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领域回荡,木制神龛振动,落下碎屑。
灵魂被迫塞成人类的大小,总算有机会伸展四肢。我抬起左掌。随恢复本体,人类姿态时失去的左臂修复。但断掉的就是断掉的,对现在的我来说过于微小的人形断臂没了衣服的包裹,咚的一声沉入血水不见了。
.....之后再去捡吧。
“哈哈哈,膜拜吧,俯低你的头颅,拜倒在我的足下。”我心情舒畅,边拍击水面边大笑道,“区区怨灵,没有允许不准抬头,令人不愉快。”
“……”
宿傩不太高兴,不知是因为我的发言还是因为身上被溅上了水,总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踏出几步,拉近与怨胎的距离。
“仔细看看,也没有那么丑陋。”
怨灵化作的胎儿在我足下窝成一团,凄厉嘶吼着。我下意识仰首躲闪,那怨灵竟趁机脱离掌控,窜逃到稍远的位置。
可惜都是无用功。
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悲。
只有处于上位的存在才会对自己之外的人或事物产生怜悯之意,而弱者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超脱他本有的领域和境界啊。
于是我决定赐予他“死”,就像对待普通人类那样,至少在最后,让他作为“人”离开这个世界吧。
“阿龙!”
宿傩领会到我的意图,开口阻止,“你不必——”
“不必什么?”
我俯下头颅,让他摸摸我的鼻尖。
“虽然与常人长相不同,他也曾经有机会作为人类的婴孩降生哦。”
“安心啦,宿傩。”我笑着说话,呼吸沉沉的,冲在宿傩的手心,“我会平等的爱世间万物,可你与万物不同,你就是你。”
这话我从未认认真真对他说过,只是从他身边苏生的那一刻,我就这么悄悄的、自说自话的认定了。
——只让宿傩见证我的“死”,相对的,我也会拼尽全力注视着他的“生”。
“……”
“所以我可以在这里(领域中)随意胡闹吗?”
我试着再压低一些脑袋,可惜这副身体实在太大,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用头顶蹭到宿傩的掌心。
宿傩轻笑着,无奈点头。
他许可了。
领域中的咒力终于为我所用。只要身处“伏魔御厨子”,呼吸,眨眼,每时每刻,万事万物皆由我掌控。
“哈哈哈、愉快愉快!”
大口喘息,唇齿溢出白雾。
“既然你称我为母亲,就回到我的体内吧。”我朝向怨胎道,“我是龙,来此指引你正确的死亡。”
没必要等待他的回答,我伸出獠牙,用前足抵住怨胎的身体,粗鲁地撕掉皮肉,仰头吞入腹中。咒胎亦不甘示弱,拼命挣扎,被我扯掉的部分迅速再生,扭曲的肢体拍打,将领域内堆积的兽骨搅和的一团乱糟。
虽然想用稍微巧妙的方式解决问题,最后还是变成了力量与力量争执的局面。落败的一方会成为猎物,不过在宿傩的伏魔御厨子里,我是无敌的就是了!
怨灵的肉不好吃。
干柴,酸涩,令口舌既麻又痛,且汇聚着无数婴孩的怨念,每吞下一口,都有奇怪的记忆混杂进来。
已成型的、尚未成型的,被扯烂的,被折断的,随处丢弃的,就地掩埋的。
缘由各异,千奇百怪。
但终归究底,都是不伦的情感无法承受的果实嘛。
“原来汤女是这么一回事。”
我总算知晓那时为何宿傩不肯让我追问加茂,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确实是难以启齿的营生。
“可这并不是你怨恨女人的理由。”
怨胎骨肉回复的速度放缓了一些,我停下吞咽,对着残缺骨架说,“孩子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母亲也有不让孩子降生的权利,妊娠本是弱肉强食,互相争夺,你很弱小,所以才会输。”
“这个世界唯有不平等这件事平等的存在着,你的怨恨不无道理,只是有一点错了。”
“你应当怨恨的,是没有考虑未来即让女子怀孕的男子、和无力扶养选择逃避的女子双方啊。”
我叹了口气,索性将最后的怨胎一口吞下,怨胎的思念最终顺着喉咙落入我的腹中,如同火,如同冰,矛盾交缠。
“我累了。”
眼睑沉重,我垂下脑袋,看着宿傩。
“余下的就交给你了。”
宿傩伸出手臂,接住无力维持本体的我。躺在宽厚温暖的怀抱中,身体酸胀,我抬抬眼,示意他快点动手。
“你想好了吗?”他这么问道。
“要做好觉悟的是你才对,”我如此回答说,“以后就要与我一同承担弑子的罪孽了哦。”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宿傩低下头,轻咬我的嘴唇,随后被贯穿的剧烈疼痛自小腹传来。
只是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宿傩将怨灵化成的黑色小球从我体内取出,捏碎,细小的、亮晶晶的颗粒顺着他的指缝流失,与土地融为一体。
回归母体的怨胎,最终死在“母亲”与“父亲”的手中。
“亲手杀死胎儿的父亲,允许他这么做的母亲,你要平等的憎恨,然后投生到愿意接纳你的腹中去。”
怨灵的根源涤荡,因果了结,萦绕在此地的怨念逐渐散去。
这么看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就像那群僧人们举行的“仪式”一般,我想到自己正是假借“禅院”之名,不禁觉得可笑。
我呼出浊气,转头面对宿傩。
“宿傩,生产的疼痛与切断四肢相比何如。”
“比切断四肢还要痛。”
“与死相比呢?”
“……”
他没有回答。
我察觉到他放弃什么似的,露出复杂、难以解读的表情。
即使宿傩不说我也有了答案。
吞下怨胎时吸收了他的记忆,我了解到宿傩与我时常做的、身体与身体叠在一起的游戏有何意义——那是为了“繁衍”所做的仪式。
宿傩这家伙,嘴上虽不曾表明,这不是有好好的在努力嘛!
我高兴起来,搂住他的脖颈。
“繁衍是好事情,我不讨厌。”
我没有见过同类,也从未有谁告诉过我该怎么做,虽然知道需要阴阳调和才能留下子嗣,没想到与宿傩做的那些竟便是了。
“你...”
“我?”
宿傩欲言又止,扭头不肯看,可分明脸颊上的眼睛在偷偷观察我的反应,于是我伸手,戳戳他的脸。不料被碰到的地方张开一张嘴,将我的手指整个含在里面。
之前都不知道他竟然可以这么做!是腹部的嘴移动过来的吗?
“.....不是。”
宿傩含糊的回答道,将话题带回原本的地方,“你确实愿意为我诞下后代吗?”
“之前我没有回答,你不也那么做了吗。”
“那不一样,再说做了也不一定就会有。”
“不行就多做几次嘛,反正我们还有时间。”我抽回手指,上面黏着湿乎乎的口水,“你看这个像不像晚上你的那个——”
“不像!”
宿傩腾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老实呆着,别再胡闹了。”
我连连答应着躺回他的怀抱,宿傩说先回去窝棚,之后的事情休整后再做打算。
于是他解开领域,血海褪去,我们回到原本是温泉的焦坑。怨灵消散,盘踞在上方的巨型骨架也随之崩落,堆成散乱的一摞。
人类看不见怨念的真身,放着不管应当也不会有危险,过段时间便会尘归尘土归土,这片土地也能再次萌发出新的生命吧。如此这般,我也可放心——
诶,不对,还有一件事。
“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忙拍拍宿傩的胸口,要他停下,“我忘了东西。”
宿傩十分不满,咧嘴露出尖牙,“又做什么!”
“我的手忘记拿了。”
就是化成本体时和衣服一起掉到血海里的那只断手!衣服有宿傩替我接住,此时正胡乱裹在身上,可我那时分明听到咚的落水声,经过那么一场胡闹,还不知道随着翻起的血浪飘到哪里去了。
“.......”
“虽然现在不需要,那也是我用惯了的手臂,就这么丢掉太可惜,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它的用处,所以我要找回来。”
“不必去找。”宿傩闷声回答道,“我捡回来了。”
“嗯?”
“在腰后的小囊中。”
我伸手去摸,果然在宿傩腰间挂着的布袋里找到,只是我记得他常用这个装采集到的食材,不知道偷偷将我换下的手放在里面是要做什么。
“难道你还没有放弃把我当储备粮这回事吗。”
明明都说要与我繁衍子嗣了。
“我...不是。”
宿傩难得认真回答,“总不能任他掉在那里,因为这也是你。”
原来如此。
我松了口气,将断臂拿近端详。大概是被怨胎吞掉过,血肉消失大半,露出森森白骨。我留下一截指骨,剩下的用龙炎化了,丢在风里。
“这个给你。”
我将小指骨塞回宿傩的布袋,“之前那对男女不是也做过吗?虽然我觉得我们不会像他们那般被世俗分开,还是想留点什么放在你身边,嗯....人类怎么称呼这种——”
我挠挠脑壳,福至心灵。
“啊、定情信物是也。”
“手指吗?”
“不要小看我的手指好吗!”我愤愤道,“多少人想要拿到龙的一部分用来制作护身符呢。”
只是龙脉式微的如今,那些轻易得来的几乎都是假的。
“我这是货真价实的龙骨,你贴身放着,能护你周全。”
“可我已经有了最好的。”
他说着,将我搂的更紧实了些,我被蹭的心乱,咯咯笑道。
“也是,反正我就在你身边。”
切指为誓,这样悲伤的事情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生吧。
我与宿傩踏上返程,迷迷糊糊被他抱着攀回高地,经过怨灵留下的骨架时,我想起宿傩说要取当季的食材来吃。
怨胎的肉质虽苦涩,不知做成料理会不会好吃一些,以及...纠缠在怨灵体内的记忆十分有趣,我还想再多看一些。
“我受了重伤,要进补,不如把那边的残骨带回去煮汤喝吧。”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磨蹭,“我惦记好久了,反正你都捡了我的手臂回来,再捡一截大骨也不多嘛。”
不料宿傩一口回绝。
“不行。”
“为什么!”
机会难得,只不过是微小的愿望,满足一下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就当作是这次月圆前的供奉。”
“我自有别的物事供奉给你。”
宿傩抱着我,头也不回的路过,我眼睁睁看着大骨越来越远,心有悲切。
“.....”
“怨灵祓除,残存的皮肉筋骨很快便会自行消失,没有制成料理的价值。”宿傩蹭蹭我的额头,解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里面包裹着的他人的记忆。”
啊,被看穿了。
宿傩勾起嘴角,接着说,“虚幻的过往的确甘之若饴,但是阿龙,那是于你不存在的记忆,不可沉迷其中。”
“……”
“不甘心吗?”
不,只是有种吃亏的感觉。
我捏紧拳头,对宿傩说,“白白浪费了神力,骨头又不能带回去煮汤,我来这一趟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们回去把加茂揍一顿吧!”
我愉快的说。
作者有话要说:
切指为誓...哼哼,龙给自己立了个不小的flag呢
日期:2021-01-07 13:19:18
目前拟好了大纲、基本走向确定,但(据我对自己的了解)真正开始写的时候绝对会脱轨。
所以趁着还没有动笔第三篇章,化骨篇即将完结的现在记录一些信息。
或者说,是剧透。
其一,切指交换的誓言会应验。
其二,加茂(不一定是千年前的那位)将会贯穿主线。
其三,千年前埋下的“因”,在千年后会迎来必然的“果”。立场交换。
虽然这么记录了,之后会用上多少还说不准,大家就随便看看哈。
日期:2021-01-11 19:24:17
虽然我确实对里梅说过“随你处置”,也紧跟着补充了“好好照顾他”的命令,可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副场景。
里梅颔首,从宿傩面前退下,露出身后粗壮的树干。加茂被捆在上面动弹不得,嘴里胡乱塞满杂草,宿傩解释说那是补血用的药。
“……”
“……”
咒术师抬头,与我对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对了,我是回来揍他泄愤的,根本没必要准备什么说辞。
“真狼狈啊,加茂家的。”我撸起袖口,用绸带固定,“准许你求饶,但我不会听。”
“唔唔唔!呜呜!”
“里梅。”
宿傩四条手臂皆盘在胸前,示意里梅替加茂取出口中的杂物,后者大张着口、粗重喘息片刻,恶狠狠的瞪过来。
“要杀就快点动手!”
“我对杀人没什么兴趣。”
“.......”
加茂紧紧抿着嘴唇,看样子只要我有什么超出他想象的行动,他便要咬断舌头赴死了。所以我讨厌人类这点,动不动就用生命作为赌注,一厢情愿的去做会让他人困扰的事情。
“我不会杀你。”宿傩主动开口,“怨灵祓除、因果断绝,你不值得我动手。”
他看着加茂,冷笑道。
“你命不久矣,放着不管很快就会死,强行使用超出□□承受范围的术式,想必你也做好了觉悟吧。”
虽然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认为宿傩还挺开心的。他一向欣赏反抗天命的人类,就算是身为敌对方的咒术师,也能在某些情况下获得他的尊重。
加茂愣了愣,“我不需要怪物的赞许,两面宿傩,你这天生反骨的诅咒师,当初那群老头子没能杀了你,实在是——唔唔唔!”
啊,嘴又被堵上了。
里梅皱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刚刚将破布塞进加茂嘴里时碰到他的嘴唇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宿傩,那群老头子是指什么人,加茂说的是什么意思?”
“.......”
他没有回答,赤红的眼深沉,我猜想那是宿傩不愿意提起的过往,自觉不再追问。
而加茂放弃挣扎,被堵上嘴也没能阻止他用眼神表达视死如归,我心中莫名焦躁,捏紧拳头朝他的腹部重重锤击,很快加茂含在嘴里的破布渗出殷红。
“我本没想下重手的,谁让你说了让宿傩不愉快的话。”我甩甩手臂,退到宿傩身侧,“我才不管曾经如何,如今宿傩是我的东西,区区人类,怎敢对龙神的眷属说三道四。”
“呜呜?呜呜呜!”
“没错,我就是龙,是被你们人类遗忘的神明。”加茂被我揍的缩起小腹,倒使得我能够居高临下的俯视他,我十分愉快,语气也轻松起来,“对我的不敬这次就不向你追讨代价了,只是有件事情——”
我转过头与宿傩对视,他领会我的打算,嘴角微微浮现笑意。不过只是一瞬,不待我看的清楚,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脸冷面。
真可惜。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抵住加茂散开头发露出的额头,莹莹光芒将我的指尖与他的皮肤连接在一起。
“我为你指明续命的前路,你与我定下契阔,如何?”我说。
“……”
这对他应当是极为合算的交易。
我自认与禅院不同,他一心想要我为人类送命,连骗带哄,未曾为我留下丝毫退路。想来也是,对普通人来说,龙终究是有别于他们的异类。拥有力量就等同于怀揣罪孽,人因为利己的本性,才能挣脱自然的枷锁发展至今。
弱肉强食,无可厚非。
所以我给加茂选择的机会。
他天生孱弱,在加茂一族中难以出头,偏偏又不甘心做小伏低,否则便不会修行家族传承之外的阴阳术,也不会急于建立功绩来挑战这里的“咒灵”了。
“答应我的条件,就替你拿掉嘴里的东西哦。”
勾勾手指,揪住加茂嘴角的布条,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便知晓自己成功了。
加茂直人重新获得语言的权利。嗬嗬喘了会儿粗气,才继续与我说话。
“松开,咳咳,松开!”
“呵,真没用。”
这家伙果然如我所料脆弱的不行,只是被绑了一天半天,身上就渗出紫黑的淤痕。里梅不耐烦的用藏在怀里的短刀替他割断绳索,加茂脚下失去平衡,噗的一声趴倒在宿傩和我面前。
只是他没有半点屈辱的模样,伸手抓住我的脚腕,拼命抬起头,“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会说谎。”
“你会将我收为眷属?要我也和那个怪物一样在床上侍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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