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罗浮每每想起此事,便忍不住带上情绪,他不满的道:
“救人性命难道还救出错了吗?这简直......这简直是没有道理!”
卓清潭偏过头看向他,缓缓道:“纾难救人,不畏生死,这本便是我辈仙门中人的本分,亦是端虚宫弟子应行之事,并没什么值得歌功颂德的。救人自是没错,错的是......”
她说到此处,无意识的轻轻攥住左手,将食指上面那枚坚硬冰凉的端虚宫掌门指环“潮沁”用力攥紧。
......错的是,因她之过,迫使凡间四大秘境之一的钧天崖秘境结界动荡,唤醒放出了本不该这般早便醒来的人。
安罗浮微皱着眉头,轻轻点头道:
“我知道师姐你的意思,师姐是想说,牵扯进了钧天崖秘境结界之事便是错处。”
他面色不虞,继续沉声说道:“可是,钧天崖秘境结界被破,这又与师姐有什么相干?
依我看,分明是他们无妄海自己看守不利,凭什么拿师姐来背锅?
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他平时素来明察秋毫,也一贯爱重师姐。也不知为何这次居然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如此重罚于师姐。
若非师姐的灵脉被封没有灵力流转,以师姐的功法道行,又怎会病弱至此,连个凡人都不如?”
包厢内霎时寂静一片,几乎落叶可闻。
第136章 爻华
卓清潭眉峰微皱,低声斥责道:“越说越没有规矩了,师父的决断......自有他的道理。
我早便已说过,师父封住我周身灵脉并非是惩罚,实乃是为我好。我周身灵脉均被钧天崖底的地心焱火灼伤,因此只能温养让其自愈。
若是灵脉不封,我体内灵力便会时时流转,会不自觉的冲击灵脉上因地心焱火灼伤而生成的裂缝,那才更加危险。”
安罗浮闻言静了一瞬,他嘴巴开了又合,最后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沉默好一会儿的谢予辞,此时却忽而插嘴道:“其实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听闻蓬莱有一仙草,名曰‘爻华’,食之有治愈万物的神效。
若是能寻到此物,卓清潭灵脉上的灼伤便可痊愈,届时自然无须再用封印灵脉这种蠢法子强撑。”
安罗浮闻言脸上大喜过望,但反观卓清潭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
不过惊喜过后,安罗浮倒是立刻冷静了下来。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然后皱眉看向谢予辞,追问道:
“‘爻华’?此乃何物,我怎么从未在仙门典籍中看过?”
谢予辞神情变幻莫测,他缓缓吐出一口肺腑间的浊气,怅然若失般轻轻的喟叹一声,似笑非笑道:
“仙山蓬莱曾因......一位上神的无上神力,得以与仙山岱舆比邻而居、相依相偎,彼此之间仅隔三十余里。
后来,仙山岱舆消失不见,沉没于东海海底,而仙山蓬莱亦是自此踪迹不见。其间许多典故和传闻,早已泯灭于旧日时光。
近万载流年消逝,关于五大仙山,凡间仙门典籍亦不知前尘。如你这般年纪,若是还曾听闻,那才是见鬼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曾在九重天任职为仙官,因此对仙山典故和爻华之类草木神效有所耳闻。”
安罗浮闻言,眉头却皱的更加死紧。
“......五大仙山?仙山岱舆?这名字好生陌生,我竟从未听过。我只听闻世间有三大仙山,分布于海外,便是瀛洲、方壶与蓬莱。其他两座又是什么?”
卓清潭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看着街边熙攘的人群和挑着担子迎来送往的商贾,未发一言,似乎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谢予辞静了一瞬,语气淡淡的简短答曰:“除去而今广为流传、至今仍在的三座仙山,天地间曾还有两座仙山。一为‘岱舆’,二为‘员桥’,不过此二山而今皆不复存在。
至于海外仙山嘛,本就是在海上飘忽不定,极难被人寻得的。
当年的岱舆和蓬莱,亦是因天界上神极其强悍无边的神力施法才被固定,因此常年坐落于东海之滨。”
安罗浮看了看他,十分疑惑的诚心提问:
“那现在呢?为什么这两座仙山又都不见了?可是那位上神,又收回了那个固定它们的神法?”
他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我曾听闻典籍中记载,上古的神明诸如女娲大神、盘古大神之列,大多为了造就天地万物而陨落身死。
......莫非,这位上神亦是已经神陨殡天魂归混沌了?因此祂施下的固定两座仙山的术法,也便因为宿主的逝去而消散了?”
谢予辞猛然阖起眼帘。
他的唇峰抿得极紧,旋即轻轻将头偏向没有人的一边。而那双避于人后、无人得见的眼底,已是一片乌云密布。
该说不说,安罗浮虽然为人老实木讷了些,但有些时候分析事情时头头是道,头脑转的却很快,真相居然让他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卓清潭却在此时忽然出声,淡淡打断了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然后语气淡淡的道:
“罗浮,你最近道法始终未曾精进,想来是近期多在各地游历,被诸多凡间奇闻异事分去了太多精力。修行更要修心,用功亦当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安罗浮闻言面上颇有几分愧色,他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小声辩解道:
“......不是的,师姐,我只是觉得谢仙君的这个法子其实也并非不可行。
若是我们当真能寻到仙山蓬莱的踪迹,摘取一株‘爻华’仙草,师姐岂不是可以少受许多的零碎苦楚?”
卓清潭淡淡道:“既是传说,便是虚无缥缈的传闻,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否则又与庸人自扰何异?”
安罗浮小声道:“可是,师姐的伤势又如何是好?光靠身体自行温养灵脉,待到痊愈之时,还不知要耗时多少年岁呢。
人之一世,不过匆匆百年,师姐本是仙门百家中最有望得道飞升的天才......这几多岁月,旁人蹉跎得起,师姐你如何蹉跎得起?”
卓清潭正色的偏头看向他,轻叹一声。
“罗浮,我此生从未有过得道飞升的奢念。位列仙班,登临九天,这些于我而言不过是些虚渺妄言,以后不要再提了。至于我的灵脉之伤......”
她洒脱的笑了笑,神态一派明朗肆意。
“只要人是活的,伤便迟早会有痊愈的一天,这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说来我已习惯,倒没什么所谓。”
谢予辞此时已经调整好先前险些失控的情绪,他正好听到她这句话,调转过头来,语气平静的道:
“人就算是活着,也是分诸多活法。虽然都是活着,但顶天立地、御剑天涯、身强力健的活着,亦或是病弱不堪、缠绵病痛、病骨支离的活着,这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卓清潭无声的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安罗浮已经重重点头,应和道:
“——谢仙君这话说得有理,所以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寻找仙山蓬莱!只是......”
他蹙眉再次发问:“这些上古传闻,当真不是无稽之谈吗?”
谢予辞淡淡道:“诸多仙山传闻,而今看来虽是上古奇谈,但并非无稽之谈。便是只有一线生机,亦不应该轻言放弃,万般皆有迹可循,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
说起来,如今现存的海外三大仙山,其实他先前的日子便已经找到过两座了。
他曾经以瀛洲盛产的几种仙果和仙草“盏琰”,酿制出了一味佳酿,名曰“忆追思”。
——而此酿“忆追思”,亦在当初的破月小筑,曾被他用于卓清潭身上一次。
只不过当时也不知究竟是晚风急凛,亦或还是仙酿力劲......总之事后还害得卓清潭感染风寒,反复发热了许多天,事后多少令他有些懊恼。
谢予辞也曾经找到过方丈的踪迹。
还记得那次,他曾在方丈采集到了几株名曰“丹惑”的仙草,带回破月小筑中的倚凇居,给病中的卓清潭闻之,助其益气润肺。
而三大仙山中,便也只有当年他最为熟悉的蓬莱......却始终令他遍寻不到仙迹。
但是万事万物,既有存在之理,便必有迹可循。
他相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安罗浮亦郑重点头,道:“没错,即便是再难,我亦要试上一试,说不定仙山蓬莱当真便被我找到了呢?
师姐,你也不必相劝,便是将那四海踏遍,我亦要为你求来一株‘爻华’。”
说来让人无奈,蓬莱曾被她施法拘在岱舆旁边三十里外的海上。
上面仙草灵药琳琅满地,她都不曾投瞩过片刻的视线。
但是而今,消失不见蓬莱上一株普普通通的仙草“爻华”,却成了此生能救她这个凡人性命的东西。
一饮一啄,皆为果报。
卓清潭心知,安罗浮因为当日她受戒受刑蒙难之时未能及时相助,因此心里一直有心结。
若是此结不能解开,怕是今后都要成为他心底的一个疙瘩,于他修行无益。
她定定看了他一瞬,放缓语气道:“罗浮,世间诸事具有各自的缘法。端虚宫诸多心法,万变不离其宗,那便是要固守本心,心无杂陈。
很多事,你若不能释然放下,便始终纠结于心,无法堪破己身,于修行大为不利。”
安罗浮却缓缓摇头,沉声道:“师姐,或许罗浮的想法有些自私,枉顾师父和你多年教诲。
但是我却始终觉得,若此生无法守护自己的家人,便是修为再高深精进又有何用途?
修为固然不能轻忽,但这世间再没什么东西,能比至亲至爱之人的安危更加重要了。”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神色怔忪。
就连谢予辞闻言亦是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看向两米开外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面容虽然稚嫩,但眼中透漏的光芒却格外的炙热而坚持。
谢予辞忽然极轻笑了笑,这个小家伙,虽然有时候迂腐了些,但却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
倒也没有枉费她师姐处处为他着想,一番拳拳爱护之意。
卓清潭忽而从头顶帷帽长长垂坠而下的云纱里伸出一只纤长的骨感分明的手,轻轻搭在安罗浮紧紧攥住佩剑的手臂上。
她的神色隐藏在朦胧的帷帽下,因此安罗浮无法看得真切。
但她的语气却一如既往,温存而负生机。
“罗浮,不论是师父亦或是我,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相信师父,亦要相信我。
另外,有些事情你若想做,我便不会阻拦于你,准许你凭心而为、随心而动。但既是要随心凭心而为,那便重在努力的过程,而非结果。
你要答应我,在此过程中,不可因为心存私欲而伤害妨碍旁人的命格,亦永远不要因为结果是否圆满,而迷失了自己的心性,可好?”
安罗浮沉默的看着卓清潭帷帽白纱下,虽然不甚清晰、但隐约得见脉脉温柔的眉眼,旋即格外郑重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师姐。固守初心,尽力而为。但行诸事,莫问前程。”
谢予辞却忽而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甚理解的道:“有时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门正派弟子,为了那些旁的不相干的人或事的喜乐顺遂,把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憋憋屈屈。
等到轮到自己有难,却又担心扰乱旁人的命数,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们这一辈子啊,活得可当真没劲。”
安罗浮闻言,却当即皱眉反驳他道:“什么叫‘我们这些所谓的仙门正派弟子’?谢仙君,虽然您如今已经自请下界做一介散仙,并不在天界任仙职了,但也毕竟曾是天界的仙君。
行侠仗义,济世救民,不仅是我仙门弟子的行为准则,更是天界仙君的职责所在,您怎么能说这样便是畏首畏尾、憋憋屈屈呢?”
谢予辞瞬间仿佛被人割了舌头一般鸦雀无声。
他一时放松忘形,险些忘记自己此时正在假装九重天上的仙君了,因此倒是难得被这傻小子一句话呛得卡住了壳。
卓清潭见他居然也有被一个少年弟子怼到哑口无言的一天,不禁“扑哧”一声,轻轻摇着头掩唇轻笑。
跟在后面的晚青和灵蓉刚好买好了点心跟上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
灵蓉十分八卦的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谢予辞却没有时间理会她,而是十分不满的看着卓清潭道:“卓清潭,你笑什么啊?啧,你这人真的是不公正的很!怎么就喜欢拉偏架呢?
方才我教训你师弟的时候,你便立即开腔声援他。如今换成你师弟欺负于我,你却闷声偷笑暗自窃喜。这可不太地道了啊!”
灵蓉“哈”了一声,脸上表情怪异的看了看安罗浮,又看了看谢予辞,不可置信道:
“什么?我没听错吧?安小郎君还能欺负得了你?谢予辞,苦肉计可不是这样用的啊!你会不会啊?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予辞翻了个白眼,凉凉道:“这么多米糕,尚且堵不住你的嘴吗?”
灵蓉一边继续向嘴里塞了一块刚刚买的点心,一边小声哼了一声:“哼,要你管?你就会欺负我。”
卓清潭见此,不禁展颜一笑。
她此时这一身做工用料具是极为讲究的衣衫,亦是谢予辞先前命晚青刻意为她准备的诸多衣物配饰中的一套。
卓清潭此人,不论身负何等难熬的病痛,行走间腰背始终挺得笔直,宛如一支傲骨不灭的龄竺。
她那袭颜色素雅,但用料做工具是不俗的衣衫,此时在行走间翩然若飞,裙摆处低调又不适典雅的浅金色暗纹流光溢彩,恍若九天飞仙。
她偏头轻笑:“‘谢仙君’,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谁有理在下自然便帮着谁,何时拉过偏架?”
谢予辞“嗤”了一声,道:“你们人多势众,谢某才懒得跟你们争辩,拉没拉偏架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再者说,你们那明明是歪理邪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自己开怀畅意才是最为紧要。‘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这话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卓清潭闻言含笑偏过头去,静静看着他。
谢予辞微微一顿,无意识的轻轻蜷了蜷指尖。
她的目光哪怕透着一层朦胧的轻纱,亦能让人有种温润如玉、心旷神怡之感。
她这般静静回首看着旁人时,令人陡生岁月静好之感叹。
他听到她如斯说道——
“谢予辞,这世上情非得已的‘傻事’确实很多。
但尽管如此,有些事也还是要有人去做,有些事也还是有人不得不做的。只有这样,才能换取更多人的逍遥自在。”
“有些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如何取舍。”
不仅每道菜品具是色香味俱全,摆盘更是意境非凡、风雅不俗。
加上室内装饰极其讲究,精致淡雅,在此用饭别有一番风味。
这顿饭吃下来,唯一让谢予辞十分诟病的,当属安罗浮的泡茶技艺了。
本来这顿饭吃的舒坦,谢予辞是很想给安罗浮这点薄面的。
但是一杯茶下肚,他脸色顿时大变,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他格外认真诚恳的对安罗浮说道:“安小仙长,这人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可以理解。所以有些事情,倒也不必如此勉强。
谢某看你于修行一事上,倒也还算有些天赋在身。至于其他偏门左道,小朋友精力有限,不学也罢。”
安罗浮蹙眉问:“谢仙君,你此乃何意?”
谢予辞轻叹道:“谢某没什么意思,唯心疼这几两好茶尔。”
安罗浮闻言眉头皱的死紧。
他忽而沉默的举起茶盏,一口喝尽面前的茶水,旋即转头疑惑道:
“谢仙君,你的味觉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觉得这茶......还好啊?”
......这不是挺解渴的吗?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他一眼,轻喟道:“安小仙长,你该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
安罗浮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谢予辞见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十分真挚的看着他,缓缓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这里面可有半点虚假?”
安罗浮微微一顿。
他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响,然后神色郑重的转头看向卓清潭。
“师姐?谢仙君......不太实在,我不信他。你来说。”
谢予辞闻言当即一拍桌子,“啧”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好啊,不信我是吧?卓清潭,来来来,你来说!你别躲在一旁不作声。”
卓清潭用茶杯挡住自己的半边脸,也掩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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