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圣帝君毫不退让的看向端立上首的九重天至尊。
“帝尊,是您命人将陀铮阁中妖邪之力降于蓬莱,破开我设下的封印?
只是本君不懂,帝尊此举究竟意欲何为?您可知如此这般,会引发什么后果。”
圣神帝尊目光温和,语气却十分坚定。
“幽萤,吾说过,你不能留他。吾亦不能见你将来自误自伤。
没人能封住他之恶力,便是你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也不行!
只有堕神汀的神飞魄散,才是他之归途。
吾当初一时心软留下这祸根,本不曾料想他会阴差阳错下来到仙山岱舆,再次来到你的身边。若早知今日,吾当初便留他不得。”
往圣帝君目光沉沉看向圣神帝君,祂眼中目光犹如寒潭幽深。
“帝尊,您既然知晓此番均是阴错阳差,便应知钧别亦无错,本君也不曾违背誓言,请您勿忘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圣神帝尊闻言,目光沉痛的看向祂。
“帝君,你心中有些心结,实则早该放下,万望不要自误。”
往圣帝君极淡的笑了笑。
“帝尊,您多虑了。
我在这天地间恍惚虚度数万载,日子久了,难免浑浑噩噩。该忘记了,本君早便忘了。
只是,我信他本心非凶煞之人,我亦信我能度化凶煞之神。”
“你信他?”
圣神帝尊眼中突如其来闪过一丝惊怒和不解。
“那么吾呢?吾与帝君数万载共生于三界,难道你就信吾吗?”
往圣帝君轻轻牵动唇角,那仿佛是个笑,又仿佛什么也不是。
祂轻声道:“我信过。”
祂只是面无表情的微微垂着头,几乎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上古寒玉所制的帝君冠冕上,华美精致的发带轻轻低垂。
祂无声的看着脚下莹莹如玉的白玉地砖,像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
半响,圣神帝尊收起面上所有情绪,又变回了那位无情无欲的高高在上的三界君王。
他道:“也罢。”
“既然往圣帝君如此坚持,那吾自然不会因他而伤你的心。帝君便姑且先留下他。”
圣神帝尊平视前方,神色莫测,微垂的视线看不出悲喜。
“惟愿帝君今后,不会悔不当初。”
往圣帝君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端正施了一礼。
“多谢帝尊,恭送帝尊。”
殿内一片刺目的明黄色神光散尽,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身影也旋即消失在了大殿之上。
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却久久不曾动过。
岱舆仙山旁的海风缓缓从大殿外的窗畔吹进了殿内,轻轻拂起帝君脸庞垂落的青丝。
不知为何,卓清潭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居然突生一丝悲悯。
而那悲悯的对象,居然是堂堂上古大神,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在她所在的时代,哪怕他们仙门弟子,已极少能听闻往圣帝君的传说了。
那些关于先代上神只言片语的传闻,只存在于仙门层层高台之上的几本生僻的典籍之中而已。
卓清潭注视着那位静静伫立在殿内,良久不曾动过的天神,不自觉的喃喃道:
“不知为何,我觉得往圣帝君此时的表情,应当是十分伤心的。”
谢予辞却轻笑。
“哪里来的什么伤心,卓姑娘不是看不清祂的脸,又如何看得到表情?”
卓清潭轻声道:“是,我看不清,但我却感觉得到,可能是由于幻境中令人共情所至。
谢公子既然可以看到帝君容貌,不知帝君此时是何表情?
这是我们进入幻境后第一处特殊的情景,说不定于我们破局破阵有益。”
谢予辞淡淡道:“不过是些天上神仙们的无聊之事罢了。
更何况人的表情是可以伪装的,神的表情更是如此。
即便是看清楚祂的表情,也看不清楚祂的心,不是吗?”
卓清潭想了想,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往圣帝君确实在圣神帝尊面前维护住了钧别,让他免于被送上堕神汀魂飞魄散。
此处只他们二人,实在没有必要装假。只是,却不知帝君此时又是因何事伤心?”
莫非是担心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所言终有一日一语成谶,钧别会无法控制自己吗?
谢予辞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了一声,却说了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
“上神博爱,慈御八荒。心涵三界九州之神,便是伤心也是有限,便是悔过也只一瞬。
九天之神,哪有什么真心。没有真心之人,又何谈伤心?”
卓清潭微微皱眉,却不甚赞成。
“谢公子此话不对,心存苍生之神,必怜众生疾苦。”
谢予辞懒洋洋的挑眉。
“那是自然。不过在下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堪不破神仙的心中所想。
说不定往圣帝君此时也并非伤心,只是烦恼罢了。烦恼那只穷奇,给祂带来这诸多麻烦。”
卓清潭轻轻摇了摇头。
“帝君在帝尊面前尚且不惜与帝尊冲突,也要护下钧别,又怎么会嫌弃他麻烦?
……只是,这幻境中的故事我愈发看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谢予辞笑笑。
“不明白圣神帝尊命人将堕神汀上消弭的恶妖姚丹之力扔在蓬莱,破开往圣帝君在钧别身上设下的封印究竟是何意?”
卓清潭蹙眉。
“帝尊似乎是想要证明穷奇之力不可压制只能摧毁,以此来让帝君知难而退放弃钧别,将钧别送上堕神汀受飞灰魄散之刑......而往圣帝君显然是不同意帝尊此举的。
只是我瞧了这么多时日,钧别虽是穷奇,却质朴纯然,又被帝君教化经年,未曾动过恶念,也不曾见血食人。”
她蹙眉,似乎对此十分不解。
“听闻古籍记载,当年上古时期凶兽霍乱三界之时,正是往圣帝君在神魔之战中亲手除害。
上古凶兽帝君尚且能应付自如,钧别虽然是四凶之首的穷奇,但终究也只是一只不曾认真修习的小凶兽罢了。
圣神帝尊因何断言,钧别日后必会伤帝君呢?
我看他待帝君十分赤诚敬爱,是断断不会伤害帝君的。”
谢予辞唇畔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漫不经心道:
“可是,他毕竟是穷奇,是上古四凶之首,跟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的原身本就是一明一暗、生来对立的,不是吗?”
他忽然偏过头来,定定看向卓清潭。
“那么,你呢?卓姑娘。”
“我?我什么?”
卓清潭蹙眉,不明白他因何发问。
谢予辞却十分认真的问:
“你也相信这凶兽穷奇,不会伤往圣帝君吗?”
卓清潭轻轻笑了笑,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会。不仅我这般认为,想必往圣帝君亦是如此认为。”
谢予辞微微沉默,片刻后他忽然不辨悲喜的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去看向幻境,没再说话。
他们默默往下看去。
只见幻境中的往圣帝君独自静立在空旷的大殿中良久,直到殿外一点响动惊动了祂。
“进来吧。”
帝君语气如常,十分温和的淡淡道。
极轻的衣服摩擦声后,钧别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往圣帝君轻轻偏过头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看了他片刻。
钧别比初开神识、初化人形那几年,其实相貌还是有所不同的。
他的五官长开了一些,如今已是青年模样,更显眉目俊逸,也愈发好看。
久在濯祗仙宫受仙力灌养,钧别周身清华端方,气质纯然。
他惴惴不安的轻声问:“帝君,钧别是不是闯祸了。”
往圣帝君却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不曾,你无须胡思乱想。”
钧别的头埋的很低,他似乎不敢看帝君那双温和又包容的眼睛。
“可是,钧别刚刚在蓬莱已听到嘉荣姑姑的话了,圣神帝尊陛下都被惊动了。”
往圣帝君淡淡道:“这与你无关,帝尊闭关已久,是来看望本君的。”
钧别闻声惊喜的抬起头来。
“真、真的吗?帝君不是因为我......”
这一个早上经历了太多不曾经历的惊心动魄,处于真身显现的懵懂不安中的钧别,忽闻九重天上的帝尊亲至,只剩下脸上强自的镇定了。
此时,他得知帝尊并非因他下界,当即松了口气。
“你都在想些什么?”
往圣帝君含笑轻声道:“帝尊在九重天上诸事繁忙,又怎会因你这名不知经传的小家伙临凡。
你虽真身为穷奇,但本君早已将你教化为仙兽,封印了你的真身,不必如此惊慌。”
得到帝君这番解释,钧别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松下一口气,连忙奔进殿内,快快活活的说:
“帝君!我刚刚好怕,蓬莱骤然惊变,我又突见自己的真身,帝尊亲至......我方才还以为,帝尊是要来将我赶出岱舆仙山,赶到凡间去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帝君了。”
这少年倒是单纯。
身为穷奇此等凶兽,若是圣神帝尊要论处他,又怎么可能仅仅将他赶出岱舆、赶下凡间呢。
连卓清潭这种凡间仙门弟子都知道的事,他居然不知。
她摇了摇头,雨师仙君说的没错。
钧别确实幸运,往圣帝君将他保护的极好,才会将他养出如此单纯又澄净的品性。
只是......卓清潭蹙眉,往圣帝君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
往圣帝君虽然对濯祗仙宫的人都极好,但是她却能看出,帝君对钧别尤其纵容和上心。
而方才圣神帝尊和往圣帝君二位上神的对话,更加让她看不分明。
听两位尊上的对话,再看着圣神帝尊忍着怒意、低眉顺眼与往圣帝君说话时的语气神态,二位上神似乎之前有过什么矛盾。
那这会不会......也是解开宿风谷秘境的关键之一呢。
卓清潭皱眉看向身侧进入幻境后同样变得有些奇怪的谢予辞。
不动声色的按住食指上的“潮沁”。
但是奇怪的是,这日之后谢予辞居然凭空从卓清潭身边消失了。
宿风谷幻境的阵王并没有被破解,谢予辞身为凡人也不可能自行突破幻境离开,想必他是被幻境中的什么拽入了其他小世界中。
卓清潭未能寻到化解幻境的方法,用了很多方法都无法挣脱幻境去寻他。
但好在,她凭借之前设下牵连二人的“千机环”,能感应到谢予辞还是平安的。
于是,她也只能静下心来,只想尽快寻得化解此幻境之法,也好离开阵王尽早与谢予辞汇合。
本以为接下来,幻境中的日子会恢复之前的平静。
但是不成想到,钧别身上的封印裂缝,只是一切乱事渐起的开端。
他身上的穷奇凶煞之力,本在蓬莱汲取朝阳至阳之仙力年满十年,便可彻底度化凶神之力为仙力。
但那日九天而下那股妖魔之力,终于将往圣帝君多年来的辛苦毁于一旦。
尽管往圣帝君每日都亲自在钧别身上施法一次,巩固他身上岌岌可危的凶煞之力的结界。
只是,那道裂缝却还是越来越大。
直到有一日,钧别突然彻底失去神志,为了控制自己还使用仙力击伤了自己。
那一日,是往圣帝君第一时间施法赶到,稳住了钧别身上的凶煞之力。
待替他疗伤过后,祂却在空无一人的濯祗仙宫大殿内,静坐良久。
宛如一尊......完美又孤寂的神像。
许久之后,祂轻轻对自己说:
“本君不信,与生俱来,便不可抗力。”
第二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震惊三界的大事。
——三界中唯一还没有性别的神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居然选择了修成女身。
圣神帝君太阳烛照被凡间仙山岱舆中,往圣帝君神力波动所惊动,带着九天之上的雷霆之怒,再次下界临凡濯祗仙宫。
他眼中全是震怒和沉痛。
“你当真疯了吗?”
往圣帝君却淡淡一笑。
“帝尊,您不是常常劝服本君,尽早选择性别吗?幽萤如今奉帝君之命已择性别,帝君因何愤怒?”
她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为女声,其实与之前差别并不大,依旧清冷温和。
只是,其中却再没有一丝一毫雌雄莫辨的空灵。
圣神帝尊冷冷道:“吾之前奉劝你化形,是因为维持我们原本无性别的神体要消耗神力良多!望你尽早择一性别,不至于浪费神力在无关之事上!”
圣神帝尊目光沉痛的看着她。
“可是,你居然抽出自己的一半元神,用来镇压他体内的凶煞之力。甚至因此无法稳固无性别的神形,不得不化为女身!
——你如今一半元神在他身上,你可知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往圣帝君轻声抿了口茶,轻声道:“自然知道。”
“你知道?那你怎么还敢?”
圣神帝尊似是气的狠了。
“幽萤!你为护他,将你的一半元神之力附着在他身体里以保他体内凶煞之力不破。但若有一日,他体内凶煞之力无法控制,当真冲破了你的结界,这一半元神便会化为利刃,反伤于你!”
“不会有那一日。”
往圣帝君淡淡说:“我为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也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帝尊的上古神明。我之神力,天生克制凶煞,而我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好的‘伏魔鼎’。”
圣神帝尊皱眉,他沉声道:“存在于你体内,与你精气休息相连的至阴神力,的确强横无比。但是,那另一半已经脱离你本体的半数至阴元神之力,亦是同样的无坚不摧!”
往圣帝君点点头,她轻声说道:
“所以,本君自会看护好他,助他控制好他体内的凶煞之力。不会令他冲破那个我用半个元神之力设下的封印。如此这般,便不会有危险。”
“简直胡闹!若他只是寻常凶兽穷奇那也就罢了,可他却是......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他体内凶煞之力与日俱增,有朝一日达到鼎盛,甚至强过你附在他身体里的那半数神力......
那么,这半数神力被打破后,便会化作利刃直接攻向你的元神!而你只剩下一半的元神神力,届时如何抵挡?”
往圣帝君却洒然一笑,神色从容平静。
“若真有那一日,那便是天道轮回。说明有些因果,注定是要还的。”
卓清潭听得糊涂,她微微蹙着眉头,不禁怔忪。
圣神帝尊说,钧别并非只是穷奇,而往圣帝君又说,她欠他一份因果?
......这究竟是何意?
难道钧别的身份,果然不是单纯一只普通穷奇遗脉吗?
那么,他到底又有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身份呢?
这些阵王幻境中的过往,又与往圣帝尊封印于凡间的四大秘境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这些故旧过往,是否就是解开宿风谷秘境中阵王的钥匙?
圣神帝尊听到往圣帝君这番话,却蓦然沉默了。
他静静注视往圣帝君良久,一字一句的问道:
“幽萤,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半数元神之力攻击了你的神体元神,你当真知道是何等严重的后果吗?”
往圣帝君目光沉沉看向殿外随风摇曳的龄竺花。
片刻后,她忽而极轻的笑了。
那笑容比岱舆仙山上最美的龄竺花还要美丽清贵,却又有种接受宿命般的坦然。
“两半神力对抗,等同神体自爆。轻则神力溃散,神骨寸断,永坠凡间;重则身死道消,神陨天地,魂归混沌。”
圣神帝尊闻言沉着脸。
“所以,尽管你明知若有万一,将是这般万劫不复的结果,你却还是这样做了......可是因吾先前破了你在他身上的封印,因此负气报复于吾?”
往圣帝君叹了口气道:“帝尊,怎会?您知我在这三界之中存在了数万载,从不负气,更未曾草率意气用事。
不过,这确实是我目前能想到的,遏制他体内凶煞之力膨胀的最好办法。”
说到此处,她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帝尊主施天地,若执意令他魂飞魄散,我防是防不住的。既如此,此举我也确实算是动了些私心。
如今,我的半数元神之力附着其身,化神力为神封。想必......帝尊即便是为了我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再兴起激发他体内凶煞之力,送他上堕神汀的念头了。”
圣神帝尊眼中沉沉。
“所以,帝君,你是在报复吾吗?亦是借此,报复你自己。
吾说过,当年之事,错不在你身。你因何至今不能忘怀,甚至为他不顾己身。”
“罪不在我身吗?”
往圣帝尊轻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却像是自嘲。
“或许从苍生大局上看,我们初衷是好的。但却终归伤人至深,罪孽深重。他如今的命数周转,几经波澜,本君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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