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往圣帝君轻声道:
“上神无情,意在舍小情,念大义。舍弃小情便可心存公允,才会对苍生无甚偏颇,此为大情大道。”
她默默看着少年有些迷茫的双眼,轻声问:“钧别,你可是,有了心障。”
钧别一顿,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半响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回答:
“帝君,多年前钧别曾言此生没有私情,只愿在帝君座下静心修炼。”
往圣帝君淡淡看他,问:“那如今呢?”
“如今......”
钧别眼中神色有一丝茫然,他神色苍茫的垂着头。
“......帝君,钧别下山之后遇到一凡人女子,她名叫虞阑,谦逊少言,心怀大义,是位......十分不同寻常的女子。
钧别与她相交多年,每每见她展颜微笑,便觉得心中安宁欣喜。
后来,我即将返回岱舆,本想知晓她的心意后便向帝君禀报我们之事。但是阿阑却不告而别。
......帝君,想来,这便是虞阑给我的回答吧。”
钧别说到后面,神色郁郁,少年一直膨胀乐观的精气神儿也微微萎靡。
往圣帝君沉默许久,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才轻声道:“钧别,她非良人,你不必挂怀。”
钧别微微一怔,他错愕抬头惊讶的看向往圣帝君。
他十分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往圣帝君的口中听到过对他人只言片语的贬低,这还是第一次。
而帝君言语间贬低的对象,居然是一个凡人女子......还是他心悦之人。
“帝君,您此言是何意?阿阑她、她虽只是凡人,却是个心地善良,心系人间疾苦的顶好女子,帝君为何有此断言?”
钧别话一出口,便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悔意。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居然胆敢质疑和冒犯帝君。
但是转瞬想起那个几年来不论寒暑,皆默默陪在身边、沉默寡言的女子,又瞬间有了一丝勇气。
往圣帝君被少年的质问引得片刻怔忪。
她定定的看向神色挣扎的钧别,半响才道:“便是她当真如你所说那般的......好,但若她心中无情也无你,便绝非你的良人。”
她轻轻说:“钧别,别犯傻。”
钧别倔强的正视帝君的眼睛,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倔强。
“帝君,她未心悦于我,是因我不够好。所以帝君,此为我之过,非卿之过。心之所向,便觉安宁,绝非犯傻。”
少年此生第一次经历的这份情感,在几年时光里,在同甘苦、共患难中,来得如此浓烈又坚决,热诚又坦荡。
他跪在帝君跟前,坦坦荡荡。眼中光芒之盛,一时之间,即便是往圣帝君也失语无言。
片刻后,往圣帝君似乎终于下了决定,她收回放在少年脸上的视线。
然后挺直纤瘦却挺拔的腰,右手微微拄着下巴,阖上了双眼。
她沉声道:“出去。”
钧别微愣:“......帝君?”
往圣帝君却没有再看向他,轻轻道:
“出去吧,本君累了。”
钧别一怔,他细细看着往圣帝君小巧的下巴和下颌线分明的侧脸,果然见帝君此时的脸色不是很好,只当她是真的累了。
于是,他立刻起身,结印于胸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是,帝君,那您先休息。钧别这便去沐浴更衣,再为帝君准备‘三瀛朝露’。”
“不必。”
往圣帝君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怅惘。
“本君闭关尚未结束,你也不必再来。”
钧别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正在施礼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
往圣帝君却阖目继续淡淡说道:
“凡界历练既已结束,那便该去九重天历练历练了。你休息几日,自去嘉荣处拿上濯祗仙宫的手令,便去堕神汀任职吧。”
“......帝君?”
钧别微微蹙眉:“您是要赶我离开濯祗仙宫吗?”
往圣帝君微微摇头,轻声道:“只是去历练。”
钧别却有些倔强看着上首的往圣帝君,他一时没有忍住,脱口而出。
“帝君,可是因我动了凡心,所以帝君要赶我走?可您之前明明说过,九重天并不限制仙界众仙情感,更何况钧别此时还不是仙官。”
这回,往圣帝君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静静看着他,眼中是一股钧别此时根本读不懂的哀默和苍凉。
“你凡间走了一遭,已然懂得世间八苦,于修身修道有所感悟进益。
本君令你再去堕神汀历练一番,想让你再看看,那些三界中犯戒作恶的罪仙恶妖之过往,明了他们心中的偏执与执念,再去修一修你的心。”
钧别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往圣帝君用如此冷漠的语气与他说话。
“钧别,你的心乱了,乱在了不值得的人事之上。本君不阻你有情,但情之错付,实在于人于己都无益。”
她似是终不耐再与这倔强的少年纠缠,轻轻一挥手。
“嘉荣。”
殿外嘉荣上仙立刻感应到上神神喻诏令,她快步入殿,躬身结印施礼。
“帝君。”
她仆一入殿,便因殿内僵持着的古怪气氛微微一愣。
但是不待她多想,上首高台神座之上,往圣帝君已然发话。
“送钧别去堕神汀吧。”
“什么?”
嘉荣上仙大惊失色,她连忙跪下。
“帝君息怒!钧别可是言行不当冒犯帝君?可是帝君若要罚,便在咱们濯祗仙宫处罚吧,请您开恩不要送他去堕神汀受罚。”
钧别默默无语。
往圣帝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极轻的叹了口气。
“此非降罪,本君已下令喻,令钧别去堕神汀历练,便去堕神汀做神殿神官。”
“啊!”
嘉荣上仙这才舒了口气,她立即笑道:
“原来是这样,堕神汀直属圣神帝尊,负责抓捕惩治犯戒罪仙,是一个九重天众仙人人尊敬的好去处。果然,还是帝君为钧别思虑良多。”
钧别却突然开口道:“我不想去。”
嘉荣上仙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斥道:
“钧别!不可放肆!在堕神汀神殿任职,地位何其尊崇,你莫要辜负了帝君的苦心。”
往圣帝君静静看着不远处倔强的仰着脖子、僵硬着身体的倔强少年,突然开口:
“那若是本君非要你去呢?钧别,你可要违本君之命?”
钧别顿时一僵。
他似乎内心在激烈的挣扎翻腾,但是良久后,他终于还是轻轻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掌,躬身施了一礼。
“钧别......不敢。”
嘉荣上仙闻言微微松了口气。
“好。”
往圣帝君定定注视着钧别还有一丝不甘和难过的脸,转过头看向嘉荣上仙。
“嘉荣,带上濯祗仙宫的手令,也不必择日了,便是此刻。你亲自,送他去九重天。”
嘉荣上仙微愣,她下意识为钧别说情。
“......啊,可是帝君,钧别这才刚刚从凡间历练归来,是否留他稍作——”
“你们退下。”
往圣帝君轻轻合上眼睛,打断了她。
这,便是往圣帝君的答案。
嘉荣上仙咬着唇,然后轻轻道:“......是,帝君。”
钧别也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还是缓缓弯下双膝跪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依礼面朝玉阶重重叩首。
“钧别领命,此别经年,请帝君多自珍重。”
许是因为往圣帝君的一半神力,如今都在钧别身上。
因此,卓清潭居然发现自己在幻境当中,可以任意切换到帝君和钧别二人中任意一人的视角。
钧别拒绝了嘉荣上仙陪同他一起去天界的好意,自行带着濯祗仙宫往圣帝君的令牌,施法赶赴九重天堕神汀。
从此,他成为了一名堕神汀的神殿神官。
他心中既挂念凡间不知所踪的虞阑,又惦记往圣帝君的身体,他犹记得自己离开时,帝君似乎神体便略有不安。
九重天之上一日,岱舆仙山与凡间便是过了近乎一年。
钧别在天上每任职一日,便等同于错过心中最最重要的两人的一年时光。
因此,他心绪有所牵挂,始终无法安宁。
在钧别在九重天任职的第十天,他已然心中犹如杂草丛生。
虽然每日的差事都一丝不苟的在做,但是却始终难以静下心来,每每十分烦躁。
帝君虽然神体有恙,但是帝君乃天地造化的上古神明,神法无边,又有濯祗仙宫中众多的上仙仙娥侍候照料,想来也无须他过多担忧。
但是,虞阑却不同。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会经历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与虞阑分别之时,虞阑在人间已约二十多岁的年纪。
而今,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他上天已经是第十日,只怕佳人如今已过而立之年。
也不知阿阑她如今可还安好,是否依然孑然一身、孤单前行?
还是,她已然遇到了心悦之人,与其婚配生子,携手同好?
一想到后面那种可能,钧别便觉得心中有些焦躁。
帝君说的对,他......已生心障。
但是,他却不是寻常天官仙君,而是堕神汀神殿的仙君。
神官责任深重,无令不得轻易离开九重天,更勿论去凡间寻找虞阑。
这场日久生情、又无疾而终的恋想,令他牵肠挂肚,愁思满怀。
然而,但他还没有机会过多去体会那种少年初尝情愫的难捱,嘉荣上仙却已在钧别上九重天的第十一天,带给他一份噩耗。
“这是......”
钧别愣愣的看着嘉荣上仙递给他的一张生死簿,久久无言。
生死簿上只有短短一句,却道尽了一个凡间女子短暂的一生。
“虞阑,崇州人士,除妖亡故于淮南。生前修仙卫道,积善行德,许转世富贵之家。”
钧别沉默的看着那张仅仅只有三十字的薄薄一页泛黄的纸张,面如死灰。
“阿阑她......过世了。”
嘉荣上仙看着他脸上的灰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帝君知此女是你挂心之人,所以将这片生死簿给我,让我来告知于你她的近况。
帝君还说,虽你二人萍水相逢、相伴几载,但伊人已逝,盼你早日勘破前尘。”
钧别手指微微颤抖,他轻轻拂过那两行字,就好像再一次触碰到虞阑那身洗的发白发旧了的道袍水袖。
片刻后,他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纹路。
那不是笑,而是苦涩的追忆。是他寤寐思服的辛酸,是求之不得的无法割舍。
但是最终,他却还是轻声说道:“帝君多虑了。其实,阿阑本就从来未曾应承过我什么。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自苦。”
他想了想,还是抬起头来,轻声问道:
“嘉荣姑姑,阿阑走时可有痛苦?”
嘉荣上仙一怔,她蹙眉摇了摇头。
“钧别,实不相瞒,除了帝君交付的这页生死簿,我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姑姑却要奉劝你一句,虞阑姑娘既已过奈何桥,重新投胎转世,且下一世还有福气投胎到富贵之家,至于与你相识这一世的种种,你不要再过问,更不要再去叨扰她下一世生活。”
“......是,我懂凡间的规矩。”
钧别最后看了看那页生死簿,轻轻笑了笑,带着几许心疼。
“虞阑这辈子过得清冷孤独,不懂照顾自己,在遇到我之前,她去哪里都是一个人。下一世生在富贵人家,不再除妖卫道,还有视她若珍宝的家人,一生富足无忧,我替她高兴。”
“这就对了嘛!”
嘉荣上仙上前一步,她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许是你之前从未离开过岱舆,初入凡尘,难免心有所往。
但往后你便知道,神仙岁月漫长,情之一事何其复杂,因此尽管天规不曾约束,但大多神仙都对情之一事避之不及。”
“不必往后,如今我便已知道了。”
钧别摇了摇头,终将那片握了半响的生死簿还给了嘉荣上仙。
他沉默几瞬,还是问道:“我在九重天已十一天,几大仙山坐落仙凡交界处,与凡间时光同往。岱舆仙山已过十一载春秋,不知帝君经年可好?”
谁料嘉荣上仙闻言,却微微叹了口气。
她缓缓摇了摇头。
“帝君嘛......还是老样子。每日亲赴鹿归涯,耗损自身神力运转三界两仪之气,以保凡间阴阳相协。
如今,帝君轻易不出鹿归涯,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有时一整天也不见帝君开口说话。除了我有要事通报时,可以去鹿归涯求见帝君外,旁的仙侍仙娥,也都不许擅入鹿归涯。”
嘉荣上仙略有些担忧的说:
“......以前你在的时候还好些,你惯会撒娇,可在帝君座下逗她开怀片刻。是我们太没用了......”
钧别听了眉头微蹙。
“嘉荣姑姑,帝君这些年因何频繁耗损神力修补两仪之气?可是天地间有什么大的变数?”
嘉荣上仙也是不解,她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后道:
“这个,我倒是未曾听闻。不过,帝尊与帝君,一位主管三界两仪至阳之气,一位主管三界两仪至阴之气,二位上神神力相当,共存于三界,便可保三界两仪永衡,凡间运势悠长不息。按理说两位上神均在,天地间两仪之气不该失衡才对。”
她思忖片刻,猜测道:“也许是帝君先前数万年都保持原始神体不曾化身,多年前骤然化为女身,神体不稳,导致那股由帝君神体所掌管的三界至阴之气时常动荡,因此需要帝君经常耗费神力,去修补两仪气韵吧?”
钧别却不认同。
“可是......不该如此。帝尊便早早选择了化身,他的神体却始终无碍。”
他皱眉。
“莫非帝君近年受过什么伤,以至于元神或神力受损?于是,神体内的至阴之气无法与帝尊的至阳之气平衡?”
嘉荣上仙断然摇头。
“这怎么可能!若导致帝君体内至阴神力无法与帝尊的至阳神力相抗衡,那必然是十分严重的伤势,甚至可能是伤及元神的那种。
——若是如此,殉神钟必然鸣彻九重天,这是瞒不了人的。”
钧别一时默然无语。
如今他授命守卫堕神汀,守护殉神钟便在他的责权范围中,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幻境中默默观看故事走向的卓清潭,此时不禁微微一叹。
其实,他们二人料想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往圣帝君神力因半数在钧别身上,故而她不得不折损自身神力,去不断修复不再稳定的三界两仪之阴气。
而正是因为那部分神力是被帝君自己取出的,并非受伤导致神力溃散,没有损及帝君元神。因此,殉神钟并是不会鸣响示警。
但是,常常以自身神力填补天地两仪至阴之气,确实还是会对帝君的真身有所损伤。
只是这些事情,往圣帝君谁也不曾相告,他们自然也并不知晓。
“罢了。”
嘉荣上仙轻轻叹了口气。
“帝君不说,左右我们也想不出原由的。
但是,既然圣神帝尊都没有发话,想必帝君也无甚大碍。我们便不要多作无谓之事,办好帝君交代的事情,便是尽忠尊上了。”
钧别沉默着点了点头。
但是却还是觉得思绪纷乱,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嘉荣上仙的话。
九重天一别,嘉荣上仙再次返回岱舆。
直到半年后,钧别第一次领到上峰诏命。
堕神汀大神官命他下界捉拿一名偷盗地仙法器,并重伤了多名地仙的恶妖。
他的任务是收回天界仙器,并带回恶妖赴堕神汀受三十一道九天玄雷之刑。
九天玄雷之刑,在堕神汀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刑法。
三十一道九天玄雷于身,便是神仙也要身受重伤、元神震荡;于妖而言,三十一道九天玄雷,既是极刑,亦是死刑。
不过既然偷盗地仙的仙界法器,还打伤多名地仙,那按天律,确当此罪。
钧别即刻奉命下凡,没有拖延。
但当他寻着仙器指引,找到那名“恶妖”,却在看到“恶妖”的容貌时,神情大震,错愕到半响没有回过神。
“......阿阑?”
那传闻中的“恶妖”,居然长着一张与虞阑极为相似的容颜!
钧别微微蹙眉。
虞阑投胎至今,凡间已过了近二百年。
算算时间,虞阑的第二世早已寿终正寝。
莫非,面前这女妖居然是虞阑的第三世或是第四世?
不过,生死簿为九幽地府所掌管,除掌管九幽的阎罗大帝,便只有九重天上圣神帝尊与往圣帝君两位上神可以调阅。
而他只是堕神汀神殿的一名小小仙君,自然没有资格查阅凡人生死簿,也无从得知眼前的玉兔精是否真的便是虞阑的第三世转世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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