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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顾九洲)


羽浓红了红眼眶。
“哥哥,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个办法,太高兴了没想那么多......可是我真是气不过!
师姐她明明是为了救几大派的同门们,这才留在无妄海钧天崖给那些人断后。
没错,若水寒潭倒灌激起地心焱火爆发,人是绝难活下来的,难道就因为她活下来了,就因此断定清潭师姐勾结了什么大妖吗?”
当然不止如此......
罗浮眉头紧蹙,而是因为当时同时镇压住若水寒潭和地心焱火两大天灾的那股残存的灵气......确实不是人族。
似仙非仙,似妖非妖。
......似凶,亦非凶。
那确实是恶妖凶兽之兆,还不是一般寻常恶妖凶兽能有的力量。
“哥,你当时还在西蜀,不曾亲眼所见师姐回来的样子,师门中当时只我一人在端虚宫......她......”
罗浮怔怔抬头看向妹妹。
羽浓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她很不好......我从未见过师姐这般模样。
她素来都是清雅绝尘,灵力高绝,不染凡尘的,让人心生敬仰又不敢冒犯。
可她这次回来时却白衣喋血,脸色更是难看,我当时冲上去拉她的手,摸到她衣袖下的双手居然还是被捆仙锁缚着的!
她却云淡风轻的安慰我说‘别担心,回去,修习切莫偷懒’......
师姐还以为自己很威严,她都不知道,她当时的声音有多无力多虚弱!”
羽浓泣不成声,罗浮听罢紧紧攥住拳头,眉峰紧锁。
“哥哥,师姐这般情况如何还能熬到师父他们出关?为什么会这样啊?
师姐本是收到师门求救符传讯,赶去救历练时被困钧天崖的几派同门的!
她为了救人已经伤的很重了呀!为什么还要治她的罪呢?”
“......我不知道。”
罗浮沉默半响,摇头轻声道:“但是我相信师姐,也相信师父他老人家一定有他的考量,师父总不会不管师姐的。”
羽浓抽泣着慢慢收了泪,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好!那我便听哥哥的。师姐让我好好练剑不可偷懒,那我便好好的。
我也回去找些趁手的仙药礼物,送与那可恶的林苒之,希望她能看在这些宝物灵药的份儿上,这阵子善待清潭师姐。”
崇阿山,断戒峰顶。
由于山势极高,终年寒雪覆盖,此处便是仙门弟子也需御剑才能登顶。
林苒之御剑登顶之后,先是看了看日头时辰,这才漫不经心的踢开崖边一块冻土。
然后,她不紧不慢、施施然的穿过结界,进入断戒峰内唯一的屋舍。
那屋舍造在如此苦寒之所,又是给受戒受罚弟子所居,必然不会太好。
既然是寻常木屋,自然无法抵挡断戒峰顶终年积雪寒风。
林苒之推开木门,“吱嘎”一声,门的合页处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
那屋舍名叫“受戒堂”,其实并不大,站在门口一眼就望得到头。
整个屋舍中除了一张石床,便只有门口附近一张小小的石桌石椅。
林苒之进屋后一眼便看到,受戒堂最里面的石床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面朝墙壁、背对着门的方向静静打坐,一动未动。
或者说,那人只是维持着打坐的姿势而已。
因为那形态与她昨日走时一模一样,几乎纹丝不变。
她微微蹙眉,直奔屋内唯一一张石床而去,然后在距离石床一米处站定。
她迟疑片刻,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的道:“卓、卓师姐。”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受戒堂四周屋舍是用木头和石头堆积而成,风声顺着木板的缝隙吹进屋内,似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就在林苒之皱起眉头,以为床上背对着她的人今日依然没有意识时,突然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
“......林师妹,有劳。”
那声音虽然十分沙哑,但却十分动听。
林苒之一时语塞。
她虽然在羽浓和罗浮面前趾高气扬,但她面对这个尽管被封了全身灵脉,无法使出丝毫灵气,且身负重刑镇骨钉的掌宫师姐时,居然依旧丝毫不敢造次。
林苒之不太自在的清了清嗓子,然后装作不在意的道:“弟子奉命给卓师姐送食水和药。”
“多谢。”
床上的人极轻极短的答道,虽然依然有礼,但却不难听出声音已经极为虚弱。
她始终背对着她,以盘膝以打坐吐纳的姿势端正的坐着。
但是作为掌戒堂弟子,林苒之自然知道她此时两臂、两肩、两肋、两膝这八处最最重要的关节处,都被打入了镇骨钉,是何其煎熬。
——尤其是维持这样端正的坐姿,更是痛煞人也。
此时膝盖和手臂弯曲时,与镇骨钉摩擦的痛楚,绝非常人所能忍受的。
八根镇骨钉入体,是端虚宫除了处死之外,掌戒堂中最严重的刑罚了。
往往是用来惩处折磨罪大恶极、为害一方的弟子。
几千年来,端虚宫亦少见镇骨钉会被打入八根之多的恶徒。
这也是为什么林苒之断定,卓清潭必然真的勾结了天性凶残的大妖。
否则以她在端虚宫的地位,何至于此受此重刑?
林苒之想到此处,不禁撇了撇嘴,收起之前心里萌生的一丝对她的心软。
此时这人浑身上下明明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居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见真是虚伪至极。
她一时没忍住自己的脾气,阴阳怪气的道:“不敢,弟子只是掌戒堂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弟子罢了。
便是奉命入峰照看卓师姐,也要被宫主座下内门弟子们欺辱,如何敢被掌宫师姐称一句‘有劳’?”
这话一出口,林苒之自己就先有些懊恼了。
旋即升起一丝后怕。
她心下一慌。
她居然说了?
她居然真的当着她的面说了这种话?......
林苒之虽然入门很晚,资历又低,除了那次考教之外再没什么机会与卓清潭有交集。
但就算是她,也知道卓清潭便如同端虚宫神坛之上那朵最最清冷高贵的花,一直以来在端虚宫中都被当做下一任宫主奉养,宫内弟子无人不尊崇爱戴。
便是如今,卓清潭这朵高贵的花落到雪地上,也断断轮不到她去踩上一脚的,若是宫主和师父他们事后知道,怕是不妙。
她正心神大乱的胡思乱想,却听石床上虚弱喑哑的声音轻声道:
“是羽浓吵着要上来吧?难为你了。”
林苒之微微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床上静静背对着她坐着的那人,话说的多了便有些气力不济,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羽浓脾气骄纵跳脱了些,也不甚懂规矩......抱歉,给你添乱了,是我平日没有管教好。
但她心地纯良,想来......咳......想来不至欺辱他人。莫不是之间有什么误会——咳!咳咳......”
说到此处,卓清潭似乎无以为继,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林苒之悚然抬头,就见她消瘦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
——她勉力维持这个端正的坐姿,此时已然到了极限!
林苒之下意识上前一步,慌忙扶住她的肩膀,怔忪的看着无力仰躺在她肩膀上的人。
她早知道卓清潭好看。
但是从未有机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清晰真切的看过这位端虚宫首徒的容颜。
当真如同仙门百家传闻中那般,犹如寒潭初透的雪域神花,夺人心魄,清冷高绝。
只是,此时这朵“神花”,却如同半枯萎的“蔫花”。
她眉目微蹙,发丝散乱,唇色干裂爆皮,脸颊惨白中还透着一股青灰,颧骨上还泛着病态的潮红。
更可怕的是在如此距离之下,随着对方的咳嗽和喘息,林苒之真真切切听到了她心肺之间发出的那阵惊心动魄的拉风车一般的杂音。
“你怎么了?”
她惊道。
她如今奉命在断戒峰当差,这人可不能死在她手里啊!
若是卓清潭真有什么不好,不说宫主和她的亲传弟子,便是端虚宫其他几堂的同门们也不会放过她,只怕师父也不会保她!
“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林苒之猛地攥住她肩膀,大声问道,然后猛然醒悟自己又问了句废话。
地心焱火灼伤,灵脉受损被封,八根镇骨钉入体,卓清潭自然是哪里都不舒服的,这还用问吗?
扶住她的一瞬,林苒之只觉触手一片冰冷,她这才发现卓清潭居然在不可控制的颤抖!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痛的,亦或是二者都有。
她连忙回身拿起之前罗浮给的丹药,此时也顾不上哪瓶是孝敬给“自己”的,哪瓶才是给她的,通通倒出两粒,急吼吼的就递到卓清潭唇边。
“快吃!这是你师弟从西蜀拿回来的灵药。”
卓清潭却并未如她所愿那般立刻吞下灵药,而是微微侧头避开了灵药,努力平息喘息。
“西蜀?是我四师弟罗浮归来了?”
“嗯。”
林苒之闷闷道:“你这位掌宫师姐出事受了罚,门下师兄师姐们闻讯忙完手中历练任务自会相继回宫。
况且我们端虚宫此次在外面丢了如此大的丑,便是大家不回来还能怎样?难道要在外面继续听外面那些不中听的风言风语吗?”
卓清潭刚刚勉强止住的咳嗽,猛然又剧烈了几分。
她呼吸间颤抖的频率,都让林苒之心惊胆战。
“——哎!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了吧!!”
林苒之急了。
“我告诉你!你可还没受过四大派的公审,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说不清了!”
卓清潭似乎轻笑了一声,她微微合着眼,努力想压制咳嗽,却失败了,只能轻声断断续续道:
“抱歉......此时有些无法控制身体。不过咳嗽和喘急都无妨,你不要怕,也不需理会,死不了人。”
林苒之此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她自然清楚卓清潭被封住灵脉,根本无法运转灵气压制身体的伤痛和病症,自然也无法压下严重风寒过后的咳喘、以及伤痛和镇骨钉引起的剧痛颤栗。
其他不论,单说八根镇骨钉,若是换成她自己,恐怕此时早已痛叫出声,哀嚎不止了。
这个卓清潭卓师姐倒是......怪能忍的。
“你快些吃药!”
她认命一般无奈的催促道。
卓清潭低喘着摇了摇头。
“没用的,这些丹药于我无益,倒是你更需要一些。”
“什么叫‘我更需要’?你是看不起我吗?”
林苒之右手扶着卓清潭,左手却忍不住攥紧了裙摆。
卓清潭微微喘着气,喑哑低笑了一声。
“非也,四年前的外门弟子考核,是我主持,我记得你......
你的灵根在混元诀修炼之途上很有天赋,这瓶焕心丹正适宜你服用。我修习的是沧海毋情诀,吃这些丹药亦无甚作用。”
林苒之一愣。
“你说……什么?”
她居然记得她?
她还说自己......很有天赋?
不知怎的,林苒之脑子里突然想起方才与安罗浮、安羽浓二人在峰底的对话。
“——清潭师姐怕你超过她,夺她锋芒?你怕不是还没睡醒吧?
师姐想必是怕你误入歧途才让你来掌戒堂先行修修心性。”
“——苒之师妹,这必是你误会了。如我和羽浓,即便是从小便入了师父门下,也并未被传授沧海毋情诀。
至于清潭师姐天生情脉不显、性情清冷、品行高洁,又怎么会因为嫉妒而针对其他弟子呢。”
难道卓清潭当时......真的不是故意针对她?

卓清潭声音虽微弱,语气中却有一种格外静人心神的恬淡。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当年便说过,你的根骨最适合修习混元诀。
长檍师叔是端虚宫中混元诀功力最强的长老,只是今日我观你面向......你因何几年来混元诀居然丝毫未曾精进。”
林苒之一愣。
她居然......真的记得自己,而不是虚话。
这位高高在上、有权代宫主行事的端虚宫宫主首徒,当初考核结束把自己分到端虚宫中最冷僻的掌戒堂,居然真的是在为了她好吗?
她一时怔忪,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片刻,林苒之才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艰难开口,有些难为情的如实回答:
“我......尚未修习混元诀。”
“......什么?”
卓清潭声音轻且沙哑。
她有些艰难的喘息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沉默了一瞬。
林苒之这四年来拜在长檍长老门下,虽长檍长老亲自传授了她混元诀心法,但她却从未认真修习混元诀,反而四处偷师别峰的仙法剑招,是以将功法学的乱七八糟,几年来并未精进多少。
她心中属意的是端虚宫第一心法沧海毋情决,但整个端虚宫里修习过沧海毋情诀的人,便只有清越峰的端虚宫主楌桪、首徒卓清潭,以及宫主的二弟子洛岩池。
而清越峰非诏寻常弟子不得入,她便是想偷学些形似神不似的招式,也无从下手。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每日偷偷去劭炀峰偷学掌戈堂的招式。
但招式易看,掌戈堂的心法功法却无从掌握,她便也只能偷学些肤浅的招式而已。
卓清潭几不可闻的轻叹了口气:“端虚宫十八道心法,道道各有所长。
你以混元诀的心法催动其他峰的仙法招式,只会学的不伦不类。
你若能将长檍长老的混元诀由内而外,学至精髓,自不会弱于旁峰弟子半分。
这道理,希望你能自己想通。”
林苒之眉心微动。
她沉默片刻后,闷声道:“......知道了,明日起,我会认真修习师父传于我的混元诀心法和仙法。
至于其他峰……我也不会再去了,这总可以了吧。”
卓清潭轻轻闭上眼睛,声音微不可闻。
“你如此想,自是甚好。若是修习中遇到功法不通之处,亦可问我,左不过我如今也闲着。”
林苒之神色复杂。
她觑了眼她灰败的颜色,没忍住心中疑惑,迟疑的问道:
“难道掌戒堂的混元诀......卓师姐也修习过吗?”
卓清潭唇角略起极淡的笑意,却没有答话。
但林苒之却从她的表情里瞬间看明白了:端虚宫十八道心法,怕是没有这位不精通的......不愧是楌桪宫主给予厚望的端虚宫继承人。
可如今她这般情状,哪怕天资再是卓越,也要仙途尽毁了。
“......你......快些服药吧。”
她沉默片刻,固执的将丹药再次递上去。
不同的是,这次她还端过食盒里凉透了的汤药,运转灵力,将冷透了的半碗药变得温热。
林苒之看着碗底洒了大半,只余下半碗的汤药,心里略略懊恼。
其实她当时是可以避开安羽浓伸来的手,稳住食盒的。
但她当时就是故意的,想借此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清越峰弟子们心里难受。
只是没想到,此时心里有点难受的却轮到她自己了,当真自作自受。
林苒之十分别扭的小声说:
“就算这瓶灵药于你伤势无用,但你师弟特意从西蜀给你带的另一瓶健体丹药和这碗风寒汤药,还是要喝的。
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身体怕是连凡人都不如的。
而且,若是罗浮师兄和安羽浓知道我没有给你用药,怕是不肯与我善罢干休的,你可别害我!”
卓清潭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虽然明明知道吃了也没甚作用,还是勉力就着林苒之的手,艰难吞下药丸和汤药。
待她吃完药,林苒之缓缓扶着她躺在石床上,嘴里还不理解的嘀咕:
“反正你又没什么力气,就不要再坐着了。
我每日来,见你都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此处。你又不是神坛上面的神仙,作甚这般为难自己?
镇骨钉打进肋下膝盖,好好的人如何还能坐得住,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卓清潭确实也坚持不住了,顺着她的力道短暂放松了自己。
这两日除了体内灵脉的撕裂之痛和镇骨钉的痛苦连绵不绝的纠缠外,因风寒引起的高热也不断消磨她的体力。
她轻轻的回答:“习惯了,便不觉得为难。”
习惯了这样端正的仪态,即便是昏厥中身体也自然而然勉力维持。
林苒之“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了句:
“你活的累不累啊。”
她从食盒下层拿出一盘素菜、两个馒头,触手发觉馒头居然都凉了。
她久违的感觉一种难为情的感觉。
悄悄运转灵力将馒头变得温热,才若无其事道:“你的手抖成这个样子,必是没有什么力气了,我来喂你吃吧。”
卓清潭却不答,突然问道:“家师可是闭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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