山上的诸多仙兽仙草。
直至他被太阴幽荧神骨之力分封于下界,他都未曾见到嘉荣最后一面。
不曾想到,他们再次相见,居然是这种情形。
其实,昔年嘉荣待谢予辞十分亲厚。
不论是在他做谢予辞时,亦还是他是钧别时,嘉荣都不曾亏欠于他。
在他还是钧别时,虽然嘉荣瞒着他不曾告知过他的过往......但是毕竟那时她乃是九重天上有仙阶的上仙,又是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座下亲信之人。
忠心事主本没有错,关于这点,他并不怪她。
尽管此时嘉荣神色冷若冰霜,明显来者不善。但是,谢予辞却依旧不愿与她多作争执。
他当先一步轻轻偏移开视线,淡淡开口。
“多年不见,你如今仙威甚重,想来仙法也进益极多,恭喜你了。
只是不知,一别经年,你因何窥探于谢某的行迹?
方才行至半山腰时,其实谢某便已察觉到身后有股若有似无的仙力在如影随形。
虽然你将痕迹掩饰的极好,但在下天生对旁人的窥探感知敏锐,你的动作瞒不了我。”
嘉荣冷冷一笑,语带嘲讽道:
“窥探于阁下,在下岂敢?你是自混沌初开、万物降生至今,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身负神骨的凶煞。
我虽已为上仙多年,但不过似我这等仙草出身的区区神仙,哪里抵得住凶神的神威。”
谢予辞眉心微微一蹙,她此时话里难掩怨怼之情。
于是,他再度转过头来定定看了她一瞬。
“嘉荣,你恨我?”
嘉荣忽然哈哈一笑,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
“难道我不该恨你吗?钧别——”
她微微一顿,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不,或许我应该叫你‘谢予辞’才更合适。
我只当昔年仙山岱舆上相识数百年的少年钧别已死!死在了他最后一次回到岱舆之前。”
谢予辞沉默片刻,缓缓道:“嘉荣,我很抱歉,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的本意确实只是想毁去昔年自己在岱舆上亲手建造的房舍景致,仅此而已。
不曾想......居然会彻底毁掉了整个仙山,毁掉了濯祗仙宫,也毁了你的家。”
嘉荣生在岱舆,长在濯祗仙宫太阴幽荧座前。
她幼时在岱舆开了神识,在岱舆化身出人形,又是在岱舆被太阴幽荧点化成仙,亦是在岱舆任职生活了上千年。
仙山岱舆,不仅曾经是他的家,更是她的。
而她的家后来却因他之过彻底毁了,她怨他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嘉荣一脸沉痛的看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你所抱歉的,便仅仅因为区区一座仙山岱舆被毁吗?那么帝君呢?你对帝君,又可曾有愧、有悔?”
谢予辞手指微微一僵。
他沉默一瞬,抬起头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
“我有悔。但,不曾有愧。”
昔年他做谢予辞时,为了不令太阴幽荧这个天界帝君为难,甘愿远赴仙山,终此一生不复出;
愿意不在意凡间妖魔凶兽的鄙夷白眼,做一个妖邪眼中被天界帝君“驯服”的凶神;
曾经那般好勇斗狠的他,愿意每日沉浸于庖厨俗世,养仙草喂仙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亦甘愿舍弃自己的神目和修为,只为护卫太阴幽荧无恙周全。
而他昔年是钧别时,每日亲侍随行、事事不假人手,亲力亲为的照顾往圣帝君起居日常;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神谕,奔赴红尘滚滚的凡尘,去历经凡世六妄八苦;
愿意为往圣帝君的一句“可要违逆”而放下当时心中的执念,赶赴九重天,在堕神汀畔经年孤苦、甘之如饴,做一名称职的神殿神官。
谢予辞自问,昔年的他,不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愧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但是,他却有悔。
后悔当年他不曾思量周全;后悔自己居然如此粗心,对自己身上的神封究竟是如何设下的全然不知,便一时义愤以“穷奇珠”之力破开了封印。
若他知道那道神封居然是太阴幽荧的半颗元神之力所化,他绝不会破开那道封印!
若他知道破开那道封印,会累及太阴幽荧神陨道消、魂断东海,他亦绝不会那般行事!
所以,他有悔。
他从未想过要置太阴幽荧于死地。哪怕是再恨她的时候,他都未曾想过要她死。
嘉荣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
“有悔,却无愧?帝君昔年为你付出过那么多,居然却只换来你的一句‘无愧’?
也罢,你既无愧,我也不想多说。但你既然说你有悔,如今又为何还要纠缠于帝君?若是你意图对帝君不利,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谢予辞缓缓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与她的事,嘉荣,此事与你无关。”
嘉荣却冷冷一笑。
“与我无关?我看,你分明是为了引帝君为你打开当年她亲自设下的神骨封印,释放你被封印着的神力和神体吧?”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谢予辞。
“谢予辞,凡间四大秘境结界而今已被你破了两处。现下圣神帝尊尚在闭关,哪怕是在九重天上,亦是九千余年未曾露面。
帝尊既然不在,目前你所拿到的神力,便足以让你傲视三界、再无敌手,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竟还不肯收手?
你不要忘了,你被帝君封印的神力,不仅仅是混沌初开天地之间的凶煞神力,还有那足以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
你若连破四大秘境,拿回所有神力,你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控制得住鸿蒙紫气?
还是说,你当真是要颠覆这三界,视苍生为蝼蚁刍狗?”
谢予辞皱眉看着她。
“我何时说过,我要破开九晟山冥王沟秘境和崇阿山太虚秘境?
我近来在北地已近一月,若我真有心于此,何以迟迟没有动作?”
嘉荣冷声道:“自然是因为帝君冰雪聪慧,看出了你的意图,所以不愿意配合你。”
谢予辞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而今前尘尽忘,只是一个凡人。我若真想强迫她或是拿她身边亲友的性命威逼于她,你觉得她会不会跟我同去秘境?”
“——你敢?”
嘉荣当即断喝一声。
“就算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仙灵具碎,我也不会让你再冒犯帝君!
若非见你一直以礼相待于帝君,我是不会直到此时才现身出现的。”
谢予辞听到这里,忽然道:“既然如此,我却有一事不明。”
嘉荣冷冷皱眉看他:“何事?”
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一月前,钧天崖秘境破开的那部分神力,只够助我幻化出现在的这幅身体。
而我那时因贸然从地心焱火下救出卓清潭,用尽力量,形同凡人,便是连一丝多余的神力都不曾有。
谢某那阵子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因此并不知道钧天崖秘境被破后,她所遭遇的种种。”
谢予辞目色沉沉的看着她。
“可是你方才却说,你一直在关注着卓清潭的近况,因看到我这段日子以礼相待、不曾伤害苛待于她,于是并未现身。
可是这就奇怪了,既然嘉荣你可以临凡,那么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曾出现在卓清潭面前过?
又是为何,她前些时日被冤枉、被刑责时,你都未曾出手相救,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施加刑罚于身?”
嘉荣沉默良久,似乎在思忖是不是应该说。
但是最终,她还是沉声回答了。
“......因为,早在九千余年前,圣神帝尊闭关消失之前,便曾经在九重天下过神谕。
在他归来之日前,所有天界仙君依旧各司其职助力三界运转,但除此之外,任何仙君不得临凡现世,只能待在九重天,尤其不可......干预仙神历难。”
“仙神历难?”
谢予辞蹙眉。
“他是这般解释太阴幽荧消失之事的?
可是当日殉神钟明明已经彻底碎裂,钟碎之声响彻三界,他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嘉荣微微一顿,轻声回答道:
“帝尊对天界众仙寮说,殉神钟因历经几次震荡,因此出了故障,帝君无恙,当不得真。”
谢予辞挑了挑眉。
“于是天界诸仙,就都信了?”
嘉荣轻轻咬着下唇,轻声道:“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因为天地两仪至阴之气尚在三界中流转不休,并未消散。”
谢予辞沉默了。
他想起那个太阴幽荧“生前”夜以继日、用三百六十余年的时光,在东海之滨上布置的那个天地至阴法阵。
也正是因为有那个法阵的存在,天地两仪至阴之力便永远不会消散。
因此,三界众生便不会知道,他们崇敬爱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其实早已神陨道消。
只是以为她是消失人前去闭关了,亦或是下凡历难而去。
更何况......这其中或许也有神骨封印的“功劳”。
当年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以神骨为封,将他镇于凡间四方秘境。
她的神骨中蕴含无上天地两仪至阴神力,亦可在凡间护卫凡界苍生安宁。
这股神骨之力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不容小觑?即便是九重天上的仙官们亦能有所感应。
因此,天界诸仙便更加会相信,殉神钟是出了问题损坏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只是下凡间历难而去,才会致使凡间的两仪至阴神力如此浑厚。
谢予辞沉默良久,突然轻声问:“那她是怎么......”
......是怎么......
他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般,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嘉荣却似乎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你是想问,帝君是怎么......在元神尽灭、神骨寸断下还能获得一丝微弱的生机吧?”
谢予辞沉默着看了她一眼,旋即偏过头去,无声的点了点头。
哪怕是时至今时今日,每每想到至此她便会从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都觉得神魂剧痛,不敢细细去想。
嘉荣低声回答道:“应当是帝尊救回了帝君。虽然帝尊不曾对旁人吐露分毫,但是我料想来,帝尊应该是使用了什么上古禁术,将散落于天地间的帝君的神魂勉强收拢,令其不至于彻底回归混沌——于是才导致自己不得不闭关修养。
只是,帝君她毕竟神格泯灭、元神尽碎、神骨寸断,这种程度的伤害,实在是......实在是太过难以转圜。
因此尽管帝尊已用自己一半元神的两仪至阳神力竭力相护,但是帝君的神魂居然依旧飘散于三界。
经历九千余年的苦难,这才勉强聚在一处,得以投入九幽再次转世为人。”
谢予辞的掌心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
原来,他在凡间四大秘境结界中毫无意识的沉睡了九千余年。
他睡着了,无知无觉,亦感受不到痛苦了。
但是在这期间,太阴幽荧却神魂不得安宁,四散于三界九州,如同游魂野鬼一般孤苦无依的漂泊了近万年吗?
片刻后,谢予辞缓缓道:
“所以,圣神帝尊就是因此闭了天地死关的?”
他没有想到,太阳烛照居然会拿出半个元神之力,来收拢拦截太阴幽荧散落的神魂魂归混沌。
......便如同当年太阴幽荧,拿出了半个元神之力,彻底封住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一般。
嘉荣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昔年,帝君曾经拿出半个元神之力为你加固神封,因此当时无法与帝尊的两仪至阳神力相抗。
帝君恐会影响三界两仪阴阳之力的流转,不得不时时耗损自己的神力,去填补天地至阴之力的亏空。
再到后来,情况却又彻底扭转了过来......帝君设下的天地法阵尚在,便可在她神陨道消、神魂聚散时依旧源源不断的供给三界两仪至阴之气。
但是,帝尊却因失去半个元神之力,而无法与天地至阴之气抗衡。不得不闭关来巩固自己的纯阳神体,否则两仪失衡,则三界危矣。”
谢予辞闻言沉默半响,他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太阳烛照救下太阴幽荧一命,我欠他一个人情。嘉荣,当年在岱舆我亦曾经对你说,日后允你一诺,将来你若有所需,我必不推辞。
所以今日我愿一诺,只要卓清潭还在人世,我便绝不会打开凡间余下的两大秘境。”
嘉荣闻言慢慢抬起头来,定定的看了他半响。
片刻后,她却忽而轻轻笑笑摇了摇头。
“两个人情,你居然想一道偿还?天下可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既然是你说的,你欠了帝尊一份人情,那么不能打开余下两座秘境,便算作你欠帝尊的债,又与我何干?至于你欠我的那一诺,我另有交代。”
谢予辞轻轻挑眉看她,旋即淡淡道:“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必不会推辞。”
但是若她强人所难,令他离开卓清潭,他却是不能答应。
嘉荣默默看了他一瞬,忽而道:“我要你承诺,你此生永远不会告诉帝君,她的身份和前世之事。”
谢予辞闻言豁然转头,怔忪的看向她。
“......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还以为她会要求他离开卓清潭,不要纠缠卓清潭,或者不许伤害卓清潭之类。但是不曾想到,嘉荣却只是要他承诺,不许告诉卓清潭她前世的身份和诸事?
嘉荣的视线悠然看向远远的天际,随后淡淡的笑了。
“因为,帝君她......在笑啊。”
“什么?”
谢予辞微微一怔。
“帝君,她在笑。”
嘉荣眼底水泽氤氲,眸中不知何时,已带上一丝清泪。
“昔年的帝君,其实极少开怀。她每日不是在施法结阵护卫三界法道秩序,便是端坐于冰冷的仙宫中,日日轻蹙眉心对着繁重的奏折奏报。
帝君总是有那么多操心不完的事要做。三界九州的大事小情,通通压在她那双单薄的肩上。
帝君她......从来没有做过‘人’,从来没有做过简简单单为自己而活的‘人’。”
嘉荣轻轻喟叹一声,随着低头的动作,眼底也骤然滑落了一行清澈至极的水滴。
“可是,就算是神,也是会累的啊。帝君许是太累了吧?所以她耗时数百年,为这三界留下这最后一条后路......一条哪怕失去她这位拥有两仪至阴神力的圣神,依然阴阳相合、福禄连绵的后路。
所以,哪怕是她神陨道消,不存于天地,苍生阴阳依旧永远相协,依旧千万年受惠于她的神力庇护。”
“可是她自己呢?谁又来替她留一条后路?众生倾慕神明,羡慕神明,却不懂神明。”
嘉荣抬手轻轻的擦掉眼角未曾淌尽的泪痕,但是此时,她的眼中却闪烁出一抹异常明亮的光芒。
“不过,万幸如今一切不迟。帝君也终于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自己了——没有上神的使命,没有帝君的职责,便只是她自己。
我看得出,自你出现后,她现在过得很放松,也很快乐。或许这样......便很好。”
就如同当年......
不论是早些年仙山岱舆上那个玩世不恭的凶神谢予辞,亦或是后来岱舆濯祗仙宫中端方守礼、毕恭毕敬的钧别,都是可以让帝君真正展颜一笑的人。
嘉荣定定转过头来,郑重看向谢予辞。
“所以,你曾欠我一诺。那么,这一诺,我希望你应承我,永远不会告知帝君她的身份和过往。”
她轻轻笑了,眼中带泪。
“嘉荣唯愿帝君......此生得享清福,拥有无边自在。”
尽管这份放松自在的快乐,也许终究还是会有一个期限。
但她却希望,那个时候到来的越晚越好。
谢予辞的目光,静静与嘉荣上仙坚定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山海或可倾,此诺终不移。你的要求,我应下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予辞长叹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略带几分无奈,他道:“快别提了,这三个人,脚程居然如此这般快。
我向前走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他们身影,不过却意外在路边的山道上看到一些山果。”
他随手一挥,十几颗橙红透亮的饱满果实便出现在了温泉池边的茶台上。
每一颗都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一般大,红润可爱。
“我尝过了,非常清甜水润,想来比灵蓉带着的果脯好吃很多,便没再去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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