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凉意,我回头去看,宿傩面色如常。
视线下移。
嗯,握着拳呢,他生气了。
“那个就算了,我想把契阔用在更有意思的地方。”我挠挠脸颊,“既然你答应了,我就先把延长寿命的方法告诉你,契阔的内容我再想想,但我保证不会危害人类,也不会让你去做出卖灵魂的事。”
加茂应允,伸出右手与我手指交扣。
契约达成。
在宿傩与里梅的见证下,我将本不该让人类触碰的神秘告知。
延年益寿,不过是“将坏死剔除,用新生替换”这样简单的事情罢了。只要维持灵魂不灭,□□变化又有何妨。只是替换掉多少才不至于□□与灵魂一道消亡,这种事情我并不清楚。宿傩说两者间的关系没那么简单,想必做到这些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虽承诺不对人类说谎,却并没有事无巨细传授的义务。
“你走吧,我已经没有能交给你的东西了。”
我起身,被宿傩穿透的小腹尚未愈合,酸痛不已,实在没有力气再与加茂纠缠。不料那家伙不依不饶,就算我说明了汤泉怨灵已经无碍他也不肯松手。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咒术师加茂气息奄奄,与我结缘耗费他太多精力。我就说嘛,除了宿傩,对其他人来说向龙神支付信仰可不是简单的差事。
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正是如此,人类才会抛弃我,将“龙”遗忘在历史的洪流中的。
原来对人类来说,我是负担吗。
“别胡思乱想。”
宿傩伸手遮住我的眼睛,冰凉的手心使我稍稍安定下来。
深吸一口气,将浑浊的情绪甩出脑海。
“我是两面龙姬,两面宿傩的龙。”握住宿傩垂在身侧的手,我对加茂说,“去深信,去传扬吧,只是无论何时,切切记得两面宿傩对你(没有取走你性命)的恩惠。”
说罢,我便催促着,与宿傩里梅一同离开了。
之后加茂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心思去听,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在汤泉耽搁了不少时间,回过神来,春日追上了我们的脚步,将花送到身边。里梅摘下一朵,递到我手中。
“你想说什么吗,里梅?”
我趴在宿傩背上,疲倦极了。可里梅欲言又止的神情,绝对藏着什么有意思的心绪。
“不,龙姬大人。”
少女捻捻留在自己手中的花,淡淡笑道。
“不知不觉,您真的接受了这个称呼呢。”
啊——糟糕。不自觉,我竟说了这么羞耻的话吗?
勾着脑袋去看,果然捕捉到宿傩脸颊上的浮红。
“宿傩?”
“嗯。”
他侧侧头躲开我,目光向前,呼吸平稳。
春天到了。
日期:2021-01-21 21:33:36
汤泉附近能满足口腹之欲的生灵诸多,借宿傩的手品尝过一遍后,春日渐入尾声。为了养伤滞留此地已过去不少时日,差不多该动身继续旅程——今日醒来,我没来由的冒出这个想法,可偏偏在犹豫去留的当口,来了不速之客。
“所以呢,这次又是什么?”
里梅预料到他要来,眼睛都没有抬一抬,仿佛只要看见那家伙的脸就会感觉困倦似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来者装作没发现,情绪高扬。不知是刻意摆弄出这么一副滑稽模样,还是天生就缺根名为紧张感的脑筋。
....我认为是后者。
加茂直人蠢兮兮的抬起右手,“今日是鱼。”
我当然知道是鱼。
鱼还活着,被草绳穿过腮串在一起,尾鳍摆动,凉丝丝的腥黏液体顺着他的动作甩的到处都是。
“......”
“宿傩不在吗?”
加茂像猿猴一样左右打量,“喂,宿傩——”
“闭嘴。”
里梅毫不留情,一掌拍过去,瞬间红色指印在加茂脸颊浮现。
“宿傩大人的名讳怎容你大呼小叫。”
“与他交手时这么叫过许多次了,反正我还活着,大概没关系吧。”
“你是换血的时候把脑子也换掉了吗?”
里梅皱眉,刚刚打过去时她并未加上咒力,加茂无碍,反而是她自己的掌心疼痛。加茂见状,连忙上前关怀,硬拉着里梅去一旁包扎。
而那串被他丢下的鱼好死不死落在我面前,啪的,鱼尾抽在我脸上。
啊....或许当初就该把他吃掉。
但我与宿傩废了一番不小的力气才救下那臭小子,在契阔实现前杀掉他实在不划算。
只能找点其他事情泄愤了。
于是我伸出舌头,准备将那串鱼卷起吞进腹中。
“.....阿龙,不准生食。”
宿傩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蹙着眉,道。
“我不是嘱咐过要用火?”
“可宿傩都不在,我怕火,才不要用。”
“.......”
眼神分明是不信。
“好吧,是我懒得料理。”我打了个哈欠,夹杂火星的吐息从齿缝泄露,“既然你回来了,快些把讨厌的家伙丢出去吧。”
宿傩无奈摇头,用绸带系好袖口,将鱼从我身边拿走放到一旁。
“我有事要确认。”他说着,拍拍我的鼻尖,“先留他在这里。”
“哦。”
想到之后能吃到宿傩亲手制作的鱼料理,对加茂的怨气也消散了一些,我平躺在地面,露出腹部让他抚摸。酥酥麻麻的,一时忘形,正巧加茂与里梅回来,竟被他们看见了毫无防备的姿态。
“龙姬...大人?”里梅极力压抑情绪,“咳咳,您在做什么?”
“唔,我在和宿傩玩。”
虽然有些羞耻。
加茂涨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懒得理会,翻身坐起,宿傩挡在面前,劈头盖脸的将衣服丢过来。
我只好套上白衣,撑着他的手臂起身。
久未幻化人类形态,双足软弱难以支撑体重。宿傩领会我的眼神求助,向我伸出四臂。
“加茂,你随我们来,有话要问你。”
抻抻筋骨,我仰躺在宿傩怀里,“里梅把鱼收一收,之后宿傩会做给我们吃。”
里梅点头,将串好的鱼拾走。
我本以为她会先放在水里,没料到里梅手指轻动,那几条鱼竟被凭空出现的冰块冻在其中。
实在是方便极了。
我曾在大泽见过的。
赶上某年冬日严寒,泽水急冻,在大泽取水饮用的动物便会被困住,体力耗尽,最后倒在冰里。直到来年春、泽水结成的冰融化,那些动物的肉质依然鲜美。
令我念念不忘的冬之神迹,没想到里梅竟能轻易做到。
“是冰凝咒法。”宿傩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若有兴趣...”
“我不想学。”打断宿傩的低语,我匆忙摇头,“太麻烦了,我保持现状就好。”
有了宿傩和里梅,我稍微偷懒些也无所谓。
宿傩阖阖眼,不再提起此事。我们将加茂赶到黑漆漆的窝棚里,与他隔着小桌坐下。
后者刚刚坐定,宿傩便开口问道。
“你换了多少。”
加茂一愣,抬头看向宿傩,随后露出凄然的笑容,“你不是能看出来么。”
宿傩没接话。
其实我和里梅也有所察觉,如今的加茂与之前不同,恐怕不只是血,连脏器都更换过了。
虽然他本人一副苦闷的表情,可我觉得,这不是挺好吗。
放弃无谓的执着,纯粹去做想做的事情。人受困于“道德”,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加茂神色痛苦,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无意识流露出阴鸷狠利。
“变成这样的我,已经不算是‘我’了吧。”他说。
走到今日这步,情形虽合我愿,对加茂本人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心胸宽广的神明。可现下竟有些沮丧,生出放他一马的念头。
“我想好契阔的内容了。”我说,“今日就....”
加茂苦笑,“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什么难事。”
我摆摆手,抢在宿傩之前开口。
——在宿傩遇到危险时,作为咒术师一方,为他留下未来的可能。
“龙!”
突然没头没尾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宿傩果然生气,赤目恨恨地瞪过来。
我摸摸他的脸颊,安抚道,“稍安勿躁,我们现在要站在同一边与加茂讲条件。”
“我不需要你给我的施舍。”
“可这并非施舍,”我说,“是对之前你一厢情愿为我安排的报复。”
宿傩还想说什么,被我堵住嘴制止。过了好久,他才放弃,不再与我争论。
加茂见状,冷笑道,“你如何得知我不会比宿傩早死?”
“你可不是轻易死去的人,你有野心,你会比其他人活的都要长久。”
哪怕□□烬灭,只残存灵魂或些许意识,他都会继续存在下去。这么一来加茂直人,或者说加茂一族,都不得不背负上“龙”(我)的诅咒。
“毕竟比起死,生才是更为强力的咒缚嘛。”
商谈就此结束。或许对加茂来说,更像是不了了之吧。
我笑累了,擦擦眼角渗出的水。阖上眼前,加茂不甘又无可奈何的脸印入脑海,久久不曾散去。
直到与他的后人相遇,契阔再次运转,我回想起他的脸。
千年前定下契阔那日,里梅的笑容,鱼料理的滋味,宿傩手心的温度皆成碎片,可望而不可及,只有名为“加茂”的因缘留存至今。
我才醒觉。
——受到诅咒的,究竟是加茂直人,还是我自己呢。
此地苦于干旱已久,溪水混浊,远道而来的托钵和尚在溪边休憩,我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那和尚分明看见了我,却无甚反应,面色麻木、无趣极了。
我忍不住与他说话,“你若信我,我便为此地落雨。”
盘坐在石上,裸足在溪水里搅来搅去,我弯起嘴角,模仿和人所谓‘笑’的情绪。
“佛不能渡的我来渡,只要你改信我,就能救下这里的人。”
“龙子妄言。”
和尚放下钵,双手合十,“斯优昙华之教,能得后世之救度。非为信而笃信,何来改信之说?”
“你明明看出我为何物,宁坚守无为佛陀,不肯求助于目前,这些人如何得救呢?”
“无为渡人,佛为渡心。”
说罢,和尚便不再理会我,无视被我搅和地更加不堪的溪水,自顾自洗他用过的钵。
令人恼火。
我盯着他,却忘记如何表达怒意。此地的和人习惯了顺受苦境,很久都不曾做出“愤怒”的表情了,搜刮记忆,没能找到模仿的对象,只得撇撇嘴作罢。
就当我准备潜回石荫睡回笼觉的时候,清亮的声音传来,“师父用溪水洗钵,不是越洗越脏吗?”
“......”
哈哈,说的好!
我睁开眼,想看看究竟是谁让这臭屁和尚吃瘪,没料想竟见到一群和人幼崽。
他们是附近生活的孩子,我曾见过几次。人类幼崽的长相都差不多,脏兮兮的,衣不蔽体。腰间系着草绳充当腰带,头发上沾着不知何物的碎屑,随意拢着。面色因烈日炙烤,透出不健康的黑红。
说话的是其中最俊秀清丽的,我记得是卜部家的孩子,叫千菊丸。
“稚子无状。”和尚叹息,“佛曰净秽不二,在这世上本没有干净或肮脏之分。所谓净污,实为人的迷惑。”
千菊丸并未因和尚的话退缩,他笑着挠挠脸颊,指着和尚的钵反问道,“师傅说的话好有意思,既然是净秽不二,那为什么还要用溪水洗钵呢?难道师傅认为,这钵不洁吗?”
我从漫长的梦境醒转,睁开眼,宿傩背对我坐着,正用刀削木头。
“做梦都在笑,”他没有回头,却知道我醒了,“见到了什么?”
我回答他说,“从前我在此地遇到过一个有趣的孩童,名千菊丸。想到了他伶牙俐齿、将路过的和尚辩的哑口无言的事,所以笑了。”
翻翻身,将下巴搁在宿傩膝上,逆着光看他的眼睛。
“宿傩,你在做什么?”
“雕像,”他将手中的木头拿给我看,“如何,像不像你。”
木雕约一掌大小,完成了多半,依稀能看出是女子形象,却突兀地拖着龙尾。
“半人半龙,”我将雕像拿走,对着烛火仔细端详,“怎么不干脆雕成人形,或者龙本体的模样?”
宿傩没有回答,就着我的手轻转刀刃,雕像的龙尾便如同脱落般剥离,露出人的双足来。
“这样便顺眼多了。”
我说着,取走他手中的刀,本打算再为木头加些细节,可刀刃到了我手中就立刻软塌下来。
我才发觉,那根本不是刀,而是树叶。
这种咒术我之前从没见过,是近几日刚刚学会的?
宿傩没有否认。
只淡淡看着虚空。
他的表情非怒非笑,明明在盛夏,我却突然生出些许寒意,于是钻到他怀里,用手臂搭成能够包裹半身的巢。
“你和之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我想了想,说,“好像不怎么笑了。”
“遇见你之前我也不怎么笑。”
可我现在就在宿傩身边呀。
我不明白,抬起手,叩叩他的面具。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这块面具挡住的脸下面似乎有别的表情,就像咒术师称呼他那样。
“两面宿傩。”
可当我想要追问的时候,宿傩的表情却松懈下来,恢复了平日与我相处时的模样。
......
大概是我多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开启。
后续千菊丸还会出现,大家可以先行猜测一下这孩子的身份。
我就不剧透了哈哈。
日期:2021-01-26 16:26:11
宿傩与我孑然一身,旅行本无目的,说停下就干脆停下了,回过神,在此处定居已有三年。
或许是临近出生地,亦或是宿傩在身边,这几年没有进行苏生,身体依旧能维持存在。就像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固定灵魂的锚点,过去的记忆也渐渐回到这副身躯。
苏生本是为了损耗进行的□□迭代,我猜想,只要稳定现状,今后的时日便再也不需要做这种麻烦事。
善哉善哉。
能与宿傩一起,就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我勾住头发在指间缠绕,对宿傩说,“和人说白首偕老,我在想当我白发苍苍时,宿傩会是什么模样。”
宿傩笑道,“待龙女垂老,我已经转世多次了吧。”
“无妨,反正我能找到你。”
说着我伸伸懒腰,松懈间,龙尾从衣摆下探出来,见我困意缠绵,宿傩拍拍我的脑袋。
“并非冬日,怎么还这么懒散。”
“夏乏,夏乏。”
总之我是一年四季都睡不醒就是了。
宿傩笑而不语,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小腹,当年为祓除怨灵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反倒是他放不开,时不时就要亲自确认。我记得他说过不信眼睛所见,非要触摸到才能放心,问起这个,宿傩回答说。
“你见到的我是什么模样。”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
“多目四臂,腹前生口,与常人姿态不同。”
说着,宿傩捏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现在呢?”
心脏跳动的触感从手心传递过来。
“生机勃勃,规则有力,嗯....与人无异。”
宿傩大笑。
“按照你这个说法,活着的家畜禽类也可称为人了?”
“......”
好像把自己绕进了怪圈,这么一来,我也是人。
嗯...
“人是地位,是精神力的顶端。无论有没有心脏或温度,只要占据多数,能够支配,便可称为人。”
“我不信看见的,障避眼目弄虚作假的手段多的是。”
宿傩顿了顿,像是对我,也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
“我只信任手能感受到的,比如血的温度,再或者,心脏在掌心停止跳动的感觉。”
说这话时宿傩的眼神空洞,就像在透过我看向不知名的景象。我有些无措,捧住他的脸,将他的视线拉回。
“你是我的眷属。我虽说过只要你是人,我便会爱你这样的话。可如今不同。”
我失去了立足之地。
“无论你是人非人,我会留在你身边,所以——”
“不要考虑太久远,现在只看着我,可以吗?”
心脏仿佛在胸腔中下沉,我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然而话已然脱口而出。
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恳求。
抛弃身为龙神的自傲,以普通人类的姿态在向宿傩祈求怜悯与佑护。
这不是我。
也不是淤迦美。
我究竟是谁?
“龙姬。”宿傩沉默半晌,突然开口,“你累了。”
“是啊。”
我叹出浊气,趴在他膝上。
相似小说推荐
-
咸鱼继母日常(明栀) 本书为言情小说[穿越重生] 《咸鱼继母日常》全集 作者:明栀【完结】晋江VIP2023.06.28完结总书评数:29038当前...
-
春台记事/仰见春台/娇啼/娇靥(盛晚风) 本书为言情小说[古装迷情] 《春台记事/仰见春台/娇啼/娇靥》全集 作者:盛晚风【完结】晋江VIP2023.06.29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