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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顾九洲)


......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怎么成日里,心思都放在这些琐事上了?
真是......不思进取。
钧别却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继续道:
“还有师父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殿......房中。她不是在观测天象,便是在不停耗费法力去维护灵力运转,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可是,我却不想见她活得如同一尊神像般,心中只有苍生却丢了自己。
于是,我便总是在她跟前缠着闹着、问东问西......只愿她能再快乐一些,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我很多次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她似乎很孤寂。”
往圣帝君沉默的听着钧别的絮絮叨叨,片刻后却突然轻声道:
“你想多了,许是她生来便是如此性子,有些事已成习惯,便不觉悲凉。”
钧别却摇了摇头,正色的道:“不是的,我感觉得到,我师父她并不快乐。虽然我亦不知她因何事如此消沉寂静,但我一定会让她快乐的。”
少年心中似乎除了他口中的“师父”,其他诸事都不甚重要。
他想了想,轻轻笑着道:“师父让我出来走走,才能体会何为苍生,才能知道修习一身仙法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那我便认真看看这三界,也许将来......”
他眼底带着一丝雀跃的微芒。
“也许将来,我也能替师父撑起苍生,让她也歇一歇。她实在太累了。”
往圣帝君听着少年语气中的认真赤诚,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一时怔忪。
片刻后,她却还是轻轻道:“依我浅见,你师父让你看苍生,并非要你背负苍生。而是让你明白,苍生万物之不易。
有了这些经历,知晓了六妄八苦人间疾苦,今后你行事抉择之时,便能助你分辨是非善恶。
......其实,你倒也不必对三界众生有过重的包袱。”
钧别却笑了笑。
“虞姑娘此言差矣,此非包袱。若能为师父分担悲苦,才是钧别此生之幸。”
往圣帝君沉默一瞬,却猛地转开头,看向其他方向,神情莫测的轻声道:
“钧别公子,你此生之幸事,不该依附于人。”
钧别却笑得明朗,不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道:
“虞姑娘,秋夜风寒露重,晚间山谷夜风最是冷硬。既已抓获此妖,我们这边出谷吧。”
往圣帝君遂不再言,只是点点头,二人相携出谷而去。
许是觉得与往圣帝君所化的名叫虞阑的女子十分投缘,又见她孤零零一个人过得十分落魄,于是,钧别便主动邀请她一同历练除妖。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便一同行走于凡间九州之上,行捉妖除祟之事。
当然,往圣帝君极少出手,一般都是在旁静静观看。
只有当钧别遇到了不认识的罕见妖物,她才会出声指点,告知他妖物的一些典籍中不曾记载的、鲜为人知的弱点和特征。
钧别仙术早已大成,凡间的等闲妖物无法与之抗衡。
他们一同见过宿风谷的橙黄落叶,一同踏过九晟山非冬藏潇雪,一同闻过崇阿山的春绽百花,一同领略无妄海的浪高千叠。
两人行走于人间九州的各个州镇村庄,哪里有凶恶妖物横行的讯息,哪里便有他们二人踏过的足迹。
如此这般,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不知不觉间,几载春秋来了又去。
有一年凡间上元节,他们二人刚巧偶遇横城举办庙会,他们一路猜了无数灯谜,尽兴而归。
回到落脚的居所后,虞阑送给他一个玉佩,上面的花纹是她亲手所雕的虞美人纹路。
钧别惊喜异常,这还是他们相识几年中,虞阑第一次送他东西。
她轻声道:“上个月是你生辰,那时此玉尚未雕完,这生辰礼送的迟了些,你不要见怪。”
钧别笑的明媚,没有半分不虞。
上个月他生辰时正是腊月隆冬,虞阑受了风寒病了好些日子,连钧别的生辰都过了好多日才好些,他又怎么会怪她。
他十分珍惜的收起这份虽然朴素却又格外珍贵的礼物,与往圣帝君当年用蜀锦枫为他所铸的法器“无邪”仔细收在了一处。
如此这般,流年轮转。
钧别在凡间一路历练,见识过了人间的战争与纠纷,也见过了百姓苍生的疾苦,明白了凡人食不果腹的心酸,也看过凡人之间的爱别离与怨憎恶。
但是他在与虞阑几年相交相伴下,却愈发心绪难安。
少年慕艾,心生繁花。
他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虽然相貌寡淡,但却气质端方高洁、见识不凡的凡人女子。
这一日,他们又除掉了一只隐藏于西海,冒做神龙威逼当地百姓献祭女子的恶蛟。
钧别踟蹰良久,晚上回到他们最近落脚暂居的竹屋后,终于鼓起勇气,对虞阑说:“阿阑,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往圣帝君此时正坐在桌边,施法修补被恶蛟捣坏的一件法器。
她没有抬头,只淡笑着问。
“你最近倒是有些奇怪,总是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若能帮得上,必不会推辞。”
钧别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
“阿阑,我已离家多年,算算时间......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往圣帝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几瞬过后,她才轻轻道:
“也好,你既出门历练,便终有归家之时。这几年你修为见闻都进益良多,想来确实该回去向师门复命了。”
钧别却道:“但我要说的,并不只是此事。”
“还有什么事?”
往圣帝君微微一怔,她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轻轻笑了一声。
“哦,你担心我一人历练遇险吗?那倒不必,我虽然仙术不如你精湛,但也不至于无法自保。”
钧别却走到桌面,在她面前缓缓单膝蹲下,一双眼定定看向她。
“阿阑,师父曾说我可自行抉择自己的感情,我近日来也反复自量我心......你我二人相识相交相熟多年。我......心悦于你,你呢?你可心悦于我?”
“——碰!”
往圣帝君手中已修至半成的法器,失手摔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她目光沉沉的看向半跪在她面前,一脸真诚倾慕的少年,半响无言。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钧别在他们之前落脚的竹屋默默等待了七日,他的表情也从最初苍白的焦灼担忧,慢慢变为心如死灰般的沉寂。
七日后,虞阑仍不见芳踪。
钧别在屋内的桌上留下了一个可向岱舆濯祗仙宫传讯的特殊传讯符,然后安静的锁上竹屋的门,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物品离开了此处。
他那储藏物品的小小法器中,家什寥寥无几。
几件往圣帝君昔年赠送给他的法器,一块虞阑所赠的简朴的凡玉,一件虞阑亲自编织的重阳节萝蒲挂穗,几身从濯祗仙宫带来的仙衣,凡间碎银几两。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钧别离开后不久,房屋尽头的竹林深处,一道穿着已洗得发白的道服的清瘦身影缓缓出现。
——正是消失了七日的......虞阑。
她神情格外安静的看着天边钧别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无喜无悲的神情,似乎猝不及防的被撕开一道裂缝。
那是一抹比方才钧别脸上的神情,更加苍白的惨淡和悲惘。
她伸手轻轻拂过秋末微微变色的苍竹,喃喃自语。
“钧别,你可以心悦于这三界中的任何一人,但你独独不能,亦不应该,心悦本君。”
话毕,这具凡人身体,忽然散发出淡金色的无限神光。
竹林间,恍若金色的星辰洒满凡尘、笼罩绿野,也终于渐渐笼罩住了“虞阑”的整个身体。
片刻后,神光消散殆尽。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那张冠绝九天、遗世独立的倾世容颜,再次重现于世。
她身着一身九重天上帝君冕服,眼底又恢复了三界至尊的无喜无悲。
收起所有九重天帝君不该拥有的破碎的情感与脆弱,她便只是——太阴幽荧。
那个名叫“虞阑”的凡人女子,终是天上地下,芳踪永失。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往圣帝君最后看了一眼竹屋上紧锁的房门,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再推开它。
她阖目不语,略施仙法,转瞬间这缕分化到凡间的元神,便已再次回到仙山岱舆濯祗仙宫中往圣帝君自己的神体本尊之中。
巍峨壮阔、气势恢宏的濯祗仙宫内殿中,高处不胜寒的高台玉座之上,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沉寂已久的神体,缓缓睁开了已阖上经年的双眸。
她明明端坐于三界之中最为圣洁威严的两大神宫之一,但是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微阖下,却又映出一片无边寂寞的暗影。
下一刻,殿外微弱说话声传入她耳中,正是嘉荣上仙和刚刚回到岱舆的钧别。
嘉荣上仙的语气十分惊喜。
“钧别!你回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钧别温声回答道:“嘉荣姑姑,我刚刚返回岱舆,来此复命。”
嘉荣上仙虽然已极力压低了音量,但是语气还是难掩激动。
“真好,你终于回来了,几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些!嘉荣姑姑险些都不认识你了。”
钧别温和的声音隔着殿门,似有若无的传进内殿。
“姑姑,钧别也很想念帝君和您。对了,帝君在吗?钧别这便去叩拜帝君。”
嘉荣上仙摇了摇头,轻声道:
“帝君还在闭关,喻令我等无事不可叨扰。不过你放心,待帝君醒来,我必第一时间通禀你回岱舆之事。”
钧别微微讶异。
“帝君闭关了?”
他微微蹙眉,语气中有一丝隐忧。
“帝君为何闭关了?嘉荣姑姑,莫非她前些年每日为我运功施法巩固原形封印,受了什么暗伤或损耗?”
嘉荣上仙亦是不知,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吧?”
见他有些担忧,她连忙拍了拍钧别的肩膀,浅笑着安慰道:
“近千年来三界并不曾有战事,想必帝君是因为上次化形女身后神体不稳,因此才闭关修养神格与神体的。”
“是吗?”
钧别眉头却还是紧蹙。
“那岂不是自从我下山历练后,帝君便一直在闭关了?这都许多年过去了,修养神体怎会闭关这么久,帝君如今可大安?”
嘉荣上仙点点头,笑着说道:
“这是自然,上神上仙们仙龄永享,与天同寿。莫说是闭关几年,便是闭关几十年、或几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自你降生以来,并未见过帝君闭关,所以不适应罢了,真的无须过度忧心。”
她见钧别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小声安慰道:
“你年纪小未曾上过九重天,所以不知。其实九重天的堕神汀边有座神钟,乃是混沌初开便存在于世的,名为‘殉神钟’。若殉神钟自发鸣响示警,便是上神伤重、元神有难;若殉神钟碎了......”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嗐”了一声,连连摆手。
“——瞧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殉神钟是必然不会碎的。”
钧别却有些介意,他微微蹙眉追问。
“嘉荣姑姑,若殉神钟碎了,又当如何?”
嘉荣上仙沉默片刻,沉目偏头静静看了他一瞬,还是如实轻轻回答。
“若殉神钟碎,则......上神神陨道消。”
钧别默默攥紧手心,瞬间不再多问。
整个三界便只有两位上神,一位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而另一位,则是他们家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而帝尊与帝君乃混沌初开两仪阴阳之气所化之神圣,无上神力冠绝三界,从无敌手。
据说,殉神钟几万年来,也只响过两次。
只是,那两次殉神钟响,由于年代久远,具体是因为哪位上神或是因何事所响,年轻一代的仙君们已渐渐不得而知。
“所以我就说了嘛,你无须忧心。”
嘉荣上仙轻轻笑着。
“帝君只是寻常闭关,若是帝君伤重或元神大伤,那殉神钟早就示警鸣响了。”
钧别轻轻了点头,但他蹙紧的眉梢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唯愿此钟,永世不鸣。
二人正待先行离去,却听殿内传来往圣帝君因许久未曾开口,微微低哑的声音。
“是钧别回来了?进来吧。”
钧别脸上颓色一扫而空,脸上也终于实打实,带上了七天来的第一丝喜悦。
他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
“是,帝君。”
然后,略微整理了一番略带风霜之色的衣摆,轻轻推开大殿,走近殿前。
钧别在往圣帝君面前,从来不会像其他九重天上的仙君们那般拘谨,亦不会像濯祗仙宫中其他仙娥那般对帝君崇敬到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天颜。
他仆一进殿内,便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层层高台之上,往圣帝君清绝九天的容颜。
然后,就像这几年来他一日未曾离开过一般熟稔关切。
少年面带忧色,关切的问:
“帝君,钧别一走多年,怎么您的气色这般的差。”
往圣帝君静静注视着他片刻,然后一如往昔般,轻轻抬起一只手。
钧别脸上立刻带上一丝开心明朗的笑容。
他上前几步,走上层层高台,单膝跪于帝君座下,然后将自己的头顶轻轻放置于帝君莹白如玉的手心下,还像小兽般轻轻蹭了蹭。
他轻声说:“帝君,钧别想您了,这几年您过得可还好?怎么瞧着清减许多。”
往圣帝君微微怔忪的看着手心下少年漆黑的发顶,她沉默几瞬,轻声道:
“本君很好,无须挂念。你呢,这些年可有长进。”
钧别抬起头朝着她就笑。
“钧别而今,当与雨师仙君一战。”
往圣帝君被他这句话引得“呵”的轻笑了一声。
“看来去几年,仙术精进良多,但是人却看起来没什么长进,这般好勇斗狠。”
钧别见帝君笑了,心里欢喜,他笑眯眯的对往圣帝君说道:
“才没有呢,钧别既说过不会让帝君丢脸蒙羞,自然也不能比雨师仙君差喽。
帝君有所不知,这些年来钧别在凡间行走历练、除妖卫道,倒也闯出了几番名气。亦是明白了帝君的一片苦心,苍生有喜乐亦有愁苦。
我们仙界之人虽不可左右人间之事,但却可保凡间风调雨顺、天道不朽。因此,凡间虽仍有各自苦难,亦能保天道公道。这便是我之道心。”
往圣帝君闻言温和垂眸看向他格外晶亮的凤眸,眼底尽是欣慰。
她沉默良久,片刻后笑了笑,抚在他发顶的那只手轻轻下移,点了点少年眉心的天界仙鈿,低声道:
“钧别,你是真的长大了。”

第33章 钧别,别犯傻
钧别不知因往圣帝君的这句话想起了什么,他微微有些颓唐的缓缓低下头,有些放肆的将下巴枕在往圣帝君的膝盖上。
“可是帝君,钧别却不想长大。”
往圣帝君看着他微微暗淡郁结的眸光,突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钧别眼中透着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迷茫,他轻声问:
“帝君,钧别既是天生神骨之兽,为何还会沾染上凡间八苦呢。”
往圣帝君下意识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开,看向窗外远处仙山那似梦似幻的层层云烟,片刻后缓缓说道: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这八苦本就不只是凡界才有。
不论是人、是神、是仙、还是妖,生而有情便有忧,既有忧便难勘破八苦之道。”
钧别叹了口气:。
“怪不得尽管天条不曾约束神仙动情,但天界的仙君却极少有动情念之人。有情便有爱别离,有情便有求不得,有情便有怨憎会。
仙君们都是有大智慧之人,自然不愿自苦。”
往圣帝君沉默片刻,却忽然轻轻道:
“有情自有有情的倾心喜悦,无情自有无情的自在逍遥。凡事不要沉迷偏执,顺其自然遵循本心,便已是上佳。”
钧别闻言微顿,他歪着头看向玉座上的神明,睫毛蹁跹。
然后,几瞬后他轻声道:“帝君,人人都道,上神无情,不知八苦。可钧别却觉得,此言错了。”
往圣帝君轻轻垂眸看他。
钧别继续说道:“钧别不曾见过圣神帝尊,因此不知帝尊是否如传闻般天道无情。但是钧别却是帝君教导长大的,深知帝君虽为上神,却心有悲悯。
心怀悲悯,怜爱苍生弱小之神明,又怎能说是无情呢?帝君,您是这天地间最最心软的神明。”
往圣帝君闻言微微一怔,下一秒却轻轻笑了,她的笑容不辨悲喜。
钧别见了这笑却微微怔忪,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判断,帝君是真的在笑还是在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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