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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纪(椎名六十七)


“灵魂与□□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关于他们的区别与联系,我如今也不曾参透。只是.....”
宿傩摇摇头,说。
“只是某日,若出现碰触灵魂的存在,这世间才真要大乱了。”
碰触灵魂的存在吗?
我不愿为尚未出现的事物无谓担忧,只把注意放在面前的“灾害”上。自与加茂交手,那“咒灵”不再隐匿身形,失去汤泉雾气遮掩,已经生出稀疏皮肉的骨架盘旋在焦坑之上,白日里格外吓人。
“我还以为放置一晚不去理会就能成长为完全的人形,”我有些失望,“不上不下,是人非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别扭。”
宿傩笑笑拉住我的袖口,阻止我继续向前。
“你自己也说过,人类妊娠十月方可成型,怎么面对此物就偏颇了?”
听宿傩的语气,似乎对这个东西的来历有了猜测,可我追问,他又不肯直截了当的告知,只说——与其在外围观望,不如亲自走一趟,去看看它本身的模样。
我迷惑极了。
不过是咒灵,难道与我们亲眼看见的不同,它还另外存在着某种形态吗?
宿傩摊开手臂,示意我化成蛇形盘在上面,我照做,宿傩笑着用手指揉搓我的头顶。
“眼见并非为实,所以我更喜欢用双手去确认。”
说着,他朝着焦坑一跃而下。我被他携着,烈烈风声侵袭入耳,好在下落并未维持许久,在我将早起匆忙塞进胃袋的食物吐出来前,宿傩揪着我的尾巴,轻声说,“我们到了。”
嗯、我们到了巨坑中央吗?本以为会是一片焦黑,没料到待我从宿傩袖口探出头,竟看见奇异的景象——与焦坑边缘相牵连的枝条互相交错,编制成网,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悬挂着一枚硕大的果实。
汁液充足,颜色艳丽,透过轻薄的“果皮”,隐隐约约能看清其中跃动着的“生命”。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某种果实,而是一枚“卵”。
“是吗、阿龙认为那是一枚卵吗?”
“宿傩看见的是什么?”
宿傩解释说,这只是幻象,会根据所见之人的意识改变形态。
“人类孕育胎儿的囊袋。”
他边说边在自己小腹画圈,“我曾剖开有孕之人的腹部,亲眼所见。”
“未成形的胎儿,与猿猴无异。”
“啊。”
我恍然大悟。
抬起头,与那巨大皮囊对上视线,空洞的眼眶中逐渐生出粘稠的液体,顺着不完全的脸皮流下来,它张大口,就像要发出“哀嚎”一般。
宿傩与我,正处于它的“腹中”。
“.....”
“阿龙,怎么露出这副表情。”
“我们被吃掉了诶,还是以主动跳进来的方式。”
叹了口气,我从宿傩身上下来,幻化人形。
“虽然说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就得看这位的心情了。”
我抬起手,指着巨大的臂骨,“惹它生气的话,说不定就会被那个碾成汤汁丰富的肉团。”
“与你骨肉相融死在一处,倒也不错。”
“这时候就别说玩笑话了。”我笑道,“既然你有把握带我跳下来,一定就有应对的方法,再藏着掖着我就要生气了。”
宿傩跟着笑笑,压低身体、趴在我耳边轻声说。
“若是莽撞出手,不就与那个愚蠢的咒术师相同了?”
“嗯?”
宿傩的意思难道是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肯定了我的猜测。
“这或许不是咒灵、而是怨灵吗!”

我捏着下巴,凑近打量那枚卵,宿傩揣着四只手,好整以暇站在一旁。
“怨灵会吸收人类的怨念,加茂牺牲掉的那些,恰好为他孵化提供了养料,真让人头疼。”
想起那个加茂,尾巴就隐隐作痛,那小子不愧是家族吊车尾,一腔热血是没错,却偏偏浇在火上。
“祛除怨灵与拔除咒灵不同,咒力源自诅咒,诅咒说到底也是人怨,使用咒力应对会适得其反。”宿傩伸出手,在卵(在他眼中是人类的脏器)上比划,“必须找到怨灵的根源,瞄准一点击溃。”
我边听边偷打瞌睡。
宿傩平日少言寡语,偶尔会像现在这样详细解释缘由,我虽然知道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传授给我一些知识,可我又不是他的徒弟,更不是人类,学习这些有什么作用?
“阿龙。”
“嗯嗯,我在听我在听。”
“并不是强迫你学习人类的规则。”宿傩声音低沉,听不出是不是在生气,“人有寿限,我迟早会离开你,那时沾染了人类气息的你,该何去何从?”
“.......”
我答不上来。
我与宿傩因果纠缠,此身已无法回归天地之间,因生死在我眼中如同呼吸般平常,以至于我忽视了,也从未想过宿傩会死。
他虽与他人身形有异,终究也会化为一掊尘土。那时,便再也没有人可以陪着我了。
“所以才教授我人活着的方式?你要我作为咒术师活下去吗?”
太狡猾了,两面宿傩。
分明是你许下要我留在身边的愿望,满足了私欲,又要擅自为我安排好你自己死后的道路吗。
从胸口涌出浓稠的情绪,眼角鼻尖酸楚,牵连着喉咙也不能正常发音。
我抬头狠狠瞪着宿傩的眼睛,除了脸颊上那只,他其他的眼睛统统移开,不与我对视。
于是我伸出双手,捉住宿傩装饰着黑珠的耳垂。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说,“人类对龙神的信仰日渐单薄,我的末路有二,一是混淆其他神明失去自我,二是随人类忘却彻底消散。”
“你是我最珍惜的信徒,我已决定守在你身边,待你死去我亦死去,再无苏生。”
我自认为说了极为漂亮的一番话,虽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那时我还是漏算了。
宿傩因我无意间留下的“诅咒”动摇,仔细想想,龙神的偏爱正是推动他走上背离人类之路罪魁祸首。
宿傩眼神柔软,不再坚持留我独活。
我有些心虚,连忙补充道。
“不是为了偷懒不学才找理由推辞,你教给我的,我都会好好记得。”我拍拍他的胸口,说,“但作为向龙神许愿的代价,你也要好好供奉我才是。”
“比如?”
“比如我都还没吃到当季食材制成的料理,再磨磨蹭蹭逗留下去,春天都要过去了!”
宿傩大笑,伸手揽着我的肩膀,将我拥在怀里。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说着他带我走向那枚卵,“接下来可没有回头的路了。”
跨出一步,意料外,我们没有撞到那枚悬挂着的卵,反而像是走入了水幕之中。
宿傩的话在耳边变得模糊,在很远的地方,又离得很近。
恍惚间我想,他所说的没有回头路究竟是指什么——是说与他在一起,还是说破除怨灵这件事?
容不得我想明白,眼前的景色突变,我右手一空,本紧紧攥着的宿傩的衣角不见了。
“宿傩?”
“与我在一起时还惦记着别的男人,不洁的女人!”
喉咙被扼紧,无法呼吸,我睁开眼,看见被我与宿傩杀死、本该沉在汤泉底的男人正骑在我身上,一手扼住我的脖颈,一手扬起,就要扇打过来。
我吓了一跳,抬脚踢开他翻身逃走。在汤泉中跌跌撞撞,被过长的衣带绊住双足,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汤女的衣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幻觉吗?
那男人紧追不舍,我无奈,借着雾气躲在圆石之后。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决定只要他追过来,再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就赐予他死。
男人嘴里念叨着腌臜的话,距离越来越近,他脚步带起水,哗啦哗啦的,停在我藏身的圆石前。
...是发现了我顺水漂出去的衣带吗?
“不过是任人玩乐的汤女,竟敢从本大爷手下逃脱,还不赶紧出来!”
傻子才会出来哦。
我摸到一枚尖锐的石头,比划着,准备给他头上狠狠来一下,不料抬起的手竟被捏住,动弹不得。
宿傩出现在我身后,低声说,“嘘,他在诈你。”
听到他的声音,我安下心来,把石头丢到一边。
余光瞥见宿傩果然也被换了装束,四条手臂委委屈屈的挤在狭窄的袖中,难以移动。
察觉到我的疑问,宿傩笑道。
“这是怨灵的梦境,那是黄泉人。不必理会,不出意外能看到一场好戏。”
我燃起兴趣,与宿傩贴着,躲在圆石后看那和人行动。本以为他会坚持将我找出来,那人竟迅速放弃,寻到另一位看不清脸的汤女结对去了。
“若是两人裸着身体的游戏,我已经看腻....”
眼前的景象与我预料到完全不同,我噤声——那对儿和人叠在一起、手□□缠后,汤女的腹部迅速隆起,男人却面露厌弃之色。
手掌击在脸上的声音,哭喊的声音,惨叫声,以及隐没在温泉雾气中微弱的婴儿啼哭,混杂在一处,统统朝我们灌了过来。
“这是....”
压抑胃中翻滚的不适,我死死盯着汤泉中央,雾气将两人的身影卷了进去,巨大的阴影若隐若现。
“是怨灵的真身。”
宿傩说着,扯掉束缚手臂的衣袖,凭空抽出长戟。
雾气散去,男人跌坐在地,而女子的躯体肿胀成诡谲的模样,双目突出,牙齿碎成一粒一粒,从口唇掉落,四肢扭曲,头颅被撑大,最后从腹部爆发出血水,有什么自其中爬了出来。
“哇啊啊。”
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划破空气,我吓了一跳,那声音竟越来越近,无视倒在女子身边的男人,也不在意我身边的宿傩,只朝向我迅速袭来。
呼吸之间便贴到脸前,我借此看清了那怨灵的真容——短小、沾满血污的手缠住我的脖颈,皱巴巴的脸上翻出没有瞳孔的白眼,无牙的嘴张大,随哭声呛出腥臭的液体。
“母亲。”
我听见他说。

《不绝雨》
突然发现我笔下的主角“龙”元素还挺多的,图省事都用阿龙做代号,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设定。
既然如此,就把本篇中龙女的设定再公开一部分吧。
其实在龙女“阿龙”被冠上“淤迦美”之名前(被污染前),是有名字的,她叫鹿之原。源自于阿龙出生的地方——能听见呦呦鹿鸣的宽广平原,所以阿龙其实是淡水龙啦,和海神没有关系。但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多次移居,从平原到大泽,再到海洋。
活的太长久太模糊,忘记了很多事情,兜兜转转被当做“山嫁”送到宿傩身边时,阿龙已经苏生过很多次,是条老大不小的龙了呢hhh
之后,就是留在宿傩身边,被称为两面龙姬的时代。
直到宿傩死去。
千年后,涩谷事变。
遥遥相望。
恢复本名的鹿之原与咒灵宿傩重逢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目前还不得而知。
关于阿龙的其他设定在不绝雨篇结束后会进一步补充,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2020.12.02
《化骨》
关于四时纪的四个篇章,其实我想要通过文字与自己、与大家一同找出某些问题的答案。
《不绝雨》的问题是“人与神在争夺万物灵长地位”的矛盾。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对神明的依赖和信仰也逐渐淡薄,终有一天神明会从人类的认知中消失吧。宿傩信仰龙女,帮助她取得力量,又许下让她留在身边的愿望,其实这里是神造人与人造神的某种化用。
而《化骨》则是想要探讨“母亲与子嗣,个人生死与群体传承”之间的矛盾。宿傩对子嗣及生死的态度,也因为这次旅途中突发的事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我提到,四时纪是某人逐渐取得人性,某人逐渐失去的故事。
当龙真正成为人时,就是宿傩成为“不死”“诅咒之王”的时刻了。
以及大家或许发现了,每个篇章都对应了御三家的一个。
禅院,加茂...所以第三个故事与五条有关。
第四篇的时间点则在千年后。
御三家,咒术师,诅咒之王,因果纠缠。
发生在四个季节的故事,最终画上句点。
龙的设定黑发苍瞳,以及“平等拯救人类”的理念与伏黑惠(不平等拯救他人)的相似与相反只是巧合。
但巧合与巧合叠加,便发酵出确定的结果。
谢谢大家!
2020.12.27

我记得那是人类称呼孕育自己之人的文字。姓名是最简短的咒言,父母将期待与祝福通过赐名赋予子女,而子女回馈父母以等量的感情,人类被血脉或养育的恩情捆缚,代代繁衍不息。
怨灵结成的胎儿紧紧攀附,几乎被血腥气冲昏头脑,我用左臂挡着血口,仰头解释说。
“宿傩,我没有在他身上嗅到龙血的味道,他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
耳边传来破风声,长戟贴着我的鼻尖挥过,切开怨胎皮肉,缠住脖颈的腕足吃痛松懈,我重新夺回呼吸。
抽回手,袖管空荡荡,左手连同臂骨被那怨灵一口咬断,吞入腹中。
“哈哈,疏忽了。没想到他是会吃掉‘母亲’的那种啊。”
顾不得疼痛,我无奈向宿傩求助,“若血肉与怨胎融合,便坐实了我与他母子的关系。”
后果我想象不到,总不会是好事。
“所以说我知道!”
宿傩语气急促,显然没有与我慢话闲聊的余韵,但他总被无视,怨胎只躲不攻,略得空隙就朝我冲过来。
死缠烂打,实在讨厌极了,我做了什么令他怨恨的事情吗?
“阿龙!”
迷惑间,宿傩已破开怨胎胸腹,将还没来得及融合的左臂丢过来。我接过,随手揣进衣襟,又扯掉腰间绸带捆住断口,阻止血液继续流失。
转眼怨灵已完全复原,淌着涎水的口吚吚呜呜,无瞳之目望向宿傩,竟流露出依恋委屈的神色,就像孩子看着父亲。相比之下,被他称作母亲的我,待遇远远不及。
“......”
“......”
我与宿傩对视。
“宿傩,这怨灵不会.....其实是你的孩子吧。”
“再胡说八道就掰掉你的角。”
“啊,生气了。”
我笑笑,撑起身体,怨灵见宿傩与我贴着站在一处,难以找到动手的时机,我借此喘息,对宿傩说明自己的猜想。
“大概是汤女之子的怨灵。”我说,“但我不明白为何他只攻击我。”
“不是执着于你,而是所有女人,那是未产下的死胎,”宿傩补充道,“被父母舍弃积累的怨恨,终究返还到父母身上。”
宿傩说的没错,发生异变那时,怨胎也只是破开了女子的身体,接着就直冲向我,并未对那男人做些什么。
未被生产,没能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就要憎恨女人吗?实在没有道理。
“我不能理解怨灵。若真是如此,就应当连同父亲一同憎恨。”
“你不必理解怨灵,只需看着我即可。”
宿傩笑道。
“又是你所谓的平等吗?”
我摆摆手,说,“只是觉得有些不爽罢了。”
本该如此——宿傩留下这句,双手结印展开领域。
“伏魔御厨子。”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他身侧、而不是对立面见到宿傩的领域展开。以宿傩的脚下为中心,兽骨血海铺盖而去、将对手卷入其中,神龛在头顶堆建,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与生得领域不同,“伏魔御厨子”的每一寸都包裹着咒力,是由术式堆积成的必胜领域。
“要将他切开吗?”
“只有试试看。”宿傩说,“怨灵的根源虽然找到了,根除要害要废一番功夫。”
若一次不中,便一个个挨着试过去。这就是宿傩的策略。他自然有这个实力,也必定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连忙拦住他,“让我先来。”
宿傩皱着眉,面具上的眼也瞪着。
“你要作什么妖。”
“怎么我出手就是作妖,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反正宿傩的领域内处处都是力量,借给我一点也不过分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神明。虽然他不经常给我上供就是了。
“没良心的龙神。”
宿傩摇头,不过手上的结印也放开了。
“我如何不给你供奉了?”
“这个问题我们回去再谈。”
我跃跃欲试,根本不想与他纠结小事,宿傩终于妥协,退到我身后。
“再退后一些。”
“.......”
“不想被我踩到的话。”
他终于领会我的打算,脸色突变,匆匆后撤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我满意极了,不禁从喉咙深处叹出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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