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重的想必是长公主上书时所强调的,崔稚晚乃是「由崔氏大房抚养至今」的这份难得的与「清河崔氏」既可亲又能疏的距离。
从景隆元年起,圣人便有意削弱大族,以振皇权。
双方来回较量了许多年,世族始终居于上风。
不同于家中长辈的高枕无忧,崔融看得出,太子殿下早在蛰伏,甚至他在「保储」之余,竟然还有功夫利用时局,一步一步的逼迫大多数世族清晰的站好阵营。
棋局已经布好,只待他在与晋王的相争中获胜,站在李暕身后支持的那些个稳居百年的豪门,他定会被以「谋反」之名,毫不犹豫的剪除。
至于剩下的……
太子殿下素来野心勃勃,想必也不会放过。
第24章 廿肆
当年,为了长公主下嫁时脸面上过得去,普通士子崔圆的出身被硬生生的改成了「清河崔氏」,这本就不是什么藏得多深的秘密。
可上了族谱,和世族间普遍认可的心里上的亲疏,并无任何关系。
需要抱团抵抗皇权之时,崔方礼绝不会被纳入己营,反而会因为特殊身份,于双方而言,皆会成为一枚既可拉拢,又能舍弃的棋子。
他的儿女,亦是。
在崔融看来,崔稚晚于圣人,于东宫,本就是一柄远比崔静徽更合适的去试探世族实力和心意的刀。
她如今的母亲是圣人的亲妹,自己又是天下第一世族「清河崔氏」的大房抚养长大的贵女,无论如何看,皆好似和皇族、和世家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只要必要。
譬如世族反抗难以压制,皇族要适当低头时。
不同于真正的出身世族的娘子,亦与李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崔稚晚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不是皇亲,不是贵女,甚至「什么都不是」的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远在太原道的崔三郎在得知东宫表示,亦「可」纳他的便宜十妹为太子妃时,不由嗤笑。
李暻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但有趣的是,太子殿下回复圣人的话,十分值得玩味。
他竟在他的「可」之前,加了一句「若崔家大娘愿意」。
崔融想,若自己是「崔家大娘」的父兄,绝不可能让她「愿意」。
毕竟,他能想明白的事情,本就身在局中的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崔方礼这个阿耶,和自己的父亲崔敏完全不同,成日里任儿女自己做决定,他通常只在身后为他们兜底。
本就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恐怕都很难将一句「我要你必须如何」、「必须不如何」吐出口。
而崔遇这个「只鞭策自己成长,以足以保护他人」的兄长,哪里又管得住崔稚晚这种固执到九死不悔的阿妹。
想到那个难过时,醉酒后,皆会跌跌撞撞的跑到永昌坊外正对着东宫的凤凰门的杂物堆里躲起来的小娘子,崔融便知道,这场众人各怀心思的博弈,结局已经定好。
曾经扬言此生绝不会被「崔氏贵女」之名绑缚的崔小般,早晚会被冲昏头脑,继而舍弃无垠的天空,在手的自由,心甘情愿的飞进金丝笼内。
也许她现在已经在回到清河郡的路上,做好了一切准备,去换掉那个被崔融放在家中,本以为要一生替代她的「崔稚晚」。
李代桃僵之事,既是始于自己的算计,那也必须结束在自己的手中,才能放心。
崔三郎一边研墨,一边很是「认真」想了个理由,以便从太原道辞官归家。
不过,李暻称她为「崔家大娘」是什么意思?
崔稚晚虽于崔圆而言是长女,可论常理,按她在清河崔氏族中的排位,分明该被称作「崔十娘」才是。
如此撇清干系,难道,那个成日里盯着东宫侧门犯傻的小娘子,并非是一厢情愿?
崔融写辞表的手顿了顿,忽而,促狭的笑意泛起,很快将他本就十分好看的一对桃花眸染了个遍。
景隆十八年的崔稚晚尚且沉浸在将要见到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太子殿下」的美梦里,显然猜不到崔三郎为她而归,甚至已将她期待的那场婚事,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步。
可她却清楚,自己既然早就向崔融许诺过,万事谨言慎行,绝不会连累大房中任何人,就一定要做到。
但这一个月来,饶是崔稚晚已再三小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注意,却还是屡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错,实在让人灰心。
见她有气无力的垂着头愁眉不展,崔融深知点到为止即可,便翻转几案上的另一只白玉常满杯。
怕她喝醉胡闹,他只斟了小半盏葡萄酒,推至崔稚晚的手边,继而言简意赅的同她讲起了「裴郎君探案集」的缘起。
裴继衍自小便对真相痴迷不已,崔三郎也觉得那些案子曲折离奇,常有峰回路转的逆转,更蕴含着启人感悟的世事人情。
于是,出于兴趣,他便将之略作润色,记录了下来。
这些闲时小记,偶然被茹娘看到。
她连连赞赏,觉得这些故事比之许多话本,更加精彩。
茹娘乃是洛阳商户之女,满脑子的算盘经,在征求崔融同意后,她将之举荐给了相熟的长安东市李家书局的掌柜。
此后,便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一发不可收拾。
崔稚晚的心思果然又被崔融的三言两语,重新牵引回了她颇感好奇的手稿之上,眉头间也舒展开来。
怪不得「裴郎君探案集」的第一册 的重点皆在案情之上,直到第二卷起才开始添加了主角人物,最后更是慢慢形成了裴郎君、虬髯客和商户女的三人组合。
“难怪我一见茹娘,便觉得好似故人般熟悉,原来她便是书里我最喜欢的蝉娘子。”
「探案集」第二册 中,有一案讲的是一个离奇死亡的香铺的伙计,蝉娘子便是那个香铺的掌柜。
也正是因为此案,她才成了裴郎君和虬髯客身旁不可或缺的伙伴。
崔稚晚心中有些雀跃,她知道,就是因崔家大娘子绝不肯同意自家郎君娶一卑贱的商户女,这才致使崔三郎这些年越发放浪形骸,不娶妻,也从不好好入仕。
而「探案集」中的蝉娘子却曾说过:“你头上的钗,面上的脂,身上的裳,哪一个能离开的从商者走东奔西的忙碌,既如此,我又哪里卑,哪里贱?”
不知这句话,原本是出自茹娘之口,还是,本就是崔三郎的想法。
于是,崔稚晚有些调侃,却十分真心的赞道:“崔融,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
崔融浅笑着,抿了一口酒,而后抬眼看向窗外天高云淡,半晌后,他忽然吐出了一个字:“是。”
可惜,感情之上略显木讷的崔稚晚完全没能体会到他藏于这个「是」中的「我心匪石」的动人之处。
她只知道指着书册中某一页的「验尸笔记」,急急的问:“所以,这个不一样的字迹,便是裴少卿亲笔啦?”
不等崔融回答,崔稚晚将鼻头凑近纸张,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说不上香臭,好新奇,也实在古怪。”
“是鹤栾果。”崔融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如实答说。
闻所未闻的名字,崔稚晚眉间微拢,重复问道:“什么果?”
茹娘是家中独女,从十五岁起,从她阿耶那里得到一个香铺,自己经营。
鹤栾果乃是她偶然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稀有香料。
据那胡商说,此物生在高山之巅,很难采摘,且三年才结一次果,产量也极少,因此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哪怕寻遍整个大梁,恐怕也只能从他一人处卖到。
茹娘一闻之下,只觉味道十分新奇,因量少,总体价格也并不算贵,她便当即全数买了下来。
可,这东西乍见惊喜,但若说它是「香」料,实在有些牵强。
味道一言难尽不说,闻久了,实在算不得讨喜。
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无法与其他香料相辅相成,反而哪怕只加入一丁点,也会将别的味道全部覆盖掉。
且它的味道持续时间极长,即便过了很久,也无法完全消弭。
因此,无论是茹娘自己,还是铺子里的其他调香师,皆未能找到用它的方法。
「裴郎君探案集」一、二册风靡之后,有一日,茹娘竟发现,在洛阳有人在冒充书中的裴郎君行骗,不仅索要巨额查案费用,更趁机撩拨事主家的小娘子。
她便立刻传信,通知了身处长安的裴继衍和崔融。
裴继衍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揭穿了骗子的把戏。
只是事后,他不禁想,洛阳距离长安不远,尚且算是他能轻易到达的地方,那么别处呢?有朝一日是否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因为此事,最是厌烦麻烦事的崔融一度已经决定将正在写的第三册 话本,就此停掉。
茹娘却觉得,为了偶然冒出的宵小之人,便辜负更广大的满怀期待的书迷,和本已在口袋里的钱两,实在太过可惜。
“恐怕要为书中的裴郎君,制造一个极其独特,难以模仿的地方才好。”裴继衍见状,如此说。
形貌的特征,总会有人想得出办法,茹娘若想拯救「裴郎君探案集」,只能从别处下功夫。
就在此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搁置了许久的鹤栾果。
三人作别,茹娘立刻跑到香料铺子的仓库,将果子取出,研磨成细粉后调制均匀,而后掺入了墨汁中……
几日后,再将当时所写的文字拿出,异香依旧扑面而来。
若那胡商所言都是真的,这东西,不就恰恰最是符合裴继衍所说的「独特」和「难以模仿」。
甚至出乎意料的是,用调入鹤栾果粉末的墨书写,字迹在日光下转到某个角度时,会呈现出果壳本身的赤红之色,实在神奇非常。
她立刻写信将自己的想法分别告诉了裴继衍和崔融,并将经过多日反复尝试,调配到留香更久,颜色更佳的一小包鹤栾果粉,随信寄了出去。
于崔融而言,这种独特的墨迹呈现确实闻所未闻,且他人无从模仿。
他只需将结果写入话本,让它成为「裴郎君」的笔记所独有的特征,而刻意避开来历,甚至故意将之模糊成这个少年神探自制的神奇墨锭,便可轻易解决眼下的后顾之忧。
可对于裴继衍来说,这颗鹤栾果的用处,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么,便完全不必只局限在书中。
从那日起,茹娘的香铺每隔三年,无论价格高低,皆会从那名西域商人手中购入他带入大梁的全部鹤栾果。
而裴继衍便成了茹娘铺中所有鹤栾果的唯一买家,并对最初的配方进行了改造,将之直接融入了小颗墨锭之中,随身携带。
因为能得到的鹤栾果确实不多,裴继衍只在写验尸笔记时,才会用到此墨。常年以往,终成惯例,逐渐为众人所知。
听到此处,崔稚晚才知晓,为何「裴郎君」所用的特殊墨水并非从第一册 话本就有。
而她手中的原稿,虽从第三册 开始便已将之写入情节之中,可直到从第四册中,裴继衍所写的「验尸笔记」页的特殊墨迹,才真正完整呈现,且固定了下来。
她的第一个疑惑,终于得到了解决。
不知满足的崔稚晚,又立刻将第二个在原稿之中发现特别之处,提了出来。
此疑问,乃是今日看到了全部完整的手稿,才生出来的。
在前九册中,「裴郎君探案集」原稿中「验尸笔记」一页,凡是不知身份的尸体,在姓名一栏皆印有一枚鲜红的指印,无一例外。
唯独她多年前抄写过的第十册 中的无名男尸案,没有此标记。
“为何要在此处印一个手印?”崔稚晚满脸不解的问。
崔融没有立刻答她,只是让她将所有带有指印的「验尸笔记」取出,自己去一一比照,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探案集」中的无名尸首,总共有八具。
崔稚晚来来回回看了许久,心中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
首先,指印有大有小,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根手指;
其次,尺寸明显不同的有六个,已然超过了一只手的数量,可以基本断定,它们并非出自同一个人。
因此,也就排除了是裴继衍本人为了区别不同特征的尸首,分别用五根手指按下指印,作为标记的可能。
既然不是验尸人留下的,那么,它们是不是有极大的可能属于死者?
如果是,那么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们的指印?
这时,鲜艳的朱色闯进了崔稚晚的视野,这种印法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长久以来,为了证明身份,在重要文书和契书之上,皆会印有掌印。
刘翁说,这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印下掌印便如同盟誓。
人在做,天在看,所以绝不可欺骗,不能违逆,一旦造假,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可是,混迹于长安市井多年,数次见证,甚至亲历各种宵小之徒行诈骗之事的窦旬却说,每个人的掌纹皆不相同,手指和每一段指节的长短也各有差别。
所以,在契书上印下掌印,并不单单是因为敬畏神明,必要的时候,它更可作为辨别身份和真伪之用。
眼下,裴继衍在「验尸笔记」上留下无名尸首的指印,还刻意印在了「姓名」一栏上,是不是也有着同样为了证明「死者是谁」的意思呢?
想及此,崔稚晚心中有些诧异。
手掌这么大,包含着的属于不同人的不同特征,都已经让人看花眼,这小小的一枚指纹,所承载的信息,难道竟也可以作为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记?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再次把视线放在了那八枚指印上,甚至觉得不够,又催促洲白拿出印泥,强迫他跟着自己,将十根指头挨个在纸上印了一遍。
而后,她又是观察,又是测量,勾勾画画了半天,才满脸惊喜的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崔融:“真的全都不一样!”
崔融早先便隐隐发现,崔稚晚见微知著、顺藤摸瓜的本事要比普通人强上许多,方才让她自己找寻答案,本就是为了再次确认。
如今,见她果然猜到了其中的关键,也并不觉得意外,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六郎通过多年观察对比,认为每个人每一个手指的纹路皆不相同,因此,可以同原先的掌纹、足纹相辅相成,作为识别死者身份的手段之一。
“只是这种方法,还未被更多人知晓和认可,目前尚难以推而广之,所以,他便只在自己的「验尸笔记」中使用。
“毕竟,有些时候印下一枚拇指指纹,比起手掌和脚掌,总是会更方便些。”
“印下指印,只要他日寻得一模一样的纹路,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证明这些尸首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崔稚晚低头看向自己的五指,一时觉得十分神奇,不由的喃喃自语道:“若是有一天,这条推测被证明是真的,也许会有许多事情能因此变得很方便吧。”
忽而,她的眉头皱起,满脸不解的问:“既然有如此好的方法,为何到了第十册 的这个,却又弃用了?难道裴少卿已经发现了一样的指纹,属于不同人?”
崔融眼中荡漾起了笑意,摇了摇头,吩咐洲白将烛台取来。
而后,他伸手接过那张「验尸笔记」,在火焰之上来回烤了几下。
像是长安西市里那些神乎其神的幻术表演一般,崔稚晚双眸未眨一下,却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纸上的「姓名」处,慢慢的显现出出了一枚清晰的指纹。
“这……这是什么幻术?”崔稚晚张目结舌道。
崔融将笔记递还给她,任她翻来覆去的查看搓揉半天,才揭晓真正的答案:
“这件「无名男尸案」,虽是裴六郎受人之托私下里查的案子,可彼时他人已经入了大理寺。
“官署的文书从来不允许他随意印下死者指纹,可他在探案一事上,力求不出纰漏,不余可能,不留遗患,所以,他因此事与上官闹了许多次矛盾。
“直到,我们找到了让指纹隐形的方法。”
说到这里,崔融的语调里忽然添了一丝半缕难掩的小小得意:
“再一次多亏了茹娘的发现,
“说来也简单,只要以香橼的汁液混入一定量的清水书写,纸干了之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只要放在火上微烤,当初写的字便能再次显出来。
“六郎和我以此法为底,试验了许多办法,最终将其制作成一只小印台,方便他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崔稚晚恍然大悟。
她垂头再次看向手中那枚焦黄色的指印半晌,忽而小声喟叹道:“世上尚有如此多有趣的事,藏于各个角落,也不知他日困于宫中,还能不能空出闲散心思,去一一寻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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