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若是定要敬酒,礼数到了便可以了,我来替你敬酒也是一样。”
卓清潭笑了。
“孩子话。你是你,我是我。你与安世叔本就是父子,你如何能替我这个外人给自己的父亲敬酒?这是哪里的道理?”
安罗浮皱眉,最后只好道:“那好吧,但是你只能喝一杯。”
寰罂丹中罂粟用材含量较大,服下后不仅不易饮茶,与酒水之间更是药力冲撞。
不仅容易致人精神亢奋或沉醉,更加有可能激发出更大的药性。
卓清潭颇为无奈的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师弟,缓缓点了点头。
她不禁有些感慨,以前每每都是她处处不放心,细心教导叮嘱他们行事。
如今,师弟师妹们仿佛一夜间陆续都长大了,开始独当一面,甚至可以照顾维护她了。
沉默静坐饮酒的安品晗,看到端着玉盏向他走来的卓清潭和安罗浮,眉峰不禁微微一动。
在卓清潭走到跟前即将准备行礼时,他便已及时伸出手来微微一挡,微微摇头道:
“贤侄女,不必多礼。”
此时,由于谢予辞在高台上自顾自饮酒,并未约束下面的仙门弟子,于是朝晖堂上已经渐渐再次热闹起来。
相熟的仙门亲友或者知交们纷纷离席,互相敬酒寒暄,卓清潭他们此举融于众人,倒并不显突兀。
卓清潭面对这位九晟山掌门时,眼底亦是一片温情。
她双手托着玉盏,轻轻扬起下巴,饮尽杯中薄酒,然后放下酒杯,轻声道:
“世叔,多谢。”
多谢你一片信任,相知之义。
更谢你力排众议,相护之情。
安品晗却轻轻摇头,他亦是饮尽杯中酒水,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淡淡道:
“我们之间,不说这些。”
卓清潭忽而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是。”
她偏过头看向身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安罗浮沉默一瞬,终是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玉盏。
“......父亲,孩儿敬您一杯薄酒。祝您身体康健,福泽永昌。”
安品晗静静看了看面前已经比他长得都要高大了的儿子,视线格外认真的从他温润如玉的脸庞滑落,然后转过头去,十分冷淡的点了点头。
安罗浮静了一刻,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
他饮尽杯中酒,缓缓退了一步,再次站回卓清潭身后。
卓清潭见此却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劝,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背对着安罗浮,向安品晗微微摇了摇头,不甚认同的轻声道:“......世叔。”
安品晗微微一默,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
他垂下头,忽然轻笑了一声,唇畔的纹络十分清晰。
“这小子,还是这么听你的话。想来若不是你押着他,他未必会来给我敬这杯酒。”
卓清潭闻言当即摇了摇头:“世叔,罗浮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孩子,他亦时常担心你的身体。
前几个月去南边历练,还特意给您带了治疗寒腿之疾的药酒。想必您已经用过了吧?
羽浓也是如此,她去岁亲自用鹕羽为您做了一对护膝,还托晚辈出门除祟时务必带上,在降雪时节前给您送去。”
安品晗神色略有松动,似乎亦是被卓清潭的话触动到了一丝。
但是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摇头,极淡的一笑。
“贤侄女,这些年来,楌桪兄和你,将他们兄妹教导的极好。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卓清潭却摇头轻声道:“师父教导我们用心良多,清潭倒是没做什么。
况且,罗浮和羽浓为人仗义、心怀仁慈,品格像极了世叔。便是没有旁人引导管教,也自不会差的。”
安品晗闻言却轻笑一声,淡淡摇了摇头道:
“清潭,你不必为他们说好话。他们两个是什么德行,我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从小便不是省心的孩子,时常将九晟山闹得鸡飞狗跳。
......偏偏内子又十分娇惯孩子,险些将他们养歪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将他们带回端虚宫,让楌桪兄待我管教这对不肖子女了。”
安罗浮闻言眉头一皱,他忽而冷冷道:“师父和师姐自然是极会教导照顾我和妹妹的,他们的经年谆谆教诲,悉心照料,才有我们今日。
不像旁人,只会冷着脸训斥责骂,亦或罚我们禁闭。”
卓清潭当即皱眉,警告道:“罗浮!”
安品晗先前脸上略带的那丝慈和的笑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安罗浮却固执的紧紧抿着唇峰,他虽然因为卓清潭冷了脸,没有对安品晗再说什么冒犯之话,但是他此时的表情却十分清楚的表示......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他始终记得......自从他们的母亲过世后,安品晗便不再愿意看见他们兄妹,更不愿意再亲近他们兄妹丝毫。
那时他们刚刚丧母,年纪又太小,尚且不能明白生死之事。
小孩子见不到母亲,便会时常哭闹惹事。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父亲便会命人将他们带去九晟山宗庙祠堂里罚跪禁闭。
最开始禁闭之初,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足大人膝盖高的孩子。
整日在漆黑的宗庙里对着祖师们牌位哭的昏天暗地,可他们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分毫心软。
父亲越是这般严苛,他们兄妹便越是逆反胡闹。
就这样折腾了几年,直到有一日,他们兄妹再一次惹恼了父亲,被关进漆黑肃穆的九晟山祖师祠堂中多日。
父亲那次气的狠了,断了他们的食水。
他妹妹羽浓一开始还在嘴硬,后来忽然有一日说她想母亲了,然后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流泪。
其实......母亲走了太久,他们早已忘记母亲的模样了。
只记得记忆中那双时常抱着他们的手,似乎十分温暖。
正在那时,忽然沉重的宗庙祠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一名身穿一袭云白色的端虚宫道服、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外恬淡的看着他们。
第120章 意有所指
记忆中,那个少女缓缓走近,弯腰轻轻替他妹妹擦了擦脸上痕迹未干的泪痕,然后温声笑着对他们道:
“别哭了,姐姐带你们换一个地方玩耍可好?”
安罗浮和年幼的妹妹羽浓怔怔的看着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少女,便是比他们记忆深处的“母亲”还要美丽几分。
怪只怪那时候他们太小,脑中的辞藻太过匮乏,除了“美丽”,他们当时便再想不到其他更为准确的形容。
再后来,这个少女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抱着他的胞妹,拜别了他们的父亲。
那一年,他和羽浓才八岁。
而那个少女,也才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也不知当时的她是如何说服他们的父亲的,亦不知他们那一贯冷傲不驯的父亲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少女说服。
总之,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用跟父亲互相伤害、争吵不休,也再也不用频繁被惩戒、被关在宗庙祠堂里思过。
她居然真的带他们离开了。
带他们去到一处异常美丽、山景如画、仙境一般的仙门大派。
——端虚宫。
他们兄妹,也跟着拜在了端虚宫楌桪宫主门下。
而那个如同济世仙女一般美丽的少女,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师姐。
虽然师父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似乎除了他们的师姐之外,旁的事情很难引起师父的丝毫波动,他老人家也极少有时间去亲自传授他们道法和剑术。
但是,他们兄妹却从来不会觉得孤独。
因为师姐代师授业,日日悉心教导于他们。
他们的师姐卓清潭,用她那副看起来十分清瘦的骨头,撑起一身仙风道骨和世间道义,亦撑起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整个童年与青春。
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严厉,但他们从此,再未缺过爱。
如今,他和羽浓已经十五岁了,他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保护师姐了。
师姐过去总是教导他们说,他们的父亲是有苦衷的,他们的父亲是深爱他们的。
所以,他们不愿让她失望,亦是十分听话,守礼守节,做好为人子女的本分。
逢年过节或外出历练,均会准备节礼孝敬那位早已有些陌生了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但是时到今日,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离开母亲,便会时常啼哭的孩童了。
有些东西,当时未曾得到,时过境迁以后,兴许便再也不想要了。
——比如父亲的关注和疼爱。
安品晗沉默良久,忽然对卓清潭淡笑道:“看到了吗?贤侄女,你说他们品格像我,为人仗义、心怀仁慈。
但其实......他们的偏执、坏脾气和一身戾气更加像我。
不过好在,楌桪兄和你具是性情纯善之人,你们细心教导,引导他们从善,否则今时今日,他们还不定如何骄纵。”
安罗浮心底冷冷一笑。
看吧,在他们父亲的心中,他和羽浓从来都是无法被教化的顽劣之人。
他永远都是用这样一副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叱责他们丝毫不像他们的母亲。
但是他此时却不想再与他父亲争执了。
一则这样毫无意义,二则师姐就在跟前,他不想让他师姐为难。
卓清潭听到安品晗这样说安罗浮和安羽浓,却微微蹙眉,沉声道:
“安世叔,此言差矣。您对我们这些晚辈一向慈爱,便是我们有什么错处,您也一贯包容。可是对罗浮和羽浓,还请您......公正一些。”
安罗浮闻言猛地一怔。
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格外单薄的背影。
旋即忽而轻轻笑了笑,垂下头再没说什么。
世间哪有两全法,凡事有失必有得。
先前他心中的一腔愤懑,此时已经尽数散尽。
他的师姐就在跟前,又怎么会看着他受委屈。哪怕是面对他的父亲,他师姐亦永远都会护着他们。
安品晗闻言亦是微微一顿,他抬起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神,轻轻看向她,缓缓道:
“......贤侄女,你因心中有所偏爱,所以看他们哪里都好。便像内子一般......这是溺爱,要不得。”
卓清潭却笑了笑,道:“世叔,晚辈自认虽有些护短,但却从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您听我一言。
罗浮素来为人端方守礼,天资聪颖,在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素有口碑,从无骄纵之举。
而羽浓,虽然鲜少离开崇阿山,但举止得体,单纯善良,亦在断续宫中被众多同门喜爱。
他们皆是难得的好孩子,绝非我因偏爱而看错他们。
世叔,晚辈懂您‘玉不琢不成器’的良苦用心,况且清潭是后辈,本不该置喙您与罗浮羽浓骨肉私事。
但是教导子女,有过当罚,有功当赞。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
安品晗闻言深深皱眉,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明媚中带着丝清澈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谢予辞含笑施法闪身于他们跟前,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道:
“——呦?几位,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安品晗一怔,连忙结印施礼,恭敬道:“仙君。”
安罗浮也施了一礼,他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公子。”
安品晗却当即眼光一寒,转头叱责道:“放肆!当敬呼尊上为‘仙君’!怎么这般不懂礼数?亏得卓掌宫方才还在夸你知礼。”
其实,安品晗在正式场合里从来都是称呼卓清潭为“卓掌宫”的。
便是稍微放松一点的场合,也是称呼她为“清潭”。
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不会对着卓清潭倚老卖老、卖弄前辈情分,在旁的仙门中人面前以“侄女”称呼她。
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天下仙门之首端虚宫的宫主,绝对不能在人前失了体面。
这也是为何他方才哪怕会惹恼彭观海,亦要开口为卓清潭说话的原因。
谢予辞见此笑了笑,他轻轻摆手。
“安掌门不必如此严厉,称呼谢某什么都无妨。令郎当日曾在无暇镇仗义出手、相助于我,与我亦可算是有旧,倒是不必这么见外。”
安品晗立即恭敬道:“是,仙君慈悲,不予计较,是小儿的福分。”
谢予辞复又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方才谢某正好听到卓仙长高论,她言道‘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这句,在下倒是觉得这话说得对极。
想来,卓仙长悲悯众生,必然不会行那磋磨人心的恶事了。”
卓清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还未曾来得及说话。
安罗浮已经皱起眉头,十分不高兴的说道:
“那是自然了,谢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师姐品行高洁,为人端正,是断然不会磋磨玩弄人心的。”
“逆子!住口!”
安品晗叱责道。
第121章 起疑
谢予辞倒是没有生气,他轻轻向安品晗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然后“扑哧”一声乐了。
他隔空指了指卓清潭,笑眯眯的评价道:“——你们端虚宫,倒是当真有几分意思。”
安罗浮闻言蹙眉看向他,甚是不解其意。
“谢公子说什么?”
卓清潭则挑了挑眉,她听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
她知道,其实谢予辞是想说先前下午在房间中,对她所说的觉得端虚宫弟子们彼此间友爱过了头,她过于“溺爱”师弟师妹们之类的论断。
于是,卓清潭略带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来添乱。
谢予辞含笑看了一眼卓清潭的表情,曼声回答安罗浮道:“没什么。只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的目光在安罗浮搀扶着卓清潭的手臂上轻轻掠过,凉凉道:“有些病人自然也该回去休息了,宣扬同门情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卓清潭微微一顿。
其实,她确实是有些累了。寰罂丹的药效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渐渐跟不上了。
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药力正在逐渐消退,而她晚宴之初时脸上那抹因寰罂丹药效难得一见的血色,此时亦是渐渐消退不见。
谢予辞正是注意到她状态的变化,才会突然出现,打断他们的寒暄争执。
安品晗听到谢予辞这话,下意识凝眸认真看了卓清潭的脸色。
他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清潭,你,受苦了。”
卓清潭先是一愣,旋即心中微微一动,然后也沉默了。
安世叔此时的神态......他居然知道?
莫非,他居然也知道她师父在她八脉中打入八根镇骨钉的真正原由?
不过,她师父楌桪宫主与安世叔本就相交莫逆,安世叔知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遥想当日在无妄海,后来几大仙门的掌门们陆续都到了,安世叔后来亦是在场。说不定他师父在无妄海时,便已将决定在她体内打入镇骨钉的原由告知了安世叔也未可知。
而安世叔此时发现她体内那八颗如斯折磨人的镇骨钉迟迟不曾被她取出,可能便也猜到她亦是明白了她师父的苦心,因此才苦苦支撑。
卓清潭对上安品晗此时眼中难掩的怜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牵连甚大,不宜再说。
安品晗亦明白了她那一眼的含义,不动声色的别过了头。
安罗浮却忽然问:“师姐,你还是很不舒服吧?那便快些回去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你。”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忽然十分心虚的看了眼抱着手臂、正凉凉的看着他们的谢予辞。
......打又打不过,也不知道这家伙明日会不会放他进去看望他师姐。
卓清潭轻轻拍了拍托着她左手的那只安罗浮的手臂,看着他满眼的不舍和担心,安慰道:“无事。虽然不在崇阿山,你亦要少饮些酒,不要乱了修习的时辰。”
安罗浮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应了。
“是,师姐放心。”
然后,他再次转过头看向谢予辞,神色郑重。
“谢仙君,那我师姐,就拜托你了。”
谢予辞伸出一臂,虚虚的扶住卓清潭的手臂,懒洋洋道:“——啰嗦。”
客房内。
谢予辞将浸湿得温温热热的绢帕递给卓清潭,然后凝眉静静看着她擦拭过脸颊后,明显又显憔悴几分的容颜,忽而发问道:
“方才,九晟山掌门那话是什么意思?”
卓清潭微微阖着眼,她十分自然的将手中擦过脸的热绢帕递还给他,然后带着困意懒洋洋的问:
“什么话啊?”
今夜仅仅是吹了点风,喝了一杯薄酒而已,她此时说话便能已听出嗓子有些沙哑了。
连语气和音量都是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房间中流动的空气吹散一般。
相似小说推荐
-
沙海桑桑(张怀友) [现代情感] 《沙海桑桑》全集 作者:张怀友【完结】瓣VIP2023-05-31完结言情小说现代言情救赎欢喜冤家甜宠天...
-
春山与湖(吻别热线) [现代情感] 《春山与湖》全集 作者:吻别热线【完结】豆瓣VIP2023-06-22完结言情小说现代言情家庭职场HE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