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与湖(吻别热线)

“你们快住手！”一道声音闪电般划破黑夜，一个女孩举起手机站在众人面前，“我已经报警了！”
白鸽从满脸血泊中勉强睁眼，视线由一片模糊聚成一点。
——周倩倩。
初雪簌簌落下，几片雪花落在女孩的头发上，发丝在月光下隐隐发光。
上海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而白鸽的心脏也从未跳得这样快过。
那一瞬，他以为她是来拯救他的盖世英雄。
“妈的！我们走！”
莽湖四人骂骂咧咧跑远，周倩倩松了口气。口袋里的左手早已抖成筛子，周倩倩缓了好久，才开口问地上东倒西歪的三人：“你们是 F 大的吗？”
其实他们是谁，周倩倩心里门儿清。只是考虑到乐手的偶像包袱，她没好意思要蝼蚁乐队的签名。况且现场也没有笔，真要签名的话，怕是只能血书。
满脸鲜血的白鸽什么话也不说，纪岚侧过去捂着肋骨哎呦乱叫，安琪干脆趴地上装死，反正就是不给她正脸看。
周倩倩径直走到 Dove 对面，蹲下身，从纸巾里掏出一张；右手刚抬起，左手里的一整包纸巾就被 Dove 一把抢走。那人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拖着步子朝前走，月光下一扬手里的“心心相印”纸巾，高声道：“改天还你包新的。”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女孩忍不住叮嘱：“记得去医务室处理伤口，不然会发炎的！”
几点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眨眼，初雪被皮肤的温热融化。黏稠的冰水混合物一点点吃掉她的目光，少年的身影很快看不见了。
这时老谭拎着菜刀，从屋内后知后觉杀出来，留给他的只有一地狼藉和一笔待算的损耗，他朝天大吼：“一群兔崽子！没一个省心的！”
大学路离 F 大并不远，周倩倩戴上耳机，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
自从来了南方，她这个北方姑娘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街上有三三两两相拥的情侣，周倩倩的耳机里播放着Moonessa的《Once Upon a Time》，并不孤单。
马上要放寒假了，她无法再在教超兼职，于是开始找公司实习。她能力强，运气也好，上周面试了国内最顶尖的广告公司 A 司，今天就接到 offer，一开心就去 livehouse 蹦了个迪，回来时顺便救了摇滚偶像一命，这一整天的经历简直精彩非凡。
可这还没完。临近 22 点，还有最后一份“重磅大礼”等待着她。“叮”的一声消息提醒，周倩倩掏出手机一看，是主管孙一平把她拉进了工作群。
“欢迎 Dorothy 加入 A 司大家庭！！！[撒花][祝贺][飞吻]”
周倩倩定睛一瞧，第一个热烈欢迎自己的，竟然是校友兼辩论队学姐——黄晓雯。

第22章 学姐
“学姐，没想到又在校外见了，真巧啊。”会议室内，周倩倩坐到黄晓雯对面，浅浅微笑。
“可不是嘛。”黄晓雯翘起二郎腿，故意修起手指甲，眼皮都没抬一下，“学妹最近过的好吗？听说前一阵子因为那个表白男闹退学来着？”
周倩倩脸上依然挂着模板似的的笑容：“没有啊，学姐是吃到假瓜了吧。”有关退学谣言，她早已在班会解释过，如今已无人再提。黄晓雯作为一个研究生，如此关注本科学妹的动向，倒让她起了几分怀疑，阴阳怪气回去，“话说学姐和我一个宿舍楼吧？不知道当时闹自杀那事，有没有吓到你？”
“那倒没有，我毕竟比学妹多读了几年书，心态还是很稳的。”黄晓雯仗着比她早入职半年，开始摆谱，“咱们公司是大公司，工作内容毕竟复杂，作为新人，前辈的话要听的哈。”
“放心吧，有不懂的问题我会直接和学姐你请教的，到时候可别嫌我烦。”
两人刀光剑影几个回合后，一个身穿素色毛衣的女人推门而入。周倩倩记得，她是面试官之一，也是自己接下来在 A 司的“师父”。
女人名叫陆枝，只比周倩倩和黄晓雯大两岁，素面朝天，低马尾随意扎在脑后，讲话温温柔柔，给周倩倩介绍了下部门架构和工作内容。周倩倩人生第一次进到公司实习，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自己的直属上级是孙一平、部门大 Boss 叫麦嘉，至于公司价值观和企业文化，她是真的没听进去。
陆枝把碎发拢到耳后，轻描淡写道：“我听说晓雯和你是校友，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她哈。”言外之意是：琐事都去问校友，别来烦我。
黄晓雯一改刚刚的轻蔑态度，拉起周倩倩的手热情道：“倩倩，你就把公司当自己家，把我当你的亲姐姐！以后有不懂的尽管问姐！”
周倩倩鸡皮疙瘩掉一地。
午饭过后，陆枝开始给两人安排今天的工作内容。黄晓雯跟着陆枝做一个校园招聘主题的企划项目，周倩倩则从广告公司最基础的 slogan（广告语）练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周倩倩都在做陆枝给她安排的 slogan 作业，期间被驳回 N 次，理由有：不够朗朗上口、不够有创意，不够耳目一新等。
而作为整个部门最新的员工，她自然而然承担起帮大家拿奶茶、外卖，甚至打扫茶水间等打杂工作。有时部门接了大项目，要求全体加班，实习生也不例外。可惜她资历尚浅、参与不进项目，只能在办公室干坐着熬时间，有时一熬就到晚上九、十点。
还能怎么办？忍呗！谁让自己没钱呢！况且 A 司的国内最顶尖的广告公司，周倩倩一边扫地一边心想，在世界五百强做保洁总比在大街上扫地强吧！
这样苦行僧似的熬过两周，没等工资发下来，周倩倩身体先垮了。头痛外加心率过快，去医务室看了看，校医说是累出的病，给她开了些安神的药，让她好好休息一阵子。于是公司那边请了一周病假，顺便备考期末，等再回公司，学校已经放寒假了。
黄晓雯是本地人，寒假照常实习；周倩倩无家可归，也选择继续。今年将是她在上海过的第三个春节，不出预料的话，应该还是在唐郁家度过。
上海的深冬不适合骑车，周倩倩坐公交去公司，又步行了一段路。羽绒服和秋裤乖乖穿着，即便出生在中国最北部的省份，她也还是向南方的冷空气低了头。
这天是她回司第一天，特意提前了半小时来。格子间内零星几个来得同样早的卷王同事，大多数人是不会关注区区实习生的，但周倩倩刚一坐到工位上，就明显感觉到其他人都朝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
上海私企节奏快到飞起，短短几天就足以风云变幻。周倩倩猜，许是这几天她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师父或上司发生了什么变动，搞得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解，打开电脑，浏览未读邮件，发现部门最近并未有谁经历人事变动。9 点 29 分，黄晓雯小跑到工位上打了卡。看到周倩倩时，她的表情由匆忙凌乱切换成春风得意，白眼一翻直接无视了周倩倩打的招呼。
周倩倩更不解了。
几分钟后，陆枝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对她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整个格子间顿时安静下来，周倩倩咽了咽口水，有种不好的预感。
会议室内，硕大的白屏上投出一篇某乎文章，以新入职的实习生身份口诛笔伐 A 司的种种黑幕与不公，其中包括要求实习生打扫茶水间的细节。
周倩倩没想到第一次见主管竟是在这么压抑的场合，只见孙一平的眉头拧成川字，短又粗的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小周啊，如果对公司有更好的建议，可以直接和我说的啊！”又转向陆枝，道，“你也是的，保洁阿姨犯懒不打扫茶水间，小周看不过去打扫了几次，你也不知道提醒一下保洁？”
陆枝不语。两年前她刚入职时，也是这样打扫过来的，似乎“实习生收拾茶水间的奶茶空杯和外卖盒子”已经成了 A 司约定俗成的企业文化，连保洁阿姨都摸清了套路，非常自觉地躲懒了。
“这事影响恶劣，浏览量已经破 10 万，公司管理层都被惊动了！”孙一平狠狠睨着周倩倩，“要我说就该取消匿名发言功能，大家都实名制上网，也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领导......”终于弄清前因后果的周倩倩，干巴巴开口，“这篇文章不是我发的。”
“？！”
“你们想啊，我如果真对公司有诸多不满，辞职不就好了吗？反正我刚入职不久，并且还报考了明年的留学考试，根本不差这一份工作啊。”周倩倩说，“之所以期末考后又回来这边，是因为我打心底里认可公司，又怎么可能说公司的坏话呢？”
一直默默的陆枝也开口道：“是啊，倩倩平时挺踏实肯干的，不像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周倩倩叹气：“好一出离间计。”
孙一平：“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为了陷害你，故意写了这篇文章？”
周倩倩点头，顿了顿，说：“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当天下午，黄晓雯就被辞退了，理由是“工作能力未能达到公司要求”。
黄晓雯把评定表拍到陆枝面前，气愤又委屈：“我工作能力怎么不达标了？你安排给我的工作我一样不落做好了，前几天你不是还夸我学得快、有发展吗？”
当孙一平把评定表发给陆枝时，她就心领神会。女人推了推眼镜，缓缓道：“客户反映，你提交的方案有致命错误，公司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什么？！为什么没人跟我说过！！！”黄晓雯近乎咆哮，“你、你把我的文档调出来，告诉我，哪里有错误？”
陆枝使给周倩倩一个眼神，那人起身走到她身边：“学姐，事已至此，再追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成年人最重要的是体面不是吗？更何况是学姐你这么优秀的人。”
黄晓雯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齐刷刷朝这边看，而自己的头发散乱、情绪激动，实在算不上“体面”。
周倩倩递给她一个纸箱：“你的东西我帮你打包好了，学姐，我送你下楼吧。”
黄晓雯咬牙切齿：“周倩倩......你！”
“嘘。”周倩倩搂住她的肩膀，旁人眼里她们是校友，有种小女生间的亲昵。下楼的时候，她在黄晓雯耳边悄声道：“学姐，其实我早就知道，把视频发到论坛的匿名者是你。”
“你早就知道了？！”黄晓雯惊叫出声，瞪大眼睛看她，周倩倩扣在她肩膀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脸上挂着和入职那天一样的微笑：“所以啊，我让你也知道一件事，这样才算公平。”
周倩倩说：“是我把你的帖子搬运到微博的，还顺便买了热搜。”
“那段时间我的手机每天能接到几百条骚扰电话和短信，甚至有人人肉搜索出了我的家人......”周倩倩凉凉一笑，“但是没关系啊，一想到能制裁你这个始作俑者，我付出的那点代价也没什么。”
推开公司大门，扑面一股冷空气，把黄晓雯的心吹凉了半截。而周倩倩接下来的话语，更让她如坠冰窖。
“等着去校长办公室喝茶吧——学，姐。”周倩倩把黄晓雯推开一段距离，拿出口袋里的录音笔晃了晃，仿佛一种道别手势。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钻进温暖的 A 司。

第23章 除夕
“你是说，她早就知道了黄晓雯和王小铭联起手来搞她？”卤煮店的空调开得高，白鸽撸起毛衣袖子，一手撩起汗湿的额发，嘴唇上有几颗蒸汽留下的水珠。
“是啊，据她所说，那天她东西落教室了，回来拿时听到了黄晓雯和王小铭的对话。”陆琛以疾风扫落叶之势解决掉面前的卤煮，心满意足拍了拍肚子，“这都是我大侄女告诉我的，她和周倩倩在一个公司——那个黄晓雯好死不死地，在 A 司又想搞她，结果被反将一军了。”
“确实，黄晓雯已经挨处分了，被全校通报批评。”白鸽举起一瓶豆奶，碰了碰陆琛的杯子，“敬周倩倩！女侠风范，大快人心！”
“小白你这就不懂了吧，找媳妇儿不能太强势的。这个周倩倩聪明又心狠，你怕是拿捏不住啊！”
“我就是喜欢她身上这股劲儿啊。”白鸽一笑，“要是她不聪明、不心狠，那倒不是她了。”
“这种女人不适合过日子，要我说还是要找温柔贤惠的！”
“老陆，我是找老婆，又不是找保姆，谁规定女生就一定要温柔贤惠了？”白鸽嗤笑他腐朽，手里的豆奶一仰而尽。想起自己送的抹茶奶茶被周倩倩一杯杯扔掉，叹气：“再说了，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我。”
“妈呀！你家里什么条件、她什么条件，看不上纯属眼瞎！”
“话不能这么说，倩倩一看就是那种很注重内在的女生。”从小被泡在蜜罐里、没受过什么生活疾苦的富二代白鸽，当了二十余年“别人家的孩子”，头一次自愧不如，“其实我挺佩服她的，从小县城考来上海，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年年都拿奖学金，明年又要带院队代表学校出去打比赛......听安琪说，她要考 Y 大，最近在疯狂攒留学读书的钱。论吃苦耐劳，她比我强太多。”
“是是是，那什么，你要是觉得她‘高攀不起’，我把我大侄女介绍给你成不？80 年的，比你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白鸽：“......”
每年临近春节，上海的大街上都空荡荡的。据不完全统计，上海人口千千万，外地人民占一半。所以每次过年，这座东方瑰丽都被调侃为“空城”，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是周倩倩在上海度过的第三个年头。寝室三个舍友早已回家，食堂和教超也关了大半。除夕这天，周倩倩去唯一开着的超市里囤了两大包零食，呼哧呼哧刚拎回寝，就接到唐郁的电话，邀请她去家里吃年夜饭。
唐郁家就在大学路附近的五角场，非郊区的两室一厅，少说也要五百万。周倩倩不是第一次去，轻车熟路找到，开门的是唐父，系着粉色围裙，胸口还有个小黄鸭图案，热情招呼：“好久不见啊倩倩！快进来吧，郁郁都念了你半天了！”
唐母从厨房里探出头：“锅要开了，老唐！”
“欸！来了来了！”
唐郁从厨房出来，一手端着盘橙子，一手把周倩倩拉进屋。
“快尝尝！这是南非橙，好吃的！”
看着眼前歪七扭八的橙子瓣，周倩倩忍笑：“不错，刀功有进步。”
唐郁嗔笑：“你又打趣我！”
说说笑笑间，一盘盘菜被端上了桌：水饺，熏鱼，白斩鸡，红烧肉，松鼠桂鱼，毛蟹年糕......唐家三人轮流往周倩倩碗里夹菜，不知不觉在小小的青瓷碗里堆了个小山。唐父是大学教授，酒过三巡，开始高谈阔论起政治；唐母是律师，性格偏强势，吃饭时不忘给女儿牵线搭桥，说约了谁家那小谁年后一起吃饭，增进感情......
周倩倩被眼前这一家三口逗得开心，却也难免有些落寞。她眼神黯了黯，只顾低头吃饭，被唐郁捕捉到，覆到她耳边说：“倩倩，等下吃完饭，我们偷溜出去看烟花吧！”
周倩倩揣着手坐在电瓶车后座，冷风一路掀起唐郁的头发，糊了身后的她一脸。
她把手绳摘下来，把唐郁的头发扎成马尾，没想到一向乖乖女的闺蜜也有这么野的一面。
只是她们距离目的地有四十多公里，周倩倩担心小小的电瓶并不能担此重任。
果不其然，刚骑到滴水湖，电瓶车就不争气地没电了。
“真有你的，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滴水湖看烟花。”周倩倩冷得缩成一团，“哦不对，是来滴水湖喝西北风。”
“哎呀，傻 X 市区不让放烟花，只好来郊区咯！”唐郁冻得脸颊红红，兴奋却不减，“我在论坛看到的，说今晚好多校友相约去滴水湖桥边放烟花。那个桥就在湖对面嘛，咱们在这儿一样能看到的！”
远远望去，对面乌漆嘛黑，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能看到个......”周倩倩“屁”字还没说出口，一簇烟火在夜空中“嘭”地炸开，紧接着是绚丽的红与绿，蓝与粉，紫与黄......一簇簇照亮黑夜，再落入湖中，如同完成一个美丽的仪式，无怨无悔地寿终正寝。
焰火把周倩倩的脸庞照亮，她闭上眼，像小时候那样，对着烟花许下新年愿望。
湖对面，几个少年嬉笑打闹。安琪在桥边举着个手持式炮筒正玩的起劲，纪岚在漫天烟花下勾住白鸽的肩膀：“老白，听说烟花女神会庇护每一个许愿的人，你也赶快许一个！”
白鸽一挑眉：“就像黄桃罐头会保佑每一个在外的东北小孩？”他喜欢的女孩是黑龙江人，因此在互联网冲浪时没少关注东北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