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即便女尸未被遮掩面部,在他的记忆里,本来也寻不出关于平昌公主的样貌的信息。
不过,眼下的情况,倒是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在某些宴席场合,见过她。
否则,让他看到尸体的脸,自己岂不是刚好现在可以直接为此案作证?
如此想来,绑匪当初遮住女尸面孔,是担心被他认出后,自己会害怕曹国公府找上门来,不肯为这位贵主验尸?
好像也不太对。
裴继衍回想起那日被绑的情景,总觉得那人是有些了解他的。
所以在恳请他动手验尸之时,他只反复强调一句话,便是「要为死者鸣冤」。
似乎是笃信,只要提出这个目的,他便定然不会拒绝。
且不论是他本就认识他,还是看了那些与他有关的话本,既然这个人选择相信他,便应该知道,裴继衍的眼中从来只有真相,而不见任何权贵。
案件之上,哪怕是圣人在面前虎视威胁,他也绝不说一句假话。
因此,比起事后拿出一纸模棱两可的验尸笔记,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平昌公主之死」有隐情,无论如何,都应会让翻案更加方便有效。
难道那人竟觉得,他的亲口作证,还不如他记录在一张薄纸上的几处特征,更有说服力?
不然得话,这人前后的行径,岂不是太过自相矛盾?
既然如此古怪,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无论是绑他验尸,还是遮住脸孔,其实都只是故布迷阵,本就是有意为了让他心中生出疑惑。
而绑匪最终目的便是,在他知晓「曹国公府丢尸案」后,引导他去相信自己所验之人就是公主。
想及此,饶是看出自己的上官——大理寺卿卢望急于结案,可裴继衍依然死咬住「不能将女尸与公主混为一谈」的结论不放。
见他执意坚持,卢望只得立刻让人将公主傅母请到堂上作证。
傅母的证词同第一次询问时一样。
公主右腿接近腿弯的内侧有一浅褐色圆形胎记;右肘关节旁有一个略高于皮肤的疤痕,约两分长,较之其他地方微白一些,但不明显……
这些,皆与验尸报告上所记录的女尸特征相符。
当日,裴继衍刻意将体表症状记录的清晰,本就是为了他日有需要时,能够有更多线索,去判断死者是谁。
可此时,虽然已全部对上,他却依然摇了摇头,道:“傅母的证词只能证明,公主的体表特征与那女尸确有几处相同之处。
“这些作为佐证自然无碍,但事关重大,下官以为,仅以此便下断言,实在太过草率。”
卢望目光如炬的瞪着这个自己平日素来厚待的后生,声音有些严厉的问:“那依裴少卿看,应如何证明,才能不算「草率」?”
裴继衍用手指在那份「验尸笔记」上填写死者姓名的位置摩擦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扫过高座上神态各异的诸位主审,朗声道:
“下官尚有另外一种绝对可靠的方法,可用来确认她们是否为一人。”
“话毕,裴少卿忽然开始询问公主的傅母,是否保留有印有公主掌印的文书。”东宫暗探将今日发生在大理寺的情况,细细禀报道。
“那傅母回答,「圣人为公主封号平昌时,赏赐食邑若干,地契之上,皆有贵主手印。郎君若需要,可命人取来。」
“待地契取来后,裴少卿又命人在白日里点起了烛台,要将那张「验尸笔记」置于焰火上。
“卢公大惊,不仅当即呵止,更立刻命差役以「销毁证据」的罪名,要将裴少卿拿下……”
是时,堂上诸人反应各异,恰能反映出他们在此事之上,真正所持的立场。
暗探便特意又将暗流涌动之时,在座一众朝臣表现出的哪怕再微小的反应,都细说于太子殿下,而后才接着道:
“最后,是晋王出言,说他相信裴少卿为人,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安抚了卢公等人。
“接着,裴少卿将「验尸笔记」虚浮在烛火之上,来回熏烤了数次,再拿起端详片刻,彼时,眼中已满是不可置信。
“此后,他反复操作了三次,直到笔记上部有一处显露出完全的焦黄,才终于变了脸色。
“片刻后,裴少卿向朝堂上诸位主审一一叉手拜过,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是断言,那份「验尸笔记」乃是伪造。”
李暻的脸上的吃惊之色,此刻已经完全隐匿不见,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问:“其他人怎么说?”
“那报告上,以裴少卿独有的墨书写,晋王和诸公自然不肯相信。
“细问之下,裴少卿方才解释道,那日被绑时,他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恐被人利用,留有遗患。
“于是,便在所写的笔记上留下了隐秘的记号。
“这记号,当下看不出来,只有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后,才会显现,可方才他已反复熏烤多次,堂上的这张纸,却没有出现任何不同……“
“因此,它一定是假的,也绝不可作为证据。”
裴继衍如此说道。
李暕知这愣头青绝不会在自己手下的案件上说谎,他想要的结果,恐怕一时得不到了,脸色难免流露出冷峻。
为打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抬声问道:“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但凡是为无名尸体检验,下官皆会留下此记号。裴某为官多年,过手的不具姓名的死者不下百个。大王可将所有的报告文书一一取来,查验我的话是否为真。”
“什么记号?”李暻双眉之间微微拢了一下,脑中骤然想起那日盯梢裴继衍验尸的暗桩回禀过,他曾做了一个十分难解的动作,看来应与这个标记有关。
果然,今日前去大理寺的暗探回禀道:
“是一枚清晰的指印。
“卢公当堂验了不下二十份裴少卿所记录的无名尸体的「验尸结果」,经烛火略微炙烤过后,皆在死者姓名一栏显现出一个焦黄色的拇指指印,无一例外。”
这世上竟然存在一种无色的墨,需要经过火烤,方能显示出笔迹。
实在是闻所未闻。
“如何做到的?”李暻问道。
暗探想了想,回禀道:
“裴少卿怕被滥用,在堂上并未将具体配方告知众人。属下只在案件结束后,听见他与晋王闲聊时,提及与香橼的汁液有关。”
香橼的汁液……
直到暗探告退,太子殿下仍在回想。
刚才乍一听闻此法时,他的脑中似是划过了什么。
可惜,他没能当即抓住那个闪念,只得事后垂眸思考,企图将脑海中与「香橼」有关的所有记忆,一件一件的调出筛取。
不消片刻,李暻终于想了起来。
是景隆十九年的六月的一日。
头一天晚上,崔稚晚第一次在东宫饮至大醉,在见到他时,挥手打碎酒壶,捡起最为尖锐的瓷片,竟毫不犹豫的朝他心口刺来。
抵入李暻血肉的前一刻,她的手猛然顿住了,转而将瓷片尖锐的边缘死死握在了手心里……
那时,崔稚晚小产后刚刚恢复康健不久,情绪一直不佳,人总是有些恍恍惚惚。
实在担心她掌中的伤口,更怕她做出别的自伤行为,诸事缠身的太子殿下当日还是提早回到承恩殿,也恰巧看到满面苍白的崔稚晚正用清水,在一张小方笺上写字。
见到他回来,猝不及防间,她只能立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又在下一次抬手时,将毛笔慌忙蘸向了一旁砚台中远远还未磨好的墨汁里。
李暻记得,自己走过去为她研墨时,从那杯水中飘出,始终萦绕在他鼻尖的,确实有香橼难以忽略且十分独特的酸味。
裴继衍的「验尸笔记」由「真」变成了「假」,太子殿下自负问题不会出现在东宫,所以,一度还在怀疑,是晋王府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奸细。
可如今想来,他的监控并非毫无遗漏。
毕竟,东宫的暗探再厉害,没有他的亲口应允,也绝不敢窥探承恩殿,监视太子妃分毫。
原来,这个将裴继衍多年苦心经营的「唯一」打的粉碎,又可以将他人笔迹,临摹到分毫不差,即便是原主也无法分辨的奇人,竟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稚娘啊稚娘,”李暻敛目揉了揉额角。
忽而,他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清浅且无奈的笑意:
“你竟还藏了如此要命的本事……”
景隆十八年秋,清河郡。
自崔稚晚收到永昌长公主令她入东宫的信件,而后千里迢迢返回崔家大房待嫁,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
比起之前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生活,成为世族贵女的日子虽有些百无聊赖,可因为有了期待,她心情总是很好。
彼时,正逢再次出仕尚不足半年的崔融崔三郎,以「太原道水不好,以至于酒味太浊」这等敷衍非常的借口,第二次放弃了无数人艳羡的大好前程,毫无留恋的辞官归家。
左右整个清河,崔稚晚也只认识他一人,于是,穷极无聊之时,想着同人斗斗嘴也能勉强算作一种消磨时间的选择,她便起了抓住这个成日里醉生梦死的「三兄」聊一聊的念头。
可是,于崔融看来,长久不见,自己这个曾经还只是固执难驯的便宜十妹,在混迹市井多年后,又多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七年前,虽已允诺长辈将她从长安带回清河,可连关内道都没出,他便因为实在不耐烦应付她的倔劲儿,直接将人扔在半路,任她去留随意。
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愿意同她在没用的争执上多废一句唇舌。
于是,兴致勃勃来找人麻烦的崔稚晚还未开口,便被崔融最得力的侍从洲白拦住,转而直接将人请去了郎君的书房。
崔三郎的书斋,名曰「倦字」。
誉满天下的大才子,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在自己的地盘里,摆出了一副完全不想读书的模样。
崔稚晚本来没有报什么期待,可一入内,却被眼前浩瀚如烟的藏书震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明白,原来此「倦」并非厌烦,而更像是读书太多,反生出了「疲倦」之意的倦。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的小声嘀咕:“崔融这分明就是在炫耀吗。”
不同于圣贤书养出来的端正学士们,自幼便有「破万卷」之名的崔三郎所读之书,可谓是包罗万象。
除了可列入经史子集的那些儒学典籍,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庞杂闲书,亦是数不胜数。
且所有的书好像只是按照主人的喜好和拿取的方便来排放,即便是珍贵的古籍珍本,也不会刻意去束之高阁,颇有些一视同仁、不分贵贱的意思,十分符合崔三郎被老学究们指摘过无数次的「散漫不知自重」的个性。
于是,此后的日子,崔稚晚便仿佛鱼入大海,彻底浸没在了这片于她而言,十分奢侈的享乐之地,至于那些她本就觉得十分无趣的贵女来回邀约、互作吹捧的宴席,自然是通通拒绝。
这一日,崔稚晚照常为了寻几册新书来看,在崔融的众多书架间游走,却十分意外的在一个放在架顶的小木箱里,发现了全十册的「裴郎君探案集」。
让她吃惊万分的是,这一堆纸页,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抄录本,而是最原始的手稿。
之所以敢如此确定,乃是因为很多年前,她尚以在东西两市找寻抄书工作为生时,曾经为这套话本的最后一册做过抄录。
崔稚晚在书道上,受阿耶崔方礼亲传,且小小年纪,便以显露出青出于蓝之势。
在天赋和勤奋之下,她在认他人笔墨之上,从未出过一次差错。
更何况,多年以来,在崔稚晚抄过的许许多多话本原稿中,能毫不吝惜的用上好的泾州宣纸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而要求抄录完毕后,回收全部手稿的更是屈指可数。
于是,她实在很难不对此事印象深刻。
因此,崔稚晚才在略作翻阅后,立刻便敢断言,手上这堆的书册和当年亲见的「裴郎君探案集」第十册 原稿,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难道说,这一套风靡一时的话本子,竟是崔融写的?
崔稚晚细细琢磨了一番,深觉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在于,不同于七年后的今日,找遍长安恐怕很难寻到一个不知书中的「裴郎君」与大理寺的「裴少卿」乃是同一人的读者。
当年话本流行之时,裴继衍的大名远不如「裴郎君」传播的广。
而可以如此细节的描述他探寻案件真相的全部经历,不是整个少年时期时刻与他待在一处,结伴畅游大梁的好友崔融,又能是谁。
如今想来,早在崔三郎当年能够托请到刚刚入职大理寺,每日埋头于挤压多年的悬案的裴继衍抽出空来,在不到一个时辰内,便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准确无误的寻到了藏在永昌坊的北墙外堆叠起来的杂物堆的自己时,崔稚晚便应该有意识的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才对。
至于意料之外的地方……
一来,自己年少时,明明为了蒙骗他人而深入研究过崔融的字,甚至一度可以摹写到分毫不差。
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她竟完全无法从墨迹上看出,它和「裴郎君探案集」所用笔法的任何相似之处。
二来,在话本子里,和裴神探游荡在长安、洛阳,乃至后来的整个大梁的搭档,乃是一个漂泊无依、粗糙彪悍的虬髯剑客。
难道这种如雄鹰般遨游天地,不受任何拘束的人生,才是崔三郎的心之所向?
诸多疑问,看样子必须得从本人口中才能探寻得到结果。
当崔稚晚费力的抱着箱子挪到崔融所在的小案前,弯腰搁下之时,还险些将装着葡萄美酒的常满杯撞倒,可崔三郎愣是无甚反应的看着她行动,面上更是丝毫不变颜色。
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公子,眼见着便要被人揭穿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写出曾经风靡长安的话本作者,他竟也完全无所谓。
以至于崔稚晚之前准备好的敲打逼问的腹稿,一时间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她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好后,抛弃全部拐弯抹角的刺探,直截了当的问:“你后来为何不写了?可是裴少卿入大理寺后,介意此事?”
见对面之人几乎写满整张脸的好奇,崔融知晓,她定还有许多后话要问,于是,他挑了挑眉间,反问:“十妹不知?”
他故意称呼自己为「十妹」,明显就是为了讨个嘴上的便宜。
崔稚晚悄悄的垂头撇了撇嘴,抬眼之时,乖巧的说道:“还请三兄多多指教。”
不情不愿的伏低,听起来,果然没什么意思。
崔融不再为难,开口道:“景隆十一年,我不是带着「你」回了清河郡?此后,你我可皆再未去过长安。”
原来竟只是因为,成年之后,各奔东西,裴少卿此后的探案,他皆不在近旁了,自然没法凭空走笔。
如此合情合理,却没什么趣味的理由,实在不足以迎合崔稚晚以前关于此事的诸多想象。
不过,她尚有许多当年在读这套话本时,难解的疑惑要问,偏巧今日崔融好像心情不错,显然会十分配合为她答疑解惑,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
可还未等她提下一个问题,却见崔融拿起酒杯,抿了抿后,抬眼问她:
“既未去过长安,十妹一个闺阁女子,是如何知晓他成了「裴少卿」?难不成是心悦于裴六郎,这才刻意关注?”
清河郡不同于长安,崔家又是百年世族,对自家未出嫁娘子的管束,比之京城里许多勋贵家庭,要严厉上太多,最是在乎「清誉」二字。
又不是自家兄弟,加上路程的阻隔,按理来说,若不是有意打听,崔稚晚当然不会清楚,就在二个月前发生在裴继衍的身上的升迁之事。
崔融如此问她,并非是不知道,她月前是从哪里返回到的清河郡。
他说这话,显然既是提点,亦是警告。
毕竟,崔稚晚入长安后,所出的任何一点纰漏,都足以让自己,乃至于整个崔家,陷于「欺瞒君主」的险境之中。
七年来,清河郡崔家崔稚晚的存在,乃是崔三郎蒙蔽众人,伪造出的假象。
原本,在崔融看来,这也不过是骗骗永昌长公主和她耶兄的小把戏,哪怕有朝一日被揭穿,也无关紧要。
可如今,崔稚晚既然要从崔家大房出嫁,去做那众人瞩目的太子妃,那么,一切言行谈吐,便绝不可掉以轻心。
毕竟,先后临终前亲笔写下的婚书所求之「崔氏女」虽未言明,但众人皆心中有数。
如今,永昌长公主公然要以崔圆发妻留下之长女崔稚晚,代替由自己所出的真正意义上的嫡女崔静徽嫁入东宫,而圣人和太子皆未提任何异议,当然不会是因为「幺女尚且年幼」这般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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