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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顾九洲)


卓清潭的白色大氅裙摆蹁跹,赫然挡在了连未名与谢予辞之间。
她双手快速结印,分别置于胸前和额间。
——刹那间莹白色的灵力大涨,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屏障法阵凭空出现,立于她和连未名面前!
时间刚刚好,对上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凶煞神力!
若是她晚上一步,或是多犹豫一分,连未名恐怕都会必死无疑!
谢予辞在看见到卓清潭居然出手时,当即眉头一跳。
怎么可能?
她从哪里来的灵力,居然还能阻拦他?
她之前那个可以储藏灵力的法器中剩余灵力不是已经用完了吗?
他的神力倾覆之下,如今身为凡人的她怎么可能接得住?
谢予辞试图收回掌中力量!
但虽然大部分的神力已经成功被他撤回,却还是有一小部分无法抵消的神力,重重与卓清潭的灵力护盾对上!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卓清潭布下的保护法阵上碰撞炸裂!
——“轰”的一声巨响!
声势如此浩大,整个兖州府方圆百里,俨然可闻。

兖州府内,无数凡人诧异惊慌的抬起头茫然四顾。
只见天边一团银白色与玄紫色的光芒激烈碰撞,旋即恍若满天繁星四散而下——如同一场拜月节里别致芳华的璀璨烟花。
而那两股力量对上的瞬间,瞬间四下消散而去。
卓清潭在玄紫色和莹白色的神光散漫中,与同样现身于屋顶的谢予辞对视。
谢予辞眼中波光闪动,他似乎有一些懊恼,又有一丝后悔。
但是卓清潭的眼中却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一份怅然若失的笑意。
她早该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又从来不肯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还是一个,从来见不得她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在众多仙门弟子震惊惶惑的视线下,卓清潭紧紧抿住的唇畔。
她的唇角先是缓缓滑落一行鲜血,旋即,那行鲜血居然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她眉心紧蹙,胸口急促的起伏呼吸。
即便是像卓清潭这般能忍之人,此时面上亦露出了痛楚之色,可见她此时定然是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烈痛苦。
而被她挡在身后的连未名,此时既然惊呆了。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格外单薄消瘦的背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下一口气随时都会吊不上来的病人,居然在那股恍若毁天灭地、灼烧得他尸骨无存的炽热力量中救下他性命?
他神色复杂的喃喃道:“......你......”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那个一身玄衣金纹大氅、容貌俊美却恐怖如魔煞一般的男子,已经施法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看向他的视线犹如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但是却并没有再度向他出手。
男子面沉如水,一只手揽住卓清潭,一只手则迅速隔空点在她周身十几处大穴之上。
那男子眉心微蹙,轻轻对卓清潭道:“别忍了。”
下一秒,卓清潭似乎亦已忍耐到了极限,她唇角轻启,猛然偏过头去喷出一大口鲜血!
安罗浮见此大惊,他回过神来,纵身而跃,口中惊呼道:“——师姐!”
谢予辞却皱着眉一个视线看过去,一股神力徒然出现,凭空阻住了他的脚步。
他冷声道:“别过来,她体内灵力澎湃,不可再触碰她。”
卓清潭先前的那一口血,仿佛彻底打开了她身体中的某个开关一般。
自那一口鲜血过后,便是一口接着一口。若非谢予辞始终揽住她,她恐怕无法自行站立。
接连十几口鲜血冲口而出,卓清潭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也都随着那些鲜血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眼前一片昏暗,还伴随着金光乱闪,整个人都有几分沉迷入梦中的恍惚之感。
耳边,安罗浮的惊慌叫喊声音时远时近,一会听得真切,一会又听得模糊。
而她此时唯一的触感,只有腰间那只握在她的手掌。那只手掌稳且有力,恍若支撑着她的最后的底气和后盾。
卓清潭不禁在心底微微自嘲。
身处于众多仙门弟子之中,而她此时心底最大的依托和勇气,居然来自于一个对她满怀恨意之人。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怜。
谢予辞冷着一张脸,紧紧皱着眉峰。他一只手臂牢牢揽住卓清潭的腰,一只手十分犹豫的抬起又放下。
其实,他很想向卓清潭的灵脉中注入一股神力,以此助她震慑伤势的。
但是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卓清潭曾因地心焱火灼伤了灵脉,不得不封住灵脉慢慢温养,再受不得神力冲撞。
她的这具凡人之躯实在太过脆弱,被地心焱火灼伤过的灵脉更是千疮百孔,整个人便如同一件破损之后被浆糊勉强粘在一起的瓷器。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神力,恐怕都不行。
啧......他心中异常烦躁,当真是麻烦。
谢予辞见卓清潭似乎终于吐尽了因“潮沁”中灵力冲击心脉、导致心脉大损而吐出的血后,脸色难看的抬起袖口,轻轻替她擦拭掉她额间的汗水。
仅这一会儿的功夫,卓清潭的脸色便已从惨白变成了灰白,眼下还微微透着一丝不详的青色。
她浑身上下具是虚汗,就连额旁的发髻都已被浸湿。
但是她的唇瓣却无半分血色和水色,早已皲裂开来,撕裂之处的鲜红分外刺目。
谢予辞能感觉到,手中拖着的这具身体,此时已经连半分掌控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又一次“啧”了一声,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起。
只是......哪怕这样大的动作,她亦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皱眉垂眸看去。
果然,卓清潭的眼睑虽然是微微张开的,但她的瞳孔却已微微扩散,视线始终没有聚焦在一个固定的点上。
——她的神志已在迷离昏沉的边缘了。
安罗浮此时忽然看到那个他们在无暇镇上所救的少年,不禁一怔。
下一刻,发现居然是他在抱着他的师姐,当即狠狠皱起眉头。
这少年......实在是太失礼了!
安罗浮顾不上害怕眼前之人刚刚使出了怎样恐怖如斯、非人的力量,依旧几步上前,十分有胆色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谢公子这是要将我师姐带去哪里?请你放下我师姐!”
谢予辞微微一顿,转头静静看了他一瞬。
安罗浮被他视线盯住,嘴角不禁微微一抿,但是旋即却依然十分固执的直视他的眼睛,竟然分毫不肯退让。
谢予辞见他这番神情,不知为何神色却微微转暖。
其实他对安罗浮的印象很好。
无暇镇初见之时,这个少年便一腔善意仁心和坦诚,出身不凡却又无半分骄傲自满,对待周围的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
当年的钧别......似乎亦是如此这般的性情。
端方正派又不失温度,有着无可指摘的性情与品格,即便是在遍地仙神的九重天上,亦是被众多仙官赞誉有加的存在。
想来,这便是卓清潭、亦或说是当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最喜爱的那一类少年子弟吧?
心不染尘,恪守本分,初心不改,天资不凡。
可惜了,他当年只做了几百年的“钧别”终归“无疾而终”,怕是终于让她失望了。
卓清潭的这一世想来应该也很喜欢和疼爱于她的那几个同门师弟师妹吧?当初他在无暇镇时便曾暗中观察过,她与他们之间相处甚恰,其乐融融。
其实,他们才是一类人——出身名门,为人敬仰,端庄自持,谦逊有礼,道心恒定。
......而他,始终与他们并非同路人。

谢予辞忽然转开头去,似乎是不愿再多看安罗浮。
他侧首淡淡回答他道:“自是要带她找个暖和一些的落脚之地缓上一缓。晚风冷硬,她尚且病着,不易在高处长久吹风。”
说到此处,他忽而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四下。周围诸多仙门弟子因为方才不同凡间的神力异象,大多神色迷茫,有些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般还未缓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道:“毕竟,诸位身体健壮的仙门弟子遭遇险情时,便也只有这个傻子才会愿意以德报怨冒死相救了。只是,她怕是也不能再与诸位攀扯下去了。”
言罢,谢予辞偏过头再次冷冷看了一眼神色十分复杂难辨的连未名,缓缓冷声道:
“你真应觉得庆幸,若不是方才她替你挡住了那一下,此时你已然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会有。”
连未名闻言嘴唇上下开合几下。
他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周围诸多仙门弟子们的脸上亦是青红交加,就连曾经见过谢予辞的方鹏此时也沉默了。
安罗浮顾不得谢予辞此时对仙门弟子们的嘲讽敌视,他只是焦急的追问道:
“谢公子,我师姐到底如何了?我们需得尽快赶赴九晟山,让我父亲替师姐探脉疗伤。”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说呢?品性不赖,但是脑子却怎么不甚灵光呢?
这种时候还探什么脉?她的灵脉具已被你们那位端虚宫的什么宫主施法封住了,光靠探脉又能摸出什么所以然来?除非是将灵力注入她的身体去探脉。
不过,她之前连日高烧,身体消耗得不轻,恐怕是禁不住用灵力在脉络中蛮横探视。”
安罗浮闻言登时不再说话,只是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片刻后,他忽然轻声道:“......谢公子,你先带我师姐离去,我来替你们断后。只是若你安顿好了我师姐,还请传个讯息给我。”
谢予辞这回是真的诧异了。
他轻轻“咦”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谢予辞本以为仙门弟子大多迂腐不堪,只懂得守规守礼,将仙门门规戒条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不成想在这个名叫安罗浮的仙门弟子心中,他师姐的生死安危居然远重于其他。
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半分都没有迟疑的轻轻点头——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卓清潭的这位小师弟的安危。
听闻这位是九晟山上的少主。
想必就算安罗浮为他们断后被人擒拿住了,在兖州府地界上,也断然没有谁敢去为难他的。
于是,谢予辞伸手将卓清潭脑后挡风的帷帽替她戴上,转身便要施法离去。
谁料正在此时,一道白发苍苍的身影,旋即落于房顶!
伴随着一个格外苍老的声音:“——仙君!请留步!”
......仙君?
难道是在叫他?
谢予辞微微一顿,他略带不耐烦的转头看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湛蓝色的无妄海长老道服,白发白须,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赵琦和连未名看见来人,当即恍如得见救星,惊喜的恭敬施礼大声道:
“——彭师叔!”
谢予辞微微挑眉。
原来这就是他们一直在等的救星?
——无妄海的长老彭观海。
他只瞧了一眼,便微微摇头嗤笑了一声。
这些自大的凡人啊......就凭这个老头儿,即便是卓清潭未曾放走晚青与灵蓉,凭他的道行也动不了晚青与灵蓉分毫。
不过看当时卓清潭的脸色,想来这老头儿身怀异宝,藏了什么可以针对大妖的极品法器在身上。
彭观海却并未理会那两个喜出望外的门中弟子,他神色异常激动的打量了一瞬谢予辞,当即不再犹豫。
只见彭观海一撩衣摆,郑重跪于地下。
——全场轰然震惊。
不仅无妄海的弟子们大惊失色,就连周围那几名凭津阁和九晟山的仙门弟子们亦是纷纷瞠目。
谢予辞微微挑眉,神色不解且不耐的看向他。
......这老头儿搞什么?
只怕此人多半有病。
彭观海却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端端正正跪在屋顶房檐上,郑重叩首——行的,居然还是三拜九叩的拜神大礼!
赵琦怔怔的看着彭长老的动作,不解的喃喃:“......彭师叔?您这是......”
......彭师叔难道是发了什么癔症不成?
怎么居然向这个少年施如此大礼?
还是说,这身怀奇怪力量的凡人少年,也是一名威震四方的可怕的妖?居然连彭师叔亦被他迷惑住了心神?
正当现场的年轻仙门弟子们各自惊疑不定时,就听彭观海已经完成三跪九叩之礼。
他谦卑的低垂眉眼,甚至不敢起身,依然跪在地上,躬身恭敬的垂首对谢予辞道:
“仙君!老朽方才在城中见到此处神光耀眼,又见漫天坠落而下很多九重天上仙君施展仙术时才可一见的仙力星辰,便知道必然是有天界仙君临凡驾临兖州府。
如此凡间佳节,此城百姓得见仙君散落的仙力,实乃此生最大的福报。”
他恭恭敬敬的再次叩首道:“年轻弟子们不知轻重,不识真仙。然老朽少年时,却得幸见过一位地仙赐福于当地的一位五福老人。
——当然了,那位地仙大人的仙力星辰,远远不及仙君方才使出的仙力耀眼高华。”
谢予辞微微一顿,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
这老头儿居然不是头脑发昏有病,而是看到了方才他以神力使出的术法,因此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只是,这彭观海到底还是个凡人,此生想来没什么机会见到真正的神仙。
因此他并不知道,虽然地仙的微弱仙力、普通小仙的仙力、以及上仙的蓬勃仙力,远远看起来形态相似,实则各不相同,差别甚大。
而方才谢予辞使出的也并非九天仙力,乃是天生神骨之人的先天神力。
谢予辞微微沉默,若是太阳烛照这厮如今尚且还活着,那么普天之下还能使出先天神力的,应该便也只有他与他二人了。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天生身负神格与神骨,是当之无愧的神明。而他谢予辞虽有神骨、却无神格,勉勉强强算个半神之体。
他下意识垂头看了看怀中的人。
只是......
可惜了她。
堂堂混沌初开生而为圣、天地两仪至纯至净的圣神,最终却落得个神格尽散,元神尽毁,神骨寸断的下场。
哪怕勉强聚起一丝神魂重新转世投胎,亦不再是当初的天生圣神之体。
更无......半分神力。

谢予辞不知为何心底忽然一涩。
他心知他这样并不应该,而太阴幽荧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也并不值得让他去可怜。
可是......
太阴幽荧,当年你亲眼得见仙山岱舆尽数摧毁,数万年巍然九天的西极濯祗仙宫毁于一旦,感受自己的元神寸寸碎裂、神格渐渐消亡不再之时......
你究竟是痛?还是不痛?
亲身感受自己曾经无边磅礴的神力逐渐消散,甚至整个人慢慢化作虚无、神识散落于天际之时,你,可曾害怕过?
听闻彭观海的解释,沉默良久的凭津阁弟子方鹏却忽然皱眉道:
“彭长老,您是不是认错了?这位谢公子,我曾经在我派境内皖州城无暇镇有过一面之缘,他只是凡人而已,又怎会是天上的仙君呢?”
彭观海正色的指教他们:“你们年纪还小,所以有所不知。大道至简,得道的仙神自是道法高深,返璞归真。以我等凡间仙门的修行深浅,如何能看出上仙的真身。想来先前必是仙君在凡间有所要务,不便显露真身,因此你们才无从发觉。”
方鹏若有所思的偷偷看了眼一旁微微低垂头颅,没有说话谢予辞。
是这样吗?
可是当时这位可是被他师弟豫丰年折腾的甚惨,哪怕如此亦不曾展露神力,这是不是未免也太......自虐了些?
彭观海见谢予辞半响没有动静,再次小心翼翼的轻唤他。
“仙君?”
谢予辞回过神来,微微一顿。
这个无妄海的老头儿既然误会他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这等误会于他而言,倒也没什么不好。
也罢,如此反而更方便他......接下来的行事。
于是,谢予辞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彭观海,缓缓道:
“这位仙长误会了,在下而今已非九重天上有职有司的仙君,只是一名下界散仙罢了。这位长老行如此大礼,谢某受之有愧。”
彭观海却肃容道:“仙君严重了,即便仙君下界临凡做了地仙散仙,亦是我等仙门中人崇敬的仙神。我辈弟子敬拜仙君,实乃本分。”
谢予辞闻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长老,免礼。”
彭观海这次才敢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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